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错 第48章

作者:老石芭蕉 标签: 古代言情

  姬无虞不答话,一刀劈开她的算命摊子,转身就走。

  燕山景哑然,难怪他生气,卖橘女说的话没一句是姬无虞爱听的。绯弓不明所以,可手中的橘子又被表哥夺走,扔进河中。

  姬无虞掉头去追,那女人已不在算命摊子,两人跟着他,燕山景意外道:“也不必生这么大气,世子息怒。”

  “那女人手上有茧!她习刀!”姬无虞咬牙道,“她有问题,追!”

  燕山景回头对绯弓道:“绯弓你快回去,看看有没有中毒!带人来增援!”

  绯弓赶忙去了,燕山景手中还有个橘子,她握着橘子,恍惚间,她想起很久以前,她在九蛇山闻过的橘花香。她从头麻到脊梁骨,真像被什么劈中了。

  橘子、用刀、吴名刀。那个把她和燕白逼得摔下山的吴名刀。

第63章 芜地鸢楼

  吴名刀是西南郡第一刀客。

  许多人听过他的名字,却没人见过他黑袍下的真容。这么多年,人们理所当然地把第一刀客和一个男人挂钩,他死生无忌,淡泊名利,独来独往,没人知道他比武的目的,也拿不准他挑选对手的标准。然而人们根本没见过他,又怎能判定他的男女?吴名刀,也可以是个身量高挑的女人,就和燕山景一样。

  卖橘女未必就是吴名刀,但燕山景将一切联想起来,回忆起最初的雨夜……燕白摔下山崖……燕白不是燕白……一切的引子就是雨夜里橘香的刀客。这个刀客的气味,燕山景曾经又在三虎山寨闻到过。那一夜,摘月斋的北辰之刃扣响了山寨的大门。

  那个卖橘女就那样消失在了人群中,众人巡查无果。她被团进了层层橘瓣中,小镇的瓦房是绝佳掩映,橘树硕果累累,居民们见过很多卖橘女,也见过很多瘦削的青年。

  观棋所说她今天见到的燕白究竟是否是一个妄想,已无从查证。而那卖橘子的女人兜售金橘又兜售命运,她大约算准了今天姬无虞会鬼使神差向她回头,因而她立刻潜入东摇西摆的人流里,只留下不详的谶语。

  姬无虞向来厌烦他家乡的祭司,他称呼他们招摇撞骗的神棍,他曾经满脸不满地向燕山景讲过一个笑话。

  “有一次一个巫人跟我说,世子近期必然好运连连,他已看到了天的旨意,就在那时,鸟屎从天而降,我一件新衣服就那么毁了。我问巫人,这是不是天的旨意?你猜那巫人怎么说?”

  “他说,可能天神刚睡醒,这是天神的眼眵。”

  “我当即就对他说,既然神做什么都对,你肯舔一口本世子的肩头吗?”

  饶是这样不服天神的姬无虞,也钻进了祭司们的房间,一个个敲门,一个个倾听他们的意见。失忆的谎言尚且保留,因而祭司们无法对症下药,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急得姬无虞想跳城墙。他甚至想拉着燕山景模仿拜天地的礼仪,燕山景则是无暇照管他的急切,观棋的情绪很不好。

  她先前还无法确认她在人群中看到的瘦削男子是燕白,但她几次梦一做,就越发言之凿凿,那是燕白。眼看观棋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燕山景也胸闷压抑。她试图开解观棋,可她连自己都开解不了。燕白的疑云萦绕在她们心头,而众人都有烦恼,就算是晚上姬无虞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被子里,也只是拥着她睡觉,生怕她跑了。

  到了芜鸢城,这列阴云不散的队伍才沾染了这座城市的气息。芜鸢城和他们途中经过的那些灰暗泥泞的小城镇简直是霄壤之别,甫一进城,就能看到走索的花衣艺人,拿着缠好彩带的细杆,于空中行走,他们抛出那些细杆,引来一阵掌声与喝彩,而下方的顶碗美女则微笑着向上方掷出凤凰彩绘碗,又稳稳当当落到了走索人的足尖。

  燕山景从马车中探出头,她能看到吹拉弹唱的戏班,勾了脸正演猴戏,金毛的小猴有模有样地敲锣,翘着尾巴在人群中要赏钱。空中的走索艺人不时洒下鲜花彩纸。往上看,空中到处都是飞扬的纸鸢,少不了寿桃与鲤鱼,彩衣的仙女神童,甚至还有纸鸢是只金毛猴,和地上敲碗的一模一样。

  更有甚者路上行舟,他们划的舟不是普通的舟,而是更近乎龙船,龙船下安了小轮,二十多个壮汉坐在船中一同划桨,与对面冲撞,长虫似的搅扰对面的队伍,时不时就有壮汉被甩出去。燕山景瞠目结舌,而拿着盘子收取赌资的人们则吆喝着:“押红队者拿红牌,押黄队者押黄牌!”盘中黄多红少,比分都写在木牌上,得押中最后大比分,才算赢钱。声势烜赫,燕山景留意比分,又有一个壮汉被甩了出来。

  姬无虞回头对马上跃跃欲试的绯弓:“管好你的钱袋子,这些赌舟的人都有功夫在身,他们会控制局面。别犯傻。”绯弓一听,果然把钱币声哗哗作响的锦袋子收了回去,绯弓回头笑着对燕山景道:“燕姐姐,这就是芜鸢城——好玩吗?南理有更好玩的!来南理,我带你去婵娟海,有无数的海市蜃楼,空中有海里的水母,水里有会飞的大鸟,你一生都忘不掉的!”

  燕山景接住绯弓抛过来的糖果和绣球,四处眺望,居然见到了宛国人和西通人,他们来自极北和西原,正拿着刀枪棍棒挑着各色花球踩滚木,木头滚到哪里,他们就到哪里,这些人是居无定所的玻璃彩珠。

  极乐之城。

  燕山景只能想到极乐之城四个字,但就是这样目及之处全是欢声笑语的城池,半年前爆发了最大规模的天巫葬坑。

  燕山景在城中几乎看不到做正常营生的,客栈的木头年久失修,二楼的观台睡满了乞丐,正往下吐唾沫,那一口唾沫里也许会携带瘟疫。乞丐咿呀敲碗歌颂,语言隐晦难辨,绯弓捂住了耳朵,可楼上的人抛下更多的花,姬无虞一鞭子抽过去,那些人就像陶瓦罐一样溃不成军,四处滚动,可还是夹着细碎的笑声。

  众人继续向前,向前时有神游街。因燕山景等汉人不明白,人韦便奉命来解释:“那些是野神。没有神庙的神,都是野神。民间死了德高望重的人,就会被这里的人做成纸神像,举着游街。”燕山景想,庙中那些有家的身在成为金身菩萨前,大约也有野神的阶段,神举于民。

  她想着,却意外听懂了一两句游街的唱诵——璇玑娘子生,璇娘子远,玑娘子近,蜉蝣萍草,远近而已。

  璇玑?燕山景又一次探出头问那个举着神牌的人:“这位璇玑娘子生前是何方人氏?”

  神牌下的黑脸匠人讥笑道:“自然是芜鸢城人氏,芜鸢城直璇玑,鸿雁归,东星指。”

  直璇玑。燕山景第一次听她的名字,是被师父抱在怀里认母亲的名字。她在此地听到,却是看到了她的神牌。芜鸢城处处都是金装粉裹的漩涡,几乎没有季节之分,也看不出贫穷与富裕,人们都无所事事,都在城中狂欢,纷扬的花朵,像地府的人仰望九泉苍穹,伸手接住的一片片纸钱。

  观棋从马车另一侧探出脑袋,满目琳琅,人们都戴着面具,不断地敲打手中的物事吸引看客的注意力。她对那匣中的晶莹美玉似锦繁花都相当冷漠。

  燕山景拽拽她的手:“注意那些面具,如果假燕白知道我们来了,此时一定在默默窥探。”

  观棋如梦方醒,此后便不放过人群中的任何一张面具。

  千奇百怪的面具,面具的脸也千种万种,而脸下的人心更是诡谲难测。

  戴着面具的鸦雏色靠在酒楼上,一面往下甩出铜钱,一面看南理的队伍。他身后坐着的白马面具则一个人兴致勃勃地摆围棋对弈。

  “南理人来了。你确定我们能招架?”

  “招架不了也得招架,大不了下跪求饶,哭着跟姐姐说爹娘的事。错过这次机会,让她再来一次芜鸢城,几乎不可能。除非世子能把她抢走做新娘。”鸦雏色把指关节掰响,他忽然触碰到了观棋的目光。

  他没有退缩,此时立刻闪躲是欲盖弥彰,他吹响手里的尺八,混进了乐伎班子里,可乐声越吹越乱,他的脚步也很乱,直到身后的白马面具拍了拍他的背。

  鸦雏色猛地转身抱住她:“小忍。”

  “怎么了?”

  “就是喊喊你。”

  白马面具拿扇子敲他的头,她掀起面具:“心软了?”

  “没有。”

  “会对你姐姐心软吗?你一直那么想要打开燕前辈的机关锁。”

  “不会。”

  宁忍冬挑眉:“你最好是。我还有事,你别偷偷跑去找人家。”

  告别了魂不守舍的鸦雏色,宁忍冬又揭开她的另一张面具,面具下的男人有很多身份,他是北辰的轻王侯,是小古板直璇玑的部下,是瘸子的知己,啊,还是摘月斋死亡籍册上在册多年的尺八。半年前,他在三虎山寨放水,放走了燕山景。

  假扮这一次,似乎没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觉得这小子脚踏两条船,就在翻船的边缘。不过也好,这混账小子总不能再回去和宁忍冬诉说他见到乔观棋的事吧?那个乱七八糟的年轻姑娘,一定会把他的头拧下来。

  观棋找不到那个目光了。可她无比确认,那就是他。

  乔观棋转身对燕山景道:“我看到他了。假燕白。今晚,他就会有动作。”

  燕山景搂住她:“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观棋吸了吸鼻子:“我不,伤心。我,一点,也不,伤心。”

  燕山景把她搂得更紧。

  车外的绯弓大声道:“我们快过鸢楼了!”

  芜鸢城是马蹄型,只有中部凹进去的一块是繁华的鸢楼,两端向外延伸的都是芜地。到了鸢楼芜地的交界处,燕山景才看到熟悉的瓜果菜农、卖油郎、卖芭蕉叶裹着的蒸饭娘娘。客舍也正常得多,与其余城镇区别不大。燕山景嗡乱的脑子终于能休息。

  “你说你父母祖籍都是芜鸢城,他们谁是芜地人,谁是鸢楼人?假燕白既然多次试图让你来祭祖,肯定会选你父母的家乡。”姬无虞脱下他的外袍,拿着城池地图,思考该从何地开始寻找姬和,不忘追踪燕白的下落。

  燕山景捧着脸:“不知道。”

  没见过的两个人,最亲密的血缘,但不影响她的陌生。她和父亲的上一次接触,是摸到了翠翠的偃甲鸟。她和母亲么,也仅限于今天她听到了她的名字。

  “芜地。”观棋轻声道。

  “小白,初见的小白,说他,从芜地来。”

  姬无虞瞥了眼燕山景,又问道:“东芜西芜?我们现在东芜。”

  这个连观棋都不知道。净山门一行人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

  姬无虞又领着部下出门去找姬和,虽无功而返,但他还发现了天巫神的蛛丝马迹。天巫葬坑过后,天巫神并没有在芜鸢城绝迹。上次东芜血战,这次他们只是换了个方向,在西芜流窜。他明日会带人去西芜清剿,大约就会有姬无忧的下落了。

  燕山景则是在擦拭剑锋,她坐在观棋身边,完全忘了假燕白处心积虑把她叫来芜鸢城,目标一直是她,而不是观棋。观棋只是他顺手得到的猎物。

  观棋抱着腿,眼前一直挥之不去她在人群中看到的那双眼睛。这半年,难道她不是和那双眼睛对视过很多次吗?难道她不是一直觉得不对劲吗?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很久以前,小白说:“我曾经是骗子、小偷……我不光彩。”

  “你是小偷,我是结巴,我们、我们,很般配。”

  再久之前,是遍体鳞伤的小白,从南方来,身无分文,衣衫褴褛。他在净山门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他把偃甲小鱼放到水池里,两人趴在岸边,一起看鱼群笨拙地接纳这个天外来物,观棋拨弄水藻的功夫,他的嘴唇着急忙慌地落到她鼻子上,给她磕了个牙印。

  她揉了揉鼻子:“没关系。”

  没关系的。她只是很想再见他一次,他说他还会造出来鲤鱼、金鱼、甚至是鲲鹏。他漫无目的地畅想着一切,像天边转瞬即逝的云彩,风再也捏不出第二朵一样的形状。

  她想见的,是这样的小白。很久没有见到的小白。

  观棋摸着她的鼻子,抱着膝盖,听到小景和世子说话的声音,很小很轻,也听到夜间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夜半敲门,但光明正大。

  “摘月斋,轻王侯。”那人声音含笑,“哦,还有燕白。”

第64章 棋色

  门外有三个人,提着灯,灯如兽瞳,在观棋开门的一刹那,灯光被剑光截断,轻王侯吓了一跳,燕山景的剑端几乎捅穿了他的喉咙,他弹开了燕山景的剑端,叹息般喊她的名字:“小燕。”

  隔世经年,他又叫出了那声小燕。燕山景神情微动,她竭力回忆他的旧代号:“尺……八前辈。”

  轻王侯也是尺八,代号不同,代表的身份不同。是轻王侯的时候,他是北辰之刃,是摘月斋的走狗;是尺八的时候,他是直璇玑燕蹀躞的朋友,啊,还是摘月斋的走狗。走狗了二十多年,真是岁月倥偬。

  尺八身后闪出一个女人,她身上还披着挂幡,背了一筐橘子,赫然就是那个卖橘女,燕山景不假思索,调转方向,冲着卖橘女就劈过去一剑,而那人拔刀迎战的速度极快,尺八在中调和,才隔开二人。

  “让开!”燕山景厉声呵斥道,那个刀法就是吴名刀,新仇旧恨一起算,她怎么不恨?不是这个人,她怎么会坠落九蛇山?不是这个人,小白怎么会至今生死未卜?她居然还好意思出现给她算命招摇?谁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吴名刀提刀挡剑,两个女人碰上面,眼神对峙,燕山景不手软,可对面的吴名刀却叹了口气,她先卸了劲,燕山景一剑就劈烂了她的肩膀,尺八裹着吴名刀在地上滚了一圈,才不至于让她半边身体都被削下来,汩汩血流,尺八皱眉点穴止血,他苦笑着看向燕山景:“小燕……这,是你姨妈。”

  燕山景一愣:“什么鬼话?”

  灯火闪了闪,姬无虞神出鬼没,一掌拍到女人后背,拍进去一只蛊虫,吴名刀错愕回头,尺八也吃了一惊。

  姬无虞和燕山景击掌,他走到燕山景身边。

  姬燕对视,尺八是直燕夫妇的朋友,但吴名刀可是把姐弟俩逼上绝路的罪魁祸首,所以他们是敌是友,还不明朗。两人又击了一次掌,完全忘了失忆的戏码。

  姬无虞抱着胳膊:“就你们俩?楼顶上现在不会站着十几二十个摘月斋的鹰犬吧?”

  尺八笑道:“自然没有。”

  姬无虞歪头笑笑,他打了个响指,他的指尖燃烧着一团青色火焰,他又打了个响指,满店的灯火都青了,烛芯中蛊虫爬动,烛火的影子投在客栈大堂上,处处都是跑动的蛊虫之影,斑驳缭乱。

  他带点笑:“老实点,别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扰人思绪。否则,就是作死。”他笑吟吟地坐在桌子上,敲着他的刀鞘,随着他敲击的动作,吴名刀猛咳出一口心头血。

  燕山景眯了眯眼睛:“阿虞,先停。姨妈,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有什么姨妈。”

  尺八急道:“你自然不会听说!乔老头连你娘都没见过!”

  “不许对我师父不敬!”燕山景拧眉拔剑,“前辈,你对我有恩,我还敬你,但你若还护着这女人,我不会手软!”

  尺八无奈道:“我是跟着瘸子叫乔老头的,没有对乔掌门不敬的意思。至于这个女人,她虽然干了一些离谱的错事,那确实是你姨妈。”吴名刀奄奄一息,她伏在尺八怀里,虽有话要说,可总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全不痛快,急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