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在谢瞻戴罪离京之后,不久,同?样支持和谈并?主持了和谈的五皇子秦王藩地由陕西更换到了更为贫穷,且远离政治中心的河南,改封豫王,被严令无诏永世不得回京。
先前凡为谢瞻求情的同?僚,除了宗张功勋的元老郭尚能够明哲保身,大多不是贬官便?被罢职,就连谢璁亦被停职在家。
无奈,为了免受谢瞻牵累,谢璁不得不亲自将谢瞻从谢氏族谱之中除名。
离开京都之前,只有谢睿和谢三郎亲自去送谢瞻,一路将他送到城门外。
隆冬时节,寒风刺骨,城外老树枯枝“嘎吱”作响,冰封后的道路坚硬难行?,天地间都仿佛只剩下了灰白?二?色。
押送谢瞻的是六个解差和一个太监,那太监名为袁永禄,袁永禄见两人还?要继续送谢瞻,拦住谢睿与谢三郎道:“按照规矩,请两位大人止步于此。”
“袁公公,只是说几句话。”
谢睿给袁永禄塞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
袁永禄却将那包银子一把扬扔到地上。他冷笑道:“还?以为自己是那威风凛凛的三镇节度使,堂堂镇国公世子?咱家奉劝你一句,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你再说一遍!”
谢三郎勃然大怒。
他奈何不了隆德帝,莫非连一个卑贱的阉人也惩治不了吗?憋闷了多日的怒气终于爆发,再冷静不下,谢三郎挥起手中的马鞭便?往袁永禄身上抽去。
“我二?哥岂是你这等阉人可以随意?诋毁,我警告你,风水轮流转,他日我谢瞵若有起复之日,必定?先灭了你这阉宦狗命!”
谢睿急忙上前抱住谢三郎。
袁永禄一抹脸上的血,从地上爬起来,“只怕你没这个本事……”
谢三郎还?欲再打,谢瞻叫住了他们。
“三郎七郎,我有话嘱托你们。”
嘱咐完两人,谢瞻又看向?谢三郎。
“三郎,你回避一下,我有单独对七郎说。”
谢三郎不甘心地怒瞪着袁永禄,到底离开了。
谢睿问道:“二?哥,你是不是还?担心嫂嫂?你放心,我已?将她平安送到镇江,在你回来之前,我都会替你照顾好她和圆姐儿!”
谢瞻却说道:“我离开后,你去找长忠取一只匣子,将里面的和离书和一封信帮我去镇江再交付给她。”
谢睿震惊道:“二?哥,你,你……”
谢瞻垂目看着两手之间的枷锁。
“我已?是戴罪之身,何苦还?要牵累她。”
他忽地抬眼?看向?谢睿,“七郎,我知道你一直爱慕她。”
谢睿脸色大变,急忙否认道:“二?哥,你别误会!我对二?嫂一直都是敬慕之情,别无他意?!”
或许是因?为他心中的确有鬼,在兄长那淡然,却洞若观火、仿佛看破一切的目光的注视下,少年郎白?净的脸庞骤然涨得通红,愧疚得不发一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没有怪你。七郎,你愿意?日后替我照顾她和你的侄女圆姐儿一辈子吗?”
“当然,即便?二?哥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谢瞻急忙保证。
谢瞻定?定?地看着谢睿。
他的这位弟弟,从小性格便?温吞谦和,常常和人没说两句话便?先红了脸。
今日细细看来,他生得是极漂亮: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谢家人狭长的凤眼?,高挺的鼻梁,白?净的肌肤,比起家中的几位兄长,谢睿的眉眼?之间更多了几分柔和秀气,却并?不显得过分阴柔。
少年人未经世事的眼?神依旧仁厚纯朴,好像对未来的一切仍然充满了热忱向?往。
“我不是让你像对待姐姐一样照顾她。”谢瞻说道。
……
“他后来说什么??”沈棠宁追问。
谢睿低头说道:“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我照顾你和圆儿,便?离开了京都。”
后面的话,谢睿不敢再说出口。
“七郎,倘若有朝一日我死了,我要你娶她为妻——是一生一世只能娶她一个!照顾她和圆姐儿一辈子,把圆姐儿当成你的亲生女儿,你能做到吗?”
谢睿开始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
他承认自己一开始确实嫉妒谢瞻,他的这位兄长从小到大都是世人眼?中天之骄子,出身是王谢两大氏族的结合,样貌潇洒英俊,是京都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皇帝姑父、皇后姑姑都将他视若珍宝,委以重任。
即便?他倨傲自负,目中无人,也有大把的女子愿意?为他如痴如狂。
沈棠宁是谢睿心目中如同?洛水女神一般的女子,他曾经怨恨谢瞻娶了沈棠宁却不能真心以待,让她受尽委屈。
可是在庆阳之时,他却亲眼?见证了兄嫂的恩爱,他永远只是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
为了不连累昔日同?僚和家族,谢瞻在狱中割发与大伯断绝了父子关系,毅然承担下一切罪过。
宗张之乱,他舍生忘死,一心为了隆德帝,为了大周百年基业,最终却被余程两个小人谗言,被自幼口口声声疼爱他的皇帝姑父流放,换来这样的一个下场。
那么?骄傲的兄长,会让他代?为照顾妻女。
他分明是存了死志。
如果有一天谢瞻当真遭遇不测,作为他的弟弟,最后,谢睿对天发誓,他能够做到对沈棠宁一生一世一双人。
在沈棠宁的“逼问”下,谢睿顶不住压力,只得将一切都和盘脱出。
唯独出于他的私心,不希望玷污他对她的一番痴慕之情,亦令她难堪,隐瞒了谢瞻最后对他说的那番话。
其实,谢睿本来也没打算瞒沈棠宁多久。
毕竟沈棠宁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离开房门,总有一日她会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一切。
甚至就连温氏,她也一早都知道。
是谢瞻写?信给她,让她佯装重病抱着圆姐儿去镇江躲避风头。
生病不过是为了瞒过沈棠宁的由头,否则以沈棠宁倔强的性子,在得知真相之后,她怎么?肯抛下谢瞻一走了之?
所以当沈棠宁告诉温氏,她要去京都看望舅舅一家和王氏的时候,温氏便?立即猜到了沈棠宁想做什么?。
“傻孩子,你非去不可吗,我们一家人就在镇江平安终老,不好吗?”
四十多岁的妇人发间已?有花白?之色,她流着泪问自己的女儿。
她已?经不能再承受失去女儿的痛苦。
温氏青年守寡,长子失踪,至今杳无音讯,为了女儿能平安长大,她不肯改嫁,忍受郭氏的欺辱,面对沈弘谦的求爱,多年不曾踏出房门一步。
眼?看叛乱将定?,天下太平,本以为一家人终于能有团圆相聚的那一日,女婿却突遭奸人污蔑下狱,偌大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对不起,对不起娘,是女儿不孝!”
沈棠宁亦是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给温氏磕了三个头。
“女儿一直没有对您说过,阿瞻对我有三次救命之恩,若是没有他,今日您再也见不到女儿。我不能,不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离他而?去。”
“当初是我牵线搭桥,一力劝说他与契人结盟,若非我固执己见,他也不会遭此横祸。他是代?我受过,又为了救我才狠心与我和离!”
“而?且我有预感,倘若我苟且偷生,固然能平安终老一生,但是他会死……”
沈棠宁闭上眼?睛,伏在温氏膝上哽咽道:“娘,女儿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啊!”
“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在从谢睿口中得知真相以后,她与谢瞻在中秋节那夜所遇的道人的谶言便?始终回荡在沈棠宁的脑海中。
对于男人来说,自古忠孝难得两全。
对于女人而?言,夫家与娘家同?样难以抉择。
年幼的女儿,年迈的母亲,要抛下这两个血脉至亲之人,不啻于在她心上割肉,沈棠宁心如刀绞。
但温氏身边没了沈棠宁,还?有圆姐儿,朱妈妈、锦书韶音和谢七郎帮忙照顾她。
谢瞻却一无所有。
他是一个那样骄傲的男人,一夕之间从天之骄子沦为罪臣之身,阶下之囚,遭宗族除名,寻常人尚且都难以承受巨大的身份落差,轻生寻死者比比皆是,何况向?来骄傲自负的他?
“可你一个弱女子,去了又能如何?”
“我会帮他活下去。”她一字一句地道。
只要他们二?人能够活下来,日后一家总会再有相聚之日。
……
临行?前,沈棠宁将圆姐儿,以及锦书和韶音两个心腹丫鬟都留在温氏身边代?她尽孝。
锦书和韶音都哭着让沈棠宁不要抛下她们,她们两个什么?苦都不怕吃。
圆姐儿搂着外祖母的脖子,眨巴着大大的凤眼?目送着母亲上了马车。
自她出生起,爹娘好像总是每隔很久才会回来看她一次。
所以年幼的她早已?习惯了看着母亲一次次离去的背影。
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生离死别,也不明白?母亲这一去,或许母女二?人将再无相见之日。
温氏抱着圆姐儿,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挤出一个微笑。
“走罢,团儿,别挂念我,娘会照顾好圆儿!”
马车发动起来,母女两人相牵的手仍不愿意?松开。
温氏追着马车,直到她再也追不上。
“团儿,团儿,娘会好好活着等你和阿瞻回来……团儿……我的团儿!”
温氏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沈棠宁捂着脸,泪如泉涌。
一个月后。
沈棠宁回到了阔别两年的京都城。
她先去见了舅舅一家。
这两年战乱,温双双也到了及笄之年,笄礼就在下个月,可惜沈棠宁没有机会参加了,便?提前送给了表妹一支漂亮的白?玉笄当做生辰礼物。
至于表弟温珧,这两年的时间变得也愈发稳重,今年六月刚过了院试,成为街坊邻居之中唯一的秀才。
提起温珧,温济淮依旧是满面的骄傲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