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姬无虞手撑颧骨,他歪了歪头,看向门前:“小景,来人了。”
燕山景抬眼看去,她沉默着拍拍观棋的肩膀,灯火影中,门外的黑暗里缓缓走进来一个人,他瘦得可怜,可是似乎长高了,观棋肩膀上的手骤然捏紧,就在那个少年掀起斗笠的瞬间,满堂俱静。
乔观棋没有说话,燕山景也没说话,所有人都等那个少年主动给出一个交代。
烛火几乎割开了他整张脸,上半张脸有光,下半张脸有影。死里逃生的人,脸上已有黄泉的痕迹。燕山景凝视他的眼睛,她有些错乱。少年笑了笑,他的脸上没有那道因为受伤而产生的梨涡,哦——他是,他是!
刹那间灯火纷纷折腰,一粒小小的蛊虫飞进了归来的燕白眼睛里,燕白捂住眼睛,他捂手的手指很不自然,好像断过之后再也不能恢复了。姬无虞趁机踢了个椅子过去,立刻放倒了瘦弱的燕白,衣袍翻飞,他蹲在椅子上,一圈一圈地捆住少年的腿脚,他拍了拍少年的脸:“得罪了。太多燕白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呢?”
燕山景走过去,仔细地看他,少年轻声道:“姐姐。”
他们彼此对视,可燕山景声音迟疑:“我感觉,他就是最初的那个小白。”
观棋忽然出声道:“他就是,最初的,那一个。”
被按倒在地的少年抬头看向观棋,他还是笑着,云卷云舒,全在少年人的眉眼之间,燕山景心中微动。
那少年伸出手,他的袖中飞出许多妖异轻盈的彩纸,如蛾如蝶,在幽夜烛光里飞向观棋,观棋接住,捧在手心里,才发现它们是独眼的丑陋小鱼,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每只丑鱼都有名字,其中一只居然敢假冒鲲鹏。很久没见这样的奇思妙想,很久没见这样的天马行空。
半年里,那个冒牌货都没有做出这样的东西。
她第一次见燕白,他坐在石阶上等弟子通传燕山景。观棋以为来了个骗子,想把他赶走,但他一柄油纸伞,她一柄油纸伞,雨落芭蕉,沙沙作响,燕白的侧脸认真而宁静,从他袖子里滚落出很多薄薄扁扁的石块。奇怪的人,他胃里没有食物,袖子里却装满石块。
他抬头问她:“打水漂吗?”净山门在山上,门前连条沟都没有。
他指了指头顶时不时飘下雨丝的黑夜:“那里有银河啊。”
说着,他就把石头递给了观棋。潮湿而冰凉的触感,神秘而得意的嘴角……观棋低下头,她看着他飞出石片向夜空,石片触碰到树干,又飞回他手里,观棋学着他的样子,并问了个很傻的问题:“你是谁?”
他回头冲观棋一笑:“除了燕白,我还会是谁呢?”
那时他这么说,现在他侧着蜷缩在地上,手脚都动弹不得,可眼睛还盯着她:“除了我,还有谁会是燕白呢?”
观棋蹲下身,她眼眶微微湿润:“在那个小镇上,我没有产生幻觉,我看到的人就是你,是吗?”
燕白点点头:“是我。其他的不是我。”
观棋明白,那个鸢楼的面具人,纵然半年里对视过千万次,他也不是燕白。
见此情形,燕山景也明白了,她让姬无虞松开少年,她难得感觉窘迫,可少年手脚都捆着,却还是悠然自得地笑着:“姐姐,不敢认我了吗?你真的有个弟弟,那就是我啊。”
尺八见缝插针道:“小景,你真的有个姨妈,那就是她啊。”没人理他。
吴名刀一直心虚地盯着地面,她做错了事,太内疚。而那几个年轻人,你看看我,看看你,千言万语,有话要问的不知道从哪里问,有话要说的不知道从哪里说。
燕白轻声道:“我回来了。观棋,我回来了。”
观棋的眼泪很重,一颗颗坠出眼眶,燕白伸出手帮她擦了:“有人骗你,是吗?”
尺八靠着柱子,他轻轻吹响口哨:“有意思。”
“乔姑娘,你的名字是观棋,观棋不语真君子?”
观棋点头。
“所以,你知道的吧,棋有几种颜色?”
“两种。”
“你眼前的是什么颜色?”
观棋看向燕白,燕白冷笑一声。
观棋继续回答,她的声音很平静:“白色。”
尺八敲着柱子,那敲击声就像黑白棋子落在石盘上。
答案昭然若揭,但又因为过于显而易见,燕山景迟迟没有认领。
姬无虞替她认领:“啊,所以燕景还有个弟弟,叫燕黑?”
“是燕玄。”燕白咬牙,像咬住了冷冰冰的刀片,口舌鲜血淋漓,每个字都是恨,“也差不多,鸦雏色,玄色,都是黑色。”
吴名刀动了动,她又咳出了一大口鲜血,想要替燕白解开绳子,可一直波澜不惊的少年猛地挥开她的手:“滚开!”吴名刀虽是他的长辈,但面对他的怒火,她没有吭声,反而是全盘接受。
尺八啧了一声:“阿白,你和阿玄谁都不是好人,现在就别发火了吧?你不觉得,你有话要和你的姐姐解释吗?”
燕山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燕山景被姬无虞踩了脚,姬无虞看了她一眼,满脸不可思议:“你不知道你几个弟弟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无措地舔舔嘴唇。她实在很心虚,她一次也没想搞清楚过弟弟的来历,主要是她和燕白长得那么像,他又有许多信物,她有什么理由怀疑他?他又很勤快,在净山门不是做饭就是洗衣服。而且两个弟弟是小概率事件,小白从来没说过,还有小黑的存在啊。呃,小玄。而且姬无虞不也搞不清楚,姬和是他弟弟,还是他侄子的吗?他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燕白坐起身,靠着柱子,一提起燕玄,他的表情就有些扭曲。
燕玄燕白,从天各一方,到自相残杀,再到狼狈为奸,最后走向不共戴天,性格天壤之别,但却是全天下最了解对方的人,阴谋诡计不约而同,以至于有过短暂的同谋阶段。那就是燕白独上净山门,试图培养骨肉亲情,带走燕山景到芜鸢城。
这个决定是两兄弟商量过的,燕白性格更跳脱更好相处,更容易令人放松警惕。但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懒鬼不算,燕山景放松是放松了,但放得太松。
“姐姐……我试图带你去春拿山祭祖,但你每次都说在净山门上柱香烧纸钱也是一样的。”
燕山景啊了一声:“你打算把我带到春拿山怎么样?”
“放光你的血。”尺八笑眯眯地替燕白补充,“我说了,这两兄弟是一模一样的心狠手辣,这小子装得好一点,那个是装都不装。他俩也心知肚明,所以找了会演的上山骗你。”
燕山景因为尴尬,所以并不怎么咄咄逼人,毕竟观棋一直神情复杂。
“你,给我下的毒啊?还是你俩商量好的?”她的语气像拉家常。你吃了没,你收衣服了没,你还不睡啊?
燕白有点尴尬:“买毒是他,下毒是我。”
那个毒应该是会令人五感全失,结果好死不死撞上了邬镜。两拨人都不想要她的命,凑到一起差点逼死了她。更阴差阳错的是,姬无虞来西南郡接亲了。
燕山景递了个眼神给姬无虞,他低头看她,嗤笑一声。燕山景简直被他笑得抬不起头。
然而更离奇的是……是姨妈的加入。
吴名刀捂住额头:“怕给你们带来灾祸,我从不露面……早年间我经常来西南郡看看小景你,看一眼就走,所以我时不时来西南郡打架,一不小心打成了第一刀客,这真是意外。后来你当上长歌长老,我就放心了,一心一意提防他俩闯祸……但是,我闯祸了。”
燕白下毒,燕山景离开净山门,吴名刀渐渐勘破两兄弟的计划,悚然心惊,所以留下战书约见燕山景。她完全没想打架,她想的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姨妈,突然冒出来个姨妈,孩子肯定不信,加上燕白不是善类,若漏了陷,岂不鱼死网破?
结果还是鱼死网破了,燕白一见到她,他人受了惊吓,马也受了惊讶,人仰马翻,摔下九蛇山。
吴名刀一边找燕山景,一边找燕白,找得极为辛苦,且留在摘月斋的燕玄和宁忍冬还在发动北辰之刃寻找燕山景的下落,她不得不腾出空联络上尺八,他更名改姓潜伏在老东家,领高额工钱,混养老工龄,于是轻松放走了燕山景。
等吴名刀找到燕白的时候,根本数不清他断了多少根骨头,至今他的骨头都没有长好。她寸步不离地照顾燕白,还要提防这小子想弄死她,姨妈外甥在山洞里住了半年,都被彼此折磨得非人非鬼。
而燕玄大约是觉得弟弟已经死了,他连找尸体都懒得找,死了拉倒,爱死不死。但计划还得继续,他干脆打断自己的骨头,正遇到了司朗的南理队伍,司朗把他捡到了马车上,才促成了九蛇山的姐弟相逢。确实是姐弟相逢,但是姐姐确实是姐姐,弟弟已换了个人。
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都到了幽阳谷了,都到春拿山了,燕山景不去芜鸢城。
她居然不去。
第65章 冰心玉壶
燕山景居然没有去芜鸢城。
燕山景摊摊手,那时有太多理由拦住了她。毕竟那不是去走亲戚,而是去坟茔扫墓,且人死不能复生,在哪里上香烧纸,燕山景真觉得区别不大。而摘月斋围追堵截,也吓到了她。她去一次芜鸢城,指不定明年轮到别人祭拜她。
燕白又在喊姐姐,这小子……和她的侧脸真的很像啊。
她深吸一口气:“我好像直到今天,才算真的认识了你。”
朝夕相处不是假的,天高云长少年也不是假的,算计是真的,千方百计诱使她去芜鸢城更是真的,所以姐弟情是真是假,燕山景舔了舔牙槽。
燕白红着眼眶:“姐姐,芜鸢城有爹娘奋斗一生的心血,有听风楼的无上至宝,你只是不知道而已,如果你知道,你也会不顾一切要探究这里面的秘密!你真的不好奇我和阿玄千方百计叫你来的原因吗?”
“我不好奇。”
燕山景无奈:“我真的不好奇。”
“仅我个人而言,我没有知道这些的十八年,我都过得挺不错的。”她又叹了口气,“方才尺八前辈说你们要放光我的血,就算有夸张,本质也不会不同。是解蛊,还是炼血丹?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是不是?”
燕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姐姐的口型,但他没喊出声音。
她摇了摇头:“你们两个知道直说我不会同意,便扯谎欺骗。”
“小白,我还站在这里,愿意听你说话,没有立刻翻脸,不仅是因为你是我弟弟……还因为,你是我吃了很多苦的弟弟。”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她已经竭尽全力冷静,却还是做不到。
“我两岁时有姬太君和茶剑道人庇护,四岁时被师父接走到净山门。过往十几年,纵然清苦,却也平安。”她顿了顿,“可你没有享受过,我想,你没有在你的成长路径上撒过谎。你年幼失怙,父母安排的前辈本来该照顾你,可是意外去世,你当过骗子,当过小偷,你甚至还做过奴隶……小玄是留在摘月斋生活的那一个,他身上的刺青是模仿你不至于露馅,真正有奴隶烙印的人,是你。我们同父同母,命运截然不同,我……可以原谅你。”
燕山景听到身边的姬无虞轻声叹息。
燕白闭上眼睛,瘦削的脸庞有两行泪划过。感动?悔恨?
“况且你也付出代价了。骨头断了那么多根,滋味不好受?是吧?”
燕白轻声道:“对不起。”
燕山景摇头:“可是你不仅仅有对不起我。”
燕白凝视姐姐的眼睛,很快又闭上深深皱眉。
“你为什么要骗观棋?”燕山景心平气和地质问道,“你打算把我骗到芜鸢城杀了,之后,按你的原计划,你打算怎么对观棋呢?你一开始就不该留情。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死后,你想怎么收场。”
“你没考虑过吧?所以燕玄替你考虑了……只是他比你还恶心。”
燕山景说不下去了。当时观棋告诉她两个小白亲吻的方式不太一样,她还开解她,说不定是小白长大了,但是真相简直令人不齿,燕玄陪在观棋身边那半年,他又到底是怎么想的?
尺八点头:“燕玄确实恶心。”
姬无虞问道:“前辈,怎么说?”
尺八摊手:“他,反正也不知道随了谁,总而言之,他和现任斋主宁忍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么,爱恨里还有利益,一个出谋划策,一个铁血手段,宁忍冬上任一年多,摘月斋扭转盈亏,我的津贴也就发下来了。”
“哦,靠造谣?靠诈骗?”姬无虞讽刺道。
尺八仰倒:“世子明鉴,那可和我无关。不过要说只有小忍冬和燕玄同行作恶也不准确,小白,你就没参与吗?你们三个,纵然他二人更亲密一些,但小忍冬还算有情有义,你失踪后,她还派人去找过你。比你兄弟还关心你。”
燕白不回话,却默认了。看他表情,便知他们三人行即使磕磕绊绊,也有羁绊,爱恨难辨,一时半会说不清。
尺八拍拍他的头:“总而言之呢,在手足情上,黑白兄弟俩大哥别说二哥,都一样。在为人上,燕玄又多一层残忍,天真自负,朝秦暮楚。小白,笑一个,叔叔夸你呢。”
燕白笑不出来,他忽然很重地呸了一声,朝吴名刀怒道:“如果不是你!燕玄那个……那个畜生,怎么会到观棋身边?!”
姨妈已在包扎伤口,她被凶得可怜,低下头不说话。姬无虞处理得很细心,他听了这话,直接笑出了声:“喂,都说了大哥别笑二哥了,你们两个,对乔姑娘来说,顶多是恶心和更恶心。”
“观棋!”燕白喊她的名字。
观棋却走向世子和吴名刀,头也不回道:“世子说得对,你们两个一样恶心。”
“观棋?”
她坐下后,帮着姬无虞绞断纱布:“我……如果在燕白和燕玄之间选,我当然只喜欢你。可是啊,你对你姐姐实在太坏了。”她摇头,“你们的目的一定难以启齿,以至于难以对小景直说。你都要害我的朋友了,我怎么还会觉得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