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伯都一怔,刚要起身,沈棠宁却将他又轻轻按了回去。
“你别动,你现在?受了重伤,需要好好休养,这两日就在?房里别出去了。”吩咐锦书出去拿早饭。
锦书回来后,沈棠宁四下看看,才关上?门,栓好门栓。
回来时看见伯都盯着?小摇床吃着?手?指的?小女娃,小女娃见对方盯着?他,也好奇地瞅过去,嘿嘿笑?了起来。
“这是……你女儿?”伯都迟疑。
沈棠宁笑?着?应了一声,将圆姐儿从?摇床里抱出来,圆姐儿皮肤白,眼睛水灵灵的?,见人就爱嘿嘿笑?,几乎没人不?喜欢这孩子。
伯都目光柔和了许多,问:“她多大了?”
“一岁多。”
两人一问一答,突然,圆姐儿笑?着?笑?着?嘴巴瘪了起来,把脸埋在?沈棠宁的?怀里哼哼。
“它怎么了?”伯都立即紧张地问。
“没事?儿,闹别扭呢。”
大约是闻到伯都身上?的?药味和血腥气?了,沈棠宁歉疚一笑?,把孩子抱了出去,顺道找到陈慎,问他能不?能在?驿馆多留两天?,连日赶路,她和温氏身体都有些?吃不?消。
别看陈慎时常摆出副生人勿进?的?冷脸,人还挺好说话,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沈棠宁的?请求。
还说可以再多留几天?,让她与温氏好好休息,什么时候累了什么时候上?路就行,催促谢嘉妤,那是担心她在?路上?惹事?。
沈棠宁受宠若惊,谢过了陈慎,出来又遇见温氏。
原来沈棠宁清晨没出来吃早饭,还把孩子抱进?了她的?房里,温氏不?放心,过来担心地问她是哪里不?舒服。
沈棠宁借口自己来了月事?,温氏这才松了口气?,让沈棠宁赶紧回房躺着?,把孩子交给她带就行。
沈棠宁得以回房。
“我来路不?明,身受重伤,你为何还要救我,不?怕我杀了你?”
进?门时,伯都问道。
沈棠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你若想杀我,当初便不?会救我,你不?是坏人,”她坐到床边,看着?他说道:“何况你如今的?伤势,也没法伤害我。”
伯都凝视她片刻,躺了回去。
真没想到,谢瞻那样的人会娶了这么一位美貌心善的?妻子。
伯都在?沈棠宁房中养了三天?的?伤,每天?沈棠宁都会按时给他换药,晚上?和锦书挤在?一张床上?,倒也相安无事?,并未被陈慎与长忠发现。
到第三天?夜里,伯都已经?能坐起来自己吃饭,沈棠宁看见他脖颈间挂着?的?长命锁掉了,便主动为他打了新的?根络子,穿好递给他。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伯都说道。
“你娘?”
“嗯,他们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你自己不?记得吗?”沈棠宁有些?诧异。
伯都苦笑?一声,摇头。
“我不?记得了,我九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醒来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是……收养我的?夫人告诉我,这根长命锁是我娘留给我的?念想。”
“你娘……她过世了?”沈棠宁眼中闪过一抹怜悯,轻声问。
伯都淡淡一笑?,将长命锁收进?了怀里。
“不?,家道中落,我爹便将我卖了。所?幸,我后来能被夫人收养,她待我很好,如同亲生孩子一般,就像你娘对你一样疼爱关心,现在?,她就是我的?母亲。”
“可你是周人。”沈棠宁忍不?住道。
伯都眸光微凝,慢慢落到沈棠宁身上?。
沈棠宁垂下了眼,看着?桌上?喝空的?药碗。
“是,我是周人,我从?未一刻忘记过。沈夫人,你既然早就猜出了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救我?”
先前伯都在?琅琊与沈棠宁相遇,无意间遗落一块玉牌,那牌上?雕刻着?她看不?懂的?符号与图案。
她将玉牌收入袖中,本想晚上?带回去询问长忠,谁知到家之后那块玉牌便莫名?其妙地从?她身上?消失了。
不?过沈棠宁记性很好,她凭着?记忆画出了玉牌上?的?图案和符号,再找到一些?契文的?书籍翻看,很快便看明白了原来那枚玉牌上?雕刻的?野兽正?是契人最为崇拜的?神圣图腾——
苍狼。
在?契国,只有皇族中人才有资格佩戴纹有苍狼图腾的?装饰物,因为那是身份的?象征。
而玉牌上?雕刻的?契族符号,翻译过来便是“执失部”的?意思。
执失在?西契是贵族姓氏,据沈棠宁翻书了解,当今西契默答可汗最宠爱的?察兰汗妃便出身于?这个家族。
察兰汗妃有一名?养子,此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也是默答身边最为器重的?养子。
“枢密院副使,天?威将军,执失伯都,这是你的?名?字?”
“是,”伯都坦然承认道:“现在?你若想杀我,随时都可以。”
沈棠宁静静看着?他。
“不?,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如果要杀你,当初我便不?会救你,伯都将军,你救过我,我也救了你,我们两个人便当是两不?相欠了,明日你若伤势好些?了就离开吧,如果被锦衣卫或阿瞻的?随从?发现,那时我也救不?了你。”
话说到最后已然有了几分冷淡,不?复前两日的?温柔热络。
伯都默然片刻,低声叹道:“抱歉沈夫人,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今晚我便会离开。其实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救我,你的?夫君,最是厌恶契人!”
“这是我的?事?情,与他无关。”
沈棠宁说至此处,忽冷笑?了一声,说道:“想来你大概不?知,我的?爹爹,也是死在?你们契人的?手?中!多年来你们契人屡次骚扰我大周边境,无恶不?作,今上?北伐时也只是将你们赶回乌尔逊河以北,这次我朝宗张叛乱,惹得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也是因为有你们契人在?其中助纣为虐!”
“不?只是阿瞻,倘若你们踏足我们大周的?疆域,便不?会有人欢迎你们!”
伯都听闻她的?父亲竟也是死于?契人手?中,一时心神巨震。
但沈棠宁接下来的?这番话却又令他骤然挺起了腰背,直视着?沈棠宁道:“沈夫人,我早就说过,我虽然为汗妃所?救,得她眷顾方有今日,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身上?流着?的?是周人的?血脉,我这一生都未曾杀害过一个周人,生为周人,死为周鬼,虽九死其犹未悔!”
“那你为何要帮着?宗张挑起中原的?战火?”沈棠宁反问。
“不?,恰恰相反,我这次来周朝,是为了平息两国多年来的?战火。”
见沈棠宁面露疑惑,伯都索性不?再隐瞒,将他这次来山东的?目的?悉数告知,包括西契朝堂势力中敌对的?两派矛头,以及自己与察兰汗妃多年来的?夙愿。
察兰汗妃虽为默答宠妃,出身贵族执失部,然她的?生母却是一名?温柔似水的?周人女子。
因此她得以自幼学习中原礼仪文化,耳濡目染,对地广物博,包容开放的?中原充满了向往与喜爱。
丞相土勒多次撺掇默答侵犯周朝边境,也是察兰汗妃一力阻止,在?察兰汗妃眼中,唯有两国和平往来才能令百姓们安居乐业,契国得以发展强大。
而穷兵黩武、一辈子执着?于?统治的?权威,采取掠夺方式获得的?财富权利,同样也会被人以相同的?方式掠夺而去,重蹈契国老祖宗的?覆辙。
“耿介得道,猖披窘步。消止兵戈,一统东西两契才是我与汗妃多年来的?夙愿,至于?周朝绵延的?战火,绝非我与汗妃本意,实属无力阻止的?无奈之举。”
更不?幸的?是,伯都与蒙真的?谈判破裂了。
蒙真早已被土勒收买,成为了土勒在?周朝的?眼线,这次山东之行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若非伯都警惕及时发现,如今便成了蒙真的?刀下亡魂。
他受此重伤,仓皇而逃,与属下失散,也全是拜蒙真所?赐。
“你能够保证,你们的?大汗与汗妃是真心愿意与朝廷和谈吗?”沈棠宁问道。
伯都亦正?色道:“我不?敢保证,但我与汗妃会尽力去说服大汗。土勒把握朝政多年,大汗对土勒僭越傲慢之举早就心生不?满,只是苦于?羽翼不?够丰满,不?得不?违心听命之,倘若无十足把握便仓促起事?,不?过是以卵击石。何况你夫君在?位时深恨契人,大汗才不?得助宗缙起事?。”
“如若有人能在?其中斡旋,襄助两国和谈,除去贵国丞相土勒,将军能否保证不?再侵犯我大周边疆?”
沈棠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伯都。
“我不?敢说,但在?我有生之年,必会说服汗王,对周朝边境秋毫无犯,且作为回报,我们西契愿意发兵助贵朝平叛。”
伯都何等?聪明,不?用想便能猜到沈棠宁口中的?这位“襄助两国和谈”之人是谁,苦笑?叹息道:“沈夫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纵你有三寸不?烂之舌,是谢将军的?结发妻子,恐怕也不?能够扭转他的?心意,我族与你的?夫君有杀母之仇,他绝不?会帮我,甚至可能为你招致祸患,我请求你不?要开口求他!”
“杀母之仇,你这是何意?我的?婆母,分明是急病去的?。”
沈棠宁一惊。
谢瞻的?生母,不?是在?琅琊探亲之时发了急病去的?吗,怎的?就成了死在?契人的?手?中?
伯都说道:“你们周人最重女子名?节,你不?清楚其中原委,想来并不?稀奇,当年山东河北契人降将联合叛乱,接连攻下济宁青州数座城池,王夫人回家探亲时不?幸罹难,被契人追捕,不?得已跳了黄河,尸骨无存。”
“谢家封锁消息,只说王夫人急病而去,实际你的?夫君一直知晓他生母的?死因,这些?年来才对契人视若仇寇。”
原来如此……
沈棠宁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谢瞻的?脸庞。
紧接着?,便是对他的?心疼,对王夫人的?惋惜。
想来王夫人香消玉殒之时,不?过二十五六,花朵一般的?年纪,难怪认识谢瞻至今,他如此仇视契人,而整个镇国公府上?下亦对王夫人的?死讳莫如深。
伯都虚弱地靠在?大迎枕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却满是恳切担忧。
沈棠宁心中忽一动。
不?知为何,打从?第一眼见到伯都开始,她便情不?自禁与伯都心生亲近之意。
三天?前救他,并非完全是因为先前他的?救命之恩,而是见他浑身伤痕累累之时,心里竟难以自抑地涌出酸楚怜惜之情,仿佛感同身受。
沈棠宁默然片刻,出声说道:“伯都将军,这话你便是看轻了他,你放心,我了解阿瞻的?为人,更知道该如何说服他。既然你与察兰汗妃已是穷途末路,不?如便听我一言一试,明日我便北去陇西,帮你说服他,但你答应我的?事?情,我也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翌日沈棠宁醒来,撩开纱帐,果然床上?伯都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忠听说沈棠宁要去陇西,唬了一跳,苦口婆心地阻拦。
“夫人,去陇西的?那条路可不?是咱们回京都的?路,这一路尚有叛军残余,地界不?太平,您何必要非要冒险,有世子帮您找沈家兄长,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棠宁蹙眉,“我哥哥在?陇西?”
“不?是陇西,是在?契国,世子没告诉您?”
说完长忠才反应过来说漏了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谢瞻怕沈棠宁空欢喜一场,便不?许长忠透露他在?找沈连州这件事?,想直接找到人了带到沈棠宁面前,或是没找到人,说句不?好听的?,找到的?是死讯,那岂不?是要温氏白发人送黑发人?
长忠乍听沈棠宁说要去陇西找谢瞻,让他准备好马车尽快启程,还疑惑这事?怎么被沈棠宁知道了,一着?急就把话捅了出去。
这还得了,此言一出,沈棠宁立即逼问长忠,长忠被逼无奈出卖了主子,又想既然话都说秃噜了嘴,干脆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沈棠宁听完心里五味杂陈。
她一直以为谢瞻早就忘了此事?,没想到他不?仅记得,还替她处处考虑得妥帖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