逍遥错 第40章

作者:老石芭蕉 标签: 古代言情

  他没问了,可燕山景当然知道,若不是众目睽睽那么多人看着等着,他还要再问,是哪里不同。邬镜和姬无虞当然大不同。除了都是男人,燕山景数不出一点相同的地方。

  姬无虞随同梅解语离开后,便轮到燕山景去见听风楼少主。梅解语带走姬无虞,信中又直说此事不便外泄,别带帮手来,燕山景单枪匹马,就要见到听风楼的二号人物。尽管那位少主信中说这只是无伤大雅的私人谈话,然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防人之心不可无。燕山景握紧长歌剑,手心里则是姬无虞赠的蛊虫绿瓶。

  一掀帘子,燕山景料想会再次见识到百里传音或是留音蛊的奥秘,然而一个俏丽俊秀的少年就坐在那,再无旁人。他笑眯眯地弯起一双狐狸眼:“你来啦。”

  语气熟稔,像他和燕山景认识了很多年。

  听风楼主的空轿子传音秘术令人头晕目眩,可听风楼少主只是个弯着眼睛微笑的俊秀少年。

  燕山景落座他对面,霎时间,门无人自关。燕山景再抬眼,对面已是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好厉害……转眼就能变幻容貌,本事不亚于听风楼主的隔空传音。

  美丽的女人风情万种地探身过来:“劳烦你跑这一趟。小探子和我说你最近风寒,我很过意不去。不过我腿伤了,真爬不动山。加上我还有事要处理,所以只能麻烦燕长老。来,喝杯茶吧。”

  燕山景没喝茶,她不敢喝听风楼给的任何东西。

  她虚虚抿了一口,便也开始寒暄:“哪里的话。少主肯帮忙,我感激不尽。梅山首座帮忙联络,我同样铭记于心。”

  他低下头,他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孔就褪去了,燕山景挑眉,他偏过头转回来,已是一张最寻常的市井小二的脸。

  少主眨眨眼睛,他得意地问道:“很厉害吧?”

  燕山景点头:“见所未见,少主绝世神功。”

  听风楼少主双手交叉撑着下巴:“客气了。这是本部的绝世神功,南部不会。”

  “听风楼构造有些神奇。摘月斋虽然隶属于你们,似乎相当独立。本部的武功不外传吗?”

  “说来话长。这得从丁悯人时代开始讲起,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啦。我提起这个,只是想解释一件事——南部的地位岌岌可危。”

  他无奈地摊手:“我和伯父没人愿意管南部的烂摊子。听风楼是消息组织,所以上下管理严密,要保证全楼都长同一根舌头,发出同样的声音。这其间有很多辛苦的关节,不过效果不错。南部么,画虎不成反类狗,为了防止秘密外泄,所以搞出了下级和直接隶属上司不认识的奇妙局面。”

  “我想,你肯定困惑过四朵菡萏是怎么回事。”步琴漪扬眉,“摘月斋的四朵菡萏是副斋主鸦雏色的护卫,但奇也就奇在这,他们四兄弟不知道鸦雏色是谁。那个死去的女探子谎称自己是副斋主鸦雏色,惊动了副斋主的下级四朵菡萏,这才有了斗争。此事连斋主都是后来才得知。我问过斋主了,他们不想害你命。这真是误会。”

  “你瞧,摘月斋一滩烂泥。不好查。”少主语气可怜,像在征求谅解。

  燕山景淡淡一笑,没接话。

  少主手撑在案几上:“既然四朵菡萏伤人是意外,所以摘月斋找你无非是为了直前辈燕前辈留下的谜题,这都与丁悯人墓葬有关。这你清楚?”

  “清楚。可我对父母事所知极少。你们找我,徒劳无功。”

  “不是你们,是他们。”少主纠正道,“摘月斋的行动听风楼不负责。”

  “可是少主你还是在解释啊。”燕山景淡然开口,她心下了然,“少主今日约我,是在为摘月斋开口。一来我爹娘当年都身居要职,听风楼主顾念旧情,若是闹掰了,于武林名誉有损。二来丁悯人是听风楼初代楼主,她的墓葬若真有奇珍异宝,谁会不眼热?留我一命,且别伤了情面,以后说不定我还真能派上用场。少主,你是这意思吗?”

  听风楼少主干笑:“你叫我琴漪就好,我姓步,叫琴漪。”

  “好,琴漪,你想告诉我摘月斋没有敌意。但是摘月斋真没伤害过我吗?我在九蛇山被撵得像丧家之犬,在幽阳谷,四朵菡萏夜袭,甚至我回了净山门,我弟弟又被黑衣人打伤。你们若是想研究我父母留下的遗产,为何不能正大光明派请帖,我兴许就答应合作了。”

  步琴漪挑眉:“那你会答应吗?”

  “不会。”燕山景直言,“我不参与摘月斋的任何事。”

  步琴漪哎呀一声:“长老很不喜欢摘月斋,也连带着讨厌起听风楼了。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像鬼话连篇。”

  不错,有自知之明。

  步琴漪低头笑了笑,那张小厮脸又不见了,转回了初见时的狐狸眼俊俏面容:“可我想说,长老身边危机四伏。我听说你在九蛇山因为中毒内力全失,但我翻遍摘月斋的毒药籍册,没有会使人失去内力的毒药。”

  燕山景皱眉不悦地看着他。

  “我没扯谎。”步琴漪笑道,“摘月斋的毒药储备很寻常,有的能让人肝肠寸断,顷刻毙命,有的能让人五感全失,又盲又聋,有的能让人失去神志,变成疯子。可锁住内力的毒药,摘月斋没有。”

  燕山景暗自心惊。姬无虞五感全失,她内力全无。若无姬无虞,那毫无自保之力又盲又聋的就是她。若步琴漪所言为真,就是两批人的毒药同时下到她的杯碗中,阴差阳错。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另一个人名:“吴名刀和摘月斋有勾连吗?”

  步琴漪疑惑地嗯了一声:“这不是个刀客吗?没有吧。摘月斋只有北辰和毒士,没听说会雇佣刀客。怎么啦,你跟他有仇?”

  燕山景不回答,又问了另一件事:“我弟弟燕白,童年是由摘月斋照顾吗?”

  “是吧。你问得太突然,我有点记不清,我想想啊,我伯父跟我说,燕白生下来是由你爹娘带在你身边,后来你爹娘不是去世了吗,他归谁养来着,记不清了,花满衣……是这个名字吗?死了很多年了。他现在和你团聚了吗?”

  “嗯。我们团聚了。”和燕白自己描述的差不多。

  燕白和步琴漪的话互为印证,大约都没有撒谎。燕山景一直以来的忧虑似乎石头落地,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中毒之事居然还有那么多明目未清。

  步琴漪的空暇不多,他即将返回北境去支援北部建设,临走前,他的脸又变了,这次却是梅解语的脸。燕山景吓了一跳,他笑吟吟地披上斗笠:“用小梅的脸,没通关符牌,也能随便出入离开。还可以吓到人,实在好玩。”

  燕山景凝视这个爱戏弄人的花哨年轻人,他靠近她:“我今天一句假话都没有。你问到的,我就都说了。摘月斋烂摊子虽然我和伯父都不想收拾,但如果他们太过分,听风楼本部的探子还会出手。到时候,可别又被吓到。”

  燕山景再次意识到这人是个厉害至极的探子。他的话中处处有机关,一句假话没有,问了就答,可她没问的呢?她一定有关键信息没问出来。他知道什么,却笑嘻嘻地瞧着她被蒙在鼓里,脾性与听风楼的本质如出一辙,都是暗暗搅弄风云作壁上观的好手。

  她再反刍他的话,他说摘月斋是烂泥,又说本部的武功和分部不互通,还提起丁悯人的墓葬宝藏。丁悯人可不是分部的。听风楼如果下场接手摘月斋,势必还要再追查她父母关于丁悯人墓葬的往事。届时,她一样不会清闲。

  步琴漪走后,燕山景深吸一口气,她没意识到她的辫子松了。

  有人却在她背后为她重新绑辫子。燕山景回头,姬无虞绑得很笨拙认真。

  燕山景意外道:“这是做什么?”

  姬无虞不悦道:“我和邬镜哪里不同?为何他照顾你,你就好受,我对你好,你就百般推脱?”

  怎么还在想这个……燕山景啼笑皆非。所以梳头发的举动是证明他未必不如邬镜会照顾人吗?

  燕山景从不对比邬镜和姬无虞,更遑论比较二人谁更适合做贤夫。

  抛开脾气背景容貌气质,最显而易见的差别,自然是她爱姬无虞,而半点不爱邬镜。

  这样的答案怎么能说给姬无虞听?她耻于说出口。且时机已经过了。这一生都不该对他说那样的话。

  燕山景随口道:“他会用冬虫夏草煲汤,你只会把虫子剁碎了包饺子。”

  姬无虞立刻撒开她的头发,她半边扎好了头发,半边散着,简直像疯子。燕山景自己绑了起来:“听了实话就生气,这可不好。再说,你也别计较,以后能不能照顾我了……我们不是……”

  姬无虞打断她,他探她额头的温度,已不再发烧。

  秋后问斩,不是不斩。

  “今晚取蛊,取完蛊,我便回家了。”

  姬和被他牵着手,乖巧点头:“我们该回家了。”

  燕山景应声,回家就是永别的意思,她懂。

第53章 寻常一夜

  落雪的夜天像深紫熟坠的苦李,姬无虞和燕山景并肩而立,目送川红奔向小和,她半天没见儿子,就算提前说过,也急得六神无主,唯有见到孩子时才魂归身体。

  姬和说出准备好的说辞:“阿哥带我去玩了,吃了糖葫芦。”半句没提治眼睛的事,背后姬无虞却已安排人韦去煎药。梅解语的傲慢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愿他的医术也如此。否则他会活劈了他。

  燕山景亦要告别,她耸耸肩:“何时取蛊,通知我一声就成。”

  她收紧大氅,虽然不发烧,但还有些咳嗽。

  “阿和要准备一点东西。”姬无虞漫不经心道。

  “嗯。所以我没那么早睡。要是赶不及,明天取蛊也一样。”

  “我明天就该走了。”

  这么快……燕山景笑着说道:“我师兄说想让你看年关大考,和南理人交流西南郡的剑术。”

  “不了吧,我使刀,暂时不会用剑。掌门盛情,只能辜负。”

  “观棋快订婚了,就在冬至后,也是喜事。”

  “观棋是谁?”

  “啊,我的好友,按辈分算我师侄。她和我弟弟订婚,小白,你认识的。弓虽说不定会想凑热闹。”

  “她?她只会吃喜糖。小白给她包一份糖就成,我出份贺喜的礼金。订婚宴我们就不参加了。绯弓任性,来的路上就天天缠着我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燕山景和姬无虞说了几轮,她含笑着往前走,心却一直往下坠。

  她忽然偏过头,看向穿冬装的姬无虞,他的玄黑衣裳有一圈风毛,围住他的脸,他原本浓丽的脸也被这保暖的毛弄软和了,他搓了搓手,一团白雾从嘴里呵出,他也转头看她:“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想多看你一眼。

  “你第一次遇到这么冷的天气吧。其实西南郡山下不冷,只有山上才这么冷。”燕山景干巴巴地谈论地形和天气。人们遇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路遇砍樵人就问柴火,搭渔夫的船就说大鱼小鱼,情人之间见面总围绕彼此的眼睛说话。她和姬无虞的话题少得可怜,她再不能说他的眼睛。

  “是吗?好像是。你不饿吗?”

  姬无虞的手都冻红了,她才意识到他们一直在雪里傻站着,她笑了一声,“好,你回去吃吧。”

  她又恍然,续道:“这个点,珍馐馆里没有厨子了。方才山下应该买点什么的,山下的饭馆比山上好吃。”

  “是,弓虽今年秋天来了一次,回去一直念叨荷叶鸡和山笋汤。”他没提珍馐馆灯火阑珊的事,他在等她开口。

  燕山景果然开口:“去长歌馆吃吧。那里有小厨房。”

  其实剑雪阁怎么会没有灶台,但他等她开口,她也开口邀请。又一次心照不宣,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心照不宣。

  燕山景领着姬无虞上山道,她介绍道:“这从前有题壁,可三十年前长老和武林盟主切磋千秋索道,剑势震崖壁,便只剩半阕残诗。”姬无虞眯着眼睛看,看不清,下雪的夜,怎能看清几十年春秋的刀剑纷争?

  绕过一座拱桥,燕山景停在拱桥上,“这夏天的时候会开五颜六色的喇叭花,花藤和金银花藤互相攀扯,也挺漂亮的。”姬无虞的手指拂过枯萎的藤蔓,配合道:“可以想像。”

  过了拱桥又是一座小亭子,燕山景试探道:“进去坐坐?”姬无虞自然不拒绝。

  其实那亭子哪有什么好坐的,四面来风,姬无虞弯腰看亭中的石棋盘,燕山景则凭栏眺望漆黑的群山,她背对他介绍道:“黑灯瞎火的是冬天,夏夜还是有不少孔明灯飘着,乞巧节前后犹多。山上弟子常与山下的人们相会,小儿女们情态可爱。”

  “那是孔明灯吗?”姬无虞一指黑暗中漂浮着的两盏光芒,蒲公英一般悠悠荡荡凭风而上,燕山景稀奇道,“这是谁放的?”

  暗处的假山后闪出两个人,燕白探出脑袋,观棋在他上面叠着脑袋,燕山景失笑,这两人前几天一个焦虑地在院子里踱步,另一个察觉他的焦虑生闷气,现在又和和美美凑在一起放灯。

  告别观棋燕白,前方便是长歌馆。“有点简陋,”说着,燕山景就推开门,院子没点灯,她咦了一声,“都不在?”

  “是都不在。”姬无虞漫无目的地重复燕山景的话。

  “大概阳非阳奇在琅嬛福地读书,阿镜守着他们。年关大考有文试,两个孩子很用功。”

  燕山景此时提起邬镜,说不出是什么目的,其实她只是想用最平常的语气说他的名字,以证明他并不特别,落在姬无虞耳里,味道全变了,哪怕邬镜是长歌馆里最随处可见的常青树,是冷杉是翠柏,都不影响姬无虞是只异域的描金花瓶摆件,于肃穆古老的剑馆不相宜,谁看了都说该移走。邬镜的名字刺耳。

  进了厨房,什么都没有。燕山景为难地看向姬无虞:“我煮些饭?再放几扇南瓜,只能这么凑活。现在擀面太费功夫。”

  姬无虞靠着门,心不在焉:“我怎么都行。”

  饭在锅上,一时半会好不了,燕山景又道:“进来坐。”

  姬无虞点头,随她到了廊下,燕山景先脱了大氅,又堂而皇之从屋里拉出来一个秋千:“来,荡进去。”姬无虞挑眉,“我说这么高的门槛要怎么进去,还以为你们每天在这蹦来跳去。其实拆了这板子不就成了?”

  “拆不掉,这和下面的台子连在一起。我当时弄错了尺寸,所以将错就错,糊弄着过吧。”燕山景说得很坦然。

  姬无虞入乡随俗,真跳上了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