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悠进了屋里。燕山景寻摸出两本她爱看的话本子给姬无虞,闲坐等饭,又没话聊,不如各自读读书。
“外室好冷,我想进去睡觉。”燕山景翻了两页就放下了。
“去吧。小和好了我叫你。”他语气很轻柔,好像是他们成婚很多年后的一个寻常夜晚,她随口说,他就随口答应,但是燕山景知道不是,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卧房什么样,他也没提出要来看看。
她扶着门框回头,他又转过头:“怎么了?”
还是没什么,还是想再看你一眼。
人在做些不得了的事情之前总能经历幻觉般的温情,以后回忆起来常有恍如隔世感,譬如两国开战前小兵各自碗里的热菜粥,又如京城学子赶考前早晨穿了干爽的新鞋。燕山景也觉得她和姬无虞在长歌馆的一切像幻觉,她把他叫来散散步,喝喝茶,看看画册,无聊而永不再来。
及至于到了剑雪阁,燕山景的心里还萦绕着那种短暂的温情,她落座蒲团,却可耻地期望情愿再起一场高烧,她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可耻的心情。
姬无虞将清油抹到手上,又替没有经验的燕山景涂抹。燕山景的双手冷不丁被他搓揉着,她移开眼神,姬无虞也没有盯着她的眼睛。那涂抹太快了,快到手背上他掌心的触感转瞬即逝,连回忆都过于简短模糊,不足以珍藏。
此后取蛊的过程燕山景相当混淆,她甚至在姬和开始诱蛊时,还在想姬无虞的手。
姬和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但沐浴在灯的金黄光芒中,陡然间绽放出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果断。他手持空心羊角,猪骨和铜丸在角中响着,尽管质地奇异,但只是普通的敲击声。
而敲击声停下时,燕山景的眼前白雾茫茫,她的耳朵也听不清声音,只有心跳声猛烈地撞击她的神经,渐渐她听到第二颗心脏在跳动,她恍然大悟,那是姬无虞的心。
丹樱蛊使二人血脉相连,蛊虫爬进了最深的地方,有时在骨,有时在血,有时在心。它们仍在负隅顽抗,乩童从喉咙里发出来自远古的低沉之音,羊角里的铜丸又跳了起来,燕山景的脑中挤满了姬无虞的心跳,她甚至还听到血液汩汩涌动。
血液的尽头是戒备的丹樱蛊,小小一粒,如同士兵回望曾守护过的城池,夕阳西下,断肠的败将就要归隐黄泉。可眨眼间城池里空无一人。
乩童的羊角从左手到了右手,他猛地放下羊角。两人都被震得睁开了眼睛。
姬和的面色已很苍白:“阿哥,我做不到。它们睡着了。”
燕山景十分错愕,怎么又出了差错?她只是在祈愿,但并非希望愿望实现,取蛊是她一直坚持的,无论她和姬无虞在不在一起,丹樱蛊都一定要取。
姬无虞站起身安抚弟弟,姬和狼狈地收拾他的器具,因为遗憾和自责失败,铜丸滚出了羊角,在石板上发出触耳惊心的声响,他终于慌乱地露出了小孩的样子:“丹樱蛊不活跃,所以难以引诱。阿哥,你要想方设法让丹樱蛊活跃起来。”
燕山景不懂这些,她听从乩童的话就是了。
姬无虞帮着姬和收拾,他将四处滚落的铜丸装回羊角里,姬和抱紧了,废了太多神,双目比以前更盲了似的,他皱眉:“燕姐姐,净山门太冷了。虫子都会冬眠的,以我的力量,我叫不醒祖母种下的丹樱蛊。”
燕山景一直都无措地听着,姬无虞蹲下身,低声向她解释:“这很常见,也能解决。”
“哦,哦……那怎么做?”燕山景回神。
姬无虞看弟弟:“小和,你说我们怎么做?”
“你们,在一起待着。”姬和强调最后两个字,“待着。因为丹樱蛊只有你们这一对,所以没有同族的气息能唤醒。所以你们暂时不能离开对方,要离得很近,才能唤醒。”
姬无虞眉头深锁:“要多久?”
姬和摇头:“我判断不来,大约五天,但配上一些草药,可以在三天内唤醒。”
燕山景感到一阵离奇,她曾许愿想再将姬无虞拖在净山门一天,可她突然多出三天的时间,这是三倍的梦想成真。且乩童的嘴唇张合,继续说明,她又明白,这三天是寸步不离的三天。
她走出剑雪阁时,川红立刻抱走摇摇欲坠透支体力的姬和,她来不及再问什么。她脑子还很晕。
第54章 第一天
翌日燕山景出门,给阳非阳奇留了剑谱,他们三日后冬至大考。她自己整理的历年题谱,考前看看这些比一门心思死盯长歌剑第一式有用。
燕白坐在屋顶上,正在试飞偃甲鸟,他花半年造了一只偃甲鸟,换过的木片和机芯不计其数,屡败屡战,从不言弃。
今日他又一次试飞,那只偃甲鸟却在空中盘旋了一阵,羽翼流畅,燕山景站起身,凝视冰天雪地中的翱翔的红木小鸟,仿佛多年前直璇玑凝视燕蹀躞的作品,她转过身:“你成功了?”
燕白的手在发抖,他的脸孔因为几次受伤,右脸歪出一个梨涡,他一笑,和从前的疏朗不同,反而有些邪气:“父亲在黄泉下保佑我们。”
“你总有一天要跟我去春拿山看看爹娘的。”燕白从屋顶上纵身而下。琉璃白雪世界,鬼影重重,却是一双父母的英灵在天凝视。
他从空中摘下偃甲鸟,雪的玉树琼枝挂住了它,他转身下山:“我的材料用完了。我要去山下购置。和观棋说一声,我不回来吃饭。”
燕山景不久后亦下山,姬无虞和她约好在山脚葫芦州等她。燕山景左手拎剑,右手拎伞,振袖出青山,飘然落雪,她到了城镇上,先到客栈,问老板:“可见过一个南理打扮的男子?”
老板摆手:“没有。”
奇怪……他去哪里了。燕山景又订了一间房——既然形影不离,自然要睡一张床。燕山景还想过是不是两个人脱光了泡进温泉里更快,但想必姬无虞不会同意。她随意将剑插到背后背篓里,撑着纸伞漫无目的地寻找他。
早市熙熙攘攘,流水斜桥,人群来去,正是一幅西南郡长图,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形形色色男女老少都有,独不见姬无虞。燕山景绕过挑着扁担卖豆花的老人,在卖油条的大娘桌上搁下两文钱,她犹豫地收起伞,却还是不见天。她的头顶是另一片伞面。她抬眼,华伞之下,郎艳独绝,举世无双。
“你……怎么一副汉人打扮?”
姬无虞又在大娘桌上搁了两枚铜钱:“这会不试试,下次再有机会就不知是何年月。”
两人在油条摊前大眼瞪小眼,姬和说待着就行,也没说怎么个待法。燕山景是地主,姬无虞只等她做主,她说去哪他去哪。燕山景不假思索:“回客栈。”
姬无虞不许:“想得美,我还不知道你?见椅子想坐,见床就想摊,到时候你睡着了,我干什么?”
“你可以和我一起睡。这么宽的床,这么厚的褥子,冬天衣裳厚,一人一个被窝,谁也不碍着谁,还有炭盆烧着取暖,饿了就叫店小二去后厨端饭,三天三夜过得可快了。”燕山景和盘托出她的三天安排。
姬无虞已迈开脚步向前:“不可能。陪我逛逛。我方才相中了胡辣汤。我从没喝过,老板说可以撕油条油饼泡进去。”
路过不计其数的馒头包子店,牛羊汤面小铺,姬无虞一心一意忠贞不渝。
等找到胡辣汤摊位,老板笑呵呵道:“卖完了,打样了。客官明天再来吧。”
燕山景怕他失望,想安慰他,可姬无虞毫不气馁回应道,“我明天起早来,明天没有就后天来。总有我的时候,我等着。”
似乎不止是说一碗胡辣汤的事。燕山景很难不往心里去。
随后而便进了茶馆吃阳春面茶叶蛋,早间搭了个戏台,预备唱《白蛇传》。燕山景觉得那是老掉牙的戏码,心不在焉,姬无虞却是第一次听,时不时转头问她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是什么意思。
问着答着,两颗脑袋又挨到了一起,姬无虞的气息还是南理的馥郁沉香,衣裳变了,里没变。燕山景有点恨,可她总能回忆起盛夏时两人汗津津贴在一起,都觉得头发湿透了难受,可又谁都不肯放过彼此。他还在很认真地听故事,睫毛扇动,她揩去他脸上的一点灰。
“嗯?有脏东西吗?”浑然不觉似的,姬无虞点评道:“我觉得白娘子有点傻。”
“她救情郎闯仙台是有些傻。”燕山景明白她举止越界,所以越发替白素贞惋惜,“她本来可以一直做只蛇妖,说不定会变成两千年的大蛇。山中无事,不也成仙了吗?可她把神仙都得罪透了。”
姬无虞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认为她傻在别处。”
“聆听高见。”
“她非到许仙的人间去干嘛呢?她不能把许仙抓回她的老巢吗?她下蛋许仙孵蛋,我看也挺好。”
燕山景斜他一眼:“跟你这人难说。”
他未必就是在暗示什么,可今日的谶语太多。
燕山景不打算多事,毕竟她不是手眼通天水淹佛寺的大蛇,他也不是弱得无药可救的书生,想也无用,不如不想。
二人正要离开,出了门就被木质的巨大囍字给撞了回去,工人把囍抬上屋顶,燕山景盯着那个红艳艳的囍字片刻,这是否也是一种谶语?说来好笑,她居然还有拿这种东西安慰自己的一天。
可姬无虞的眼珠子也黏在囍字上了,他看完收回眼神,和燕山景对视:“看什么,反正你也用不上。”
燕山景叹了口气:“走吧。”
姬无虞却赌气似的:“也未必,说不定你和邬镜用得上。”
燕山景头也不回:“你觉得你和我的问题和邬镜沾边吗?”
姬无虞跟在她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闷声道:“我和邬镜的不同,是不是他能一直穿着汉人的衣裳陪你在西南郡生活,他能留下来,而我却想着带你走?”
燕山景再按捺不住:“你和邬镜的最大不同,是我分毫不爱他,你能放过他了吗?”
身后的他骤然变得像雪花飘落一般安静,燕山景快步走开,像要快步甩掉她的窘迫,姬无虞跟着她,小声确认道:“真的吗?”
燕山景不理他,姬无虞还是追问道:“真的吗?”
“好话不说二遍!”燕山景一脚跨进客栈,姬无虞稀里糊涂就跟着她进了客栈,他想的泛舟湖上,爬山赏景,全是空想,燕山景要来了汤婆子和火盆,就往床上摊,她急于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至于姬无虞,他自便。
姬无虞推开窗户,客栈南墙隔壁是间私塾,孩子们摇头晃脑背咏鹅,鹅鹅鹅了一遍,又来一遍鹅鹅鹅,燕山景从被子中探出头来,这太吵了,睡不着。私塾不背书了,楼下又有人牵驴路过,驴走了,又有道人同和尚辨经,经文听完了,窗外便来人刀剑争斗,姬无虞又探出脑袋一看,听他们各自报上名号打了半天,瓦片乱飞,招式花哨,打了半天不见血,这二人打完便勾肩搭背下楼喝酒去了。
西南郡的江湖风景,姬无虞一下午看尽。
外出觅食的燕山景拎来两个沉重的食盒,都是葫芦州的特色。山笋鸡、百合虾、蜜枣粽、蟹黄包,外加两碗葱油面。她也不知道给他买点什么好,索性都买来,明日再带他去青湖泛舟,后日就去登山赏梅。
饭后二人还真约着去澡堂,男池女池分开,燕山景在女池没什么,渡过了相当闲适松弛的一段时间,腾云驾雾,不亦乐乎。可她出来和姬无虞碰面时,对方脸色不大好看,想也知道,他是看不惯别人光溜溜的身体。
华灯初上,但夜市不如夏天热闹,毕竟葫芦州只是个小地方,红林梅州都比净山门山脚繁华。西南郡崇山峻岭,不如中原富丽繁华,也不像东滨浪涛汹涌,几乎一无所有,只有山景,只有山景。
他在前面走,她就在后面跟着,走着跟着,怕人冲散,手就牵到一处去了。走了一截路,手心都有一层薄汗,握在一起,风吹后,说不好是凉还是热。在九蛇山没这样过,那时他们光顾着逃命,回回牵手都是攥住对方的命在跑。在幽阳谷,似乎有过宁静的芭蕉绿光下,但那又很短。
她轻声道:“其实,小和说要我们待在一起三天时,我以为他开玩笑。”
“他从不开玩笑。”姬无虞耸肩,“别人那么说,我就想肯定是耍我玩,可他从小到大,都是作为神殿的乩童培养,天神像下,焉有玩笑话?”
“你们家孩子多吗?绯弓只是你的表妹。还有别的孩子吗?都是那么养的吗?”
“我没孩子,我大哥也没有,他有妻子,是绯弓的姐姐,不过两人一直没有孩子。我父亲也没有兄弟,所以暂时父母亲还没有孙辈。”姬无虞想了想,又道,“我看孙辈还得指望小和。小和天生眼睛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孩子总不会和他一样苦。”
“绯弓的姐姐是姬无忧的妻子,所以绯弓未尝不会当你的……”燕山景说不下去,这话太酸了,太难以启齿。她怎么变成这样的人?
姬无虞意外地瞟她一眼:“你直接问不是更好?我花十六年认定你是我的天命之人,所以自然要花十六年的时间把你忘了。十六年只是我定的期限,我也说不好什么时候释怀燕景这名字。若诚如你所言,到阴曹地府还抓着婚约不放,虽然可悲,却也可预见,不过是我的命运。”
他从商贩手里买了一串梅花手串,他戴到燕山景手上,便不再说话了。
他们谁都不该计较邬镜,计较绯弓,这样是主次不分。可他俩的困境实在太庞大,几乎能把其他的矛盾都比得不值一提,当两难抉择难得比天还高时,一些些小刺又格外刺心起来。
及至同榻共枕,燕山景还在想司绯弓的姐姐嫁给了姬无虞的哥哥,她知道她不该想,但还在想,姬无虞本该有别的人生,他不会知道燕景这个人,他不会流浪九蛇山,他也不会被她伤得体无完肤。也许他再等几年,就能和南理少女司绯弓喜结连理,表哥表妹,皆大欢喜。
黑暗中,姬无虞戳戳她:“你和绯弓也是不同的。”
“你之前说不相信我没有婚约也爱你……你把我弄糊涂了,”姬无虞又轻声道,“可我的确只喜欢过你一个人。喜欢别人,是一点都不会。”
燕山景缩进松软的被子里,不回话。
姬无虞便躺了回去,他心头泛起熟悉的不甘心,和潮热的委屈,他一皱眉,还要跟她理论,她的手已伸了过来,湿润的发暂且不提,被子里的温度也不值得说,久别重逢的,是燕山景的嘴唇。
第55章 第二天
浅尝辄止的亲吻,蜻蜓点水,掠过二人的哀愁喜乐。燕山景心中竟装满亡国之君的哀戚,故土已是废墟无以为继,南柯梦与碧落水都在招手,九蛇山的玉石,幽阳谷的金珠,尽是她带不走的回忆。
姬无虞的气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也是他的身体,燕山景一心想把他留下来,她变得和他在幽阳谷那时一样蠢,他难道会不知道匆忙成亲会激起两边的愤怒,会不知道拜堂只能拴住两个人的名字拴不住她的人?可她那时太聪明了。
回望她的聪明,燕山景更像上了审判架,问斩官与犯人仅她一人耳。想到这些,她几乎快把自己蜷缩起来,唯一能舒展开她的,唯有他手心的温度。他的体温裹住了她,他试探着回应她:“你冷吗?”
燕山景朝他做口型:“你这傻瓜。”
姬无虞一把扳过她肩膀:“你这会又相信我爱你了?”
燕山景只管蹭他的脸,她的瞳仁浓墨如漆,身体已经在发烫,也是她主动剥了一点衣裳,露出大段雪白的脖子和锁骨,饶是这样,她还要提醒他:“是你先说不相信的。”
燕山景记仇,她永远记得,她问姬无虞没了丹樱蛊,难道他就不信她会喜欢他,他的回答清清楚楚四个字——我不相信。
姬无虞按着她的肩膀,胡乱地扯开她的衣襟,蛮横道:“说啊,到底是信还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