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谢睿先在沈棠宁的闺房里转了一圈,房内一切无异常,走到西窗边时?,忽见那?窗下书案上用镇纸压了一张纸笺。
纸笺上唯她娟秀的小字手书一首诗:“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谢睿皱眉念了一遍,俄而骤然变色,连忙将宅中几乎所有仆妇小厮都叫了出去找沈棠宁。
江宁河畔,沈棠宁立在一棵已经冒出青青绿芽的柳树之下。
谢睿在河畔终于寻得?那?抹熟悉的青衣白裙时?,大?惊失色,顿时?再?顾不得?什么?伦理纲常,冲上去便将沈棠宁整个人都扣在了怀里。
“宁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傻事,何至于便去寻死!”
谢睿着急,大?声说着,生怕一撒手沈棠宁就往河里头跳,几乎是死死地?搂住了她的腰。
谢家兄弟几乎个个都是高大?魁梧的体格,别看谢睿才十七岁,沈棠宁和他?说话都要昂着头,她一个柔弱女子被谢睿这么?一抱,整个人都像是要勒断气似的。
“七郎,你……快放我下来?……放开我!咳咳咳……我不寻死!”
谢睿把沈棠宁抱离了江宁河,才把她放了下来?,一只?手还?不放心地?抓着她的手腕。
沈棠宁好容易捋顺了自己的气,又甩不开他?的手。
“我不是要寻死……”
顿了下,她无奈地?道:“只?是今日早晨我起得?早,看天气不错,便出来?散步走一走,刚巧走到河边。”
谢睿怎会信她的话,声色俱急地?道:“宁姐姐,我晓得?你心里难过,但是你还?年轻,还?有圆姐儿和温夫人,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以你的条件再?嫁也不难,何必非要一颗心都放在二?哥的身上?”
当年沈棠宁刚嫁入谢家,谢瞻缺席了新妇的敬茶宴,她被众人嘲笑奚落之时?,谢睿是第一个向她示好,安慰她的谢家人。
从那?个时?候起,沈棠宁心里便一直念着谢睿的好。
这些话也是这段时?日谢睿反复在她耳边念叨着的。
沈棠宁说:“我都省的,七郎,你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一念之差便寻死觅活。”
“我的性命是爹娘给的,就算不为自己,为了我娘和圆儿,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你……先放开我好吗?”她尽量耐心地?说。
谢睿立马摇头,他?坚信只?要他?一撒手,沈棠宁就会立即离他?而去。
谢睿的相貌,与谢瞻有三分?相似,两?人都有一双狭长的凤眼。
只?不过谢睿气质中更多了几分?温和质朴,而谢瞻意气风发,气质更偏冷峻。
这几日,每每看见谢睿那?双肖似谢瞻的双眼,沈棠宁心中便如?刀割相侵。
“是,说释怀是假的,我心里的确还?一直怨恨着他?。”
沈棠宁不再?看谢睿了。
她眺向远处如?珠玉静静流逝的江宁河,摇摇头,忽自嘲一笑。
“从小我就知道我不是个幸运之人,凡有好事,从不会落到我的身上,所以我也从不会希求能得?命运眷顾,遇见待我一心一意的良人。”
至少在某一个时?刻,她相信谢瞻对她的真心无可替代。
只?是这些真心之情,夜半无人的海誓山盟,只?有花开花落一季的时?间。
会转瞬即逝,消散得?这样快,以至于她都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去接纳失去。
谢睿说道:“不,我相信你会遇到的。如?果?,如?果?我日后能娶我心爱的女子,我谢睿必定会一心一意待她,绝不辜负于她。”
谢睿紧紧地?握住掌中那?纤纤柔荑。
他?的手掌,他?的眼神,他?的话语,一样的炽热滚烫。
曾经也有一个男人,这样坚定地?许诺过她。
沈棠宁却依旧只?是垂着眼睫。
她平静地?道:“世事变化无常,我不敢寄希望于别人。七郎,你的心意我会一直记在心中。但我们二?人终究是过路人,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明日你便离开江宁,回到京都去吧。”
可我不想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谢睿难受地?看着她细瓷般的脸庞,一时?情不自禁,喃喃说道:“宁姐姐,忘了我二?哥吧,他?曾对你说了那?么?多绝情的话,你还?要一心一意思念着他?吗?”
沈棠宁转身便走。
“对不起宁姐姐,我不该和你说这样的话!你别生气,别赶我走好不好?”谢睿急道。
“我不需要你来?陪我,七郎,你是男子汉,当立于天地?之间,而不是整日陪我沉溺于闺阁之中!”
“可我只?想你尽快振作起来?,宁姐姐,我不想看你伤心难过!”
沈棠宁走得?极快,谢睿只?能跟在后面着急地?解释。
两?人路过一处热气腾腾的早餐摊位,有食客低声闲聊的声音传了过来?。
“……当真可惜,宗张之乱,若非他?与郭将军舍生忘死,收服京师,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叛乱怎会如?此迅疾平定?照我说,他?的功劳分?明比郭将军还?要大?,如?此一个经天纬地?,谋勇双全的伟丈夫,却落得?这样一个凄凉的下场,唉,实在可叹,可叹!”
另有一人冷哼一声道:“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不论?你有多么?大?的功勋,一旦盖过了上头那?位主子,下场可想而知,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罢!”
普通平民百姓们不关心什么?盟约和谈,亦不在乎朝堂之上三法司定的那?些罪名,他?们只?能看到谁让他?们远离战乱,过上安定富足的日子。
两?个食客正感慨着,突然有人走到他?们面前。
“两?位大?哥,你们二?人刚刚说的那?人,他?……是谁?”
这声音柔美清润,略带几分?颤抖,两?位食客诧异地?抬起头,只?见眼前站了个异常美艳的妇人,其容光竟叫人不敢直视,其中一个食客腾得?就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
“是,是三镇节度使谢临远,”说到此处。忍不住一叹:“可惜我听说他?如?今已被贬为罪臣,遭家族除名,流放辽东了!”
眼前突然涌来?无尽的黑暗,她的身体宛如?一只?轻飘飘的蝶向后仰倒,幸而被谢睿及时?搀扶着才未跌倒在地?上。
直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前终于重新恢复了光明。
沈棠宁强撑着身子,看向一旁始终目光躲闪,不敢抬头看她的谢睿,心便凉了半截,目光透出悲愤与痛苦。
“七郎,你早就知道,为何还?要瞒我!”
第73章
当日,沈棠宁由谢睿护送着离开了平凉后,谢瞻便?自请卸去副帅之职,由观军容使,也就是隆德帝派来的监军余公公押解入京。
此次黑龙林之战,郭尚斩杀张元伦后遭契人偷袭重伤,其率领的三万官兵伤亡亦是十之八九。
清水河之战,图雷趁郭尚与谢瞻离开之际,半夜三更潜入郑国公世子卫桓的军营,致使卫桓重伤昏迷不醒,我军伤亡无数,折损大半。
这次隆德帝派去围剿张元伦的十五万官兵,除去原镇守在庆阳城内的九万官兵,几乎全军覆没。
观军容使多为隆德帝心腹,上达天听,颇受隆德帝信赖,朝堂之上,余公公义愤填膺道:“若非是谢世子一力保举,主张与西契合作,恐怕也不会发生这等骇人听闻之事!想我大周泱泱华夏,天朝上国,那是礼仪之邦恪守信诚之道!这些北疆夷狄,背信弃义,明面上借着驰援的名义,背地里却行?坐收渔利之举,伤我军民,着实可恨,可恨!”
谢四郎性情耿介,当堂怒而?驳道:“我二?哥本是一片好心,何况当初结盟,陛下也是同?意?了的!宗张之祸,是他四处奔波保家卫国,那时余公公你又在何处?他为国为民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分明是契人自食其言,关我兄长何事,你这阉人休要栽赃嫁祸!”
谢三郎和谢璁大吃一惊,谢璁下意?识去看隆德帝的脸色,果然他虎目中闪过一丝恼怒,唇瓣紧抿,显然已?是十分不悦。
刚要往前,谢三郎便?急忙将激愤的谢四郎挡到了后头去,出列道:“陛下明鉴,四郎年幼无知,言行?无状,乞望陛下恕罪!这些年来临远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不过一时看走了眼?,轻信了契人的盟约,还?望陛下念在旧情的份上,对临远从轻发落!”
谢三郎在朝中任户部侍郎,谢四郎任羽林卫指挥同?知。
谢三郎性情比四郎更为稳重,他自然看出了隆德帝不喜谢四郎用谢瞻的军功来压他,还?一口咬定?这事是他同?意?了的,这不是摆明了推卸责任!
便?是如今打出旗号谢瞻与郭尚率领十五万大军去攻打张元伦,哪里有十五万,能凑出十万来都顶了天,当时那种情形,隆德帝不听谢瞻又为之奈何!
果不其然,自有那挑通眉眼?之人会看皇帝脸色,首辅黄皓就说道:“谢侍郎、谢同?知,老朽理解你二?人救兄心切,然当初结盟和谈一事当时朝中许多官员都不赞同?,是谢世子一力保举,而?陛下力排众议,乃是信重谢世子,如今出了这回事,你一句轻飘飘的轻信就想揭过去,陛下和大周折损的却是将近十万的无辜兵将,你说这话岂不叫人心寒!”
御史赵川更是直呼:“谢侍郎,你说的倒轻巧!官兵损失惨重,唯有谢世子和执失伯都率领的那支前往野狐林的军队毫发无伤,我看这谢世子根本不是看走了眼?,分明是有意?与契人有勾结谋反才对!”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大惊失色!
要知道,谢瞻若单是因?主张和谈订盟而?获罪,那最重的责罚不过是被贬官罢职,他勇谋无双,深得陛下信重,过个几年再起复不成问题。
但在本朝私通外敌、谋逆犯上那可是要落得身死族灭的大罪!
隆德帝下令锦衣卫与三法司彻查此事,下朝之后,谢璁又前往武英殿向?隆德帝求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他情知这两年谢瞻屡建功勋,功高盖主,又兼谢瞻性情刚毅执拗,执法如山,开罪了不少官员,已?引得皇帝与朝中官员忌惮不满,如今众人见他遇难,巴不得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
隆德帝言语之间倒是还?顾念几分旧情,只是黄皓和赵川那一番话着实戳他心窝子,便?不怎么?耐烦地回了谢璁,让他回去等三法司审查的结果。
期间,谢瞻已?经下狱中,成为戴罪之身。
谢瞻从前的旧部与好友并?没有放弃他,包括谢璁和他的几个兄弟都四处为他奔走求情,即便?要治罪,至少要帮谢瞻洗脱私通外敌的罪名。
东宫。
梁王颇感不安道:“皇兄,我担心父皇会心慈手软,倘若谢临远一旦脱罪,今日不斩草除根,只怕来日他必成祸患,父皇年迈,一心念着旧情,但宗景先和张元伦的前车之鉴咱们不得不防备啊!”
太子慢悠悠地倒了杯茶,闻言冷笑道:“你以为你担心宗张,父皇便?不会担心了?你放心老四,父皇比咱们更担心!”
梁王说道:“那若是父皇心慈手软可怎么?办?”
太子“砰”的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
“那就想办法让他死!”
太子一直与隆德帝身边的余公公私交甚笃,余公公乐得卖这位未来储君一个好,在隆德帝面前进些谗言,直接给谢瞻扣一个意图联合契人谋反的罪名。
另一面,太子与梁王本想再使些手段,伪造谢瞻与契人私通的信件,坐实谢瞻私通夷狄之名,再将这两年隆德帝倚重的秦王牵扯进来,将谢家与秦王一道斩草除根。
奈何三法司中都察院的最高长官都御史尹世文?不肯与他人同?流合污,又有郭尚亲自为谢瞻求情,太子眼?见谢瞻大势已?去,也不愿在其中牵扯太多落人把柄。
横竖想要一个罪臣悄无声息的死,也不是一件难事。
“九月十三深夜,臣等与谢将军约定?夜袭张元伦与宗瑁营寨,若是谢将军有心与契人私通,在搁下宗逆首级后为何要赶来救援卫世子?他完全可以等待契人杀光所有士兵之后才佯作来迟!”
“再者,谢将军绝非那等有勇无谋的匹夫,他既要谋反,为何偏偏他领那一行?官兵与契人秋毫无犯,在战后,他又何必束手就擒?”
宗张之乱后,郭尚勤王有功,收复河北陕西,加封兵部尚书,清水河之战后,隆德帝晋郭尚为华国公,加食邑一千户。
郭尚求情之时,一番话也说得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前不久,西契的默答汗还?派遣使者送信过来,解释那夜是一场误会,隆德帝看完信后却命人使者驱逐出了西契的边境。
这是摆明了要与西契交恶了。
也意?味着,即使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谢瞻与契人私通,然而?帝王疑心一旦动了,谢瞻便?是百口莫辩。
当年孝懿谢皇后在隆德帝寒微之时嫁给他,两人长子次子接连夭折,孝懿皇后总说谢瞻品性肖似两人早夭的长子,因?此谢瞻成为谢皇后的精神寄托,是她最为钟爱侄子。
这么?多年来,隆德帝自然也曾真心把谢瞻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爱护。
只是如今他年迈,而?谢瞻正值盛年,手握兵权,堂堂三镇节度使,有前两个三镇节度使耿忠慎和宗缙的前车之鉴,隆德帝决不能容忍国家再次重蹈宗张之祸。
帝王无情,趁机除去谢瞻,对于隆德帝而?言是最好的机会与选择。
因?谢瞻一力担下了所有罪名,最终三法司只判了谢瞻一个轻信契人、贻误军机的罪名,将他贬为庶民,剥夺一切荣誉名号,流放辽东苦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