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都给爷散开干活,爷看你们是想爷抽死你们!”差役叱道?。
众人都害怕差役的鞭子,连忙散开该干啥干啥,没人再?搭理哑巴。
下晌,到了下工时分,犯人们都散了,有?些家里老婆孩子跟着一起来流放的就回家吃饭,没有?老婆孩子的就在卷棚里领一碗稀粥和一个馒头?吃。
犯人们也拉帮结派,平日里就哑巴一个人在卷棚独自吃饭,从不和人说话。
今日他不知怎么了,差役一打开木门?他就朝着外面飞奔而去。
众人们都十分纳罕,一个道?:“莫不是他老婆来看他了?”
另一个嗤笑道?:“就他那个邋遢样儿,光顶个个儿,能有?女人跟他?我瞅他是做大梦呢!”
谢瞻一路跑,一路狂奔,离家越近,他心里却越恐惧。
他既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在梦里,至少还能看见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美丽面庞。
又希望自己不是在做梦,因为梦醒了,他也该醒了。
他不该奢望自己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
即使他多么想能继续作为她的丈夫保护她,爱惜她,可是他不能,他已?是个将死之人——
在被流放到宁远城之后的无数个梦境之中,除了沈棠宁,他最常常能梦见的人便是耿老将军。
谢瞻心里有?一种预感,或许他会踏上和耿忠慎一样的老路。
在被贬谪的第二年春天,耿忠慎便旧疾复发?,病死在了辽东。
如今,一模一样的地方,一模一样的那个至高?的位置,三镇节度使,他坐过,耿忠慎也坐过。
他也终于明?白,去年中秋那夜,那位为他们夫妻二人卜卦的道?长所说的“亢龙有?悔”是何之意。
亢龙有?悔,是在警告他要居安思危,切勿迷失于功名利禄之中。
原来在冥冥之中早有?仙人为他指点迷津,可惜那时他年少气盛,根本没有?防备害自己的人竟是自己的至亲之人,而大厦倾倒也不过是顷刻之间。
夜风冷冷地扇打在脸上。
谢瞻慢慢放慢了步调,当他停留在家门?的时候,那一向黑黢黢的屋里,第一次燃起了灯,烟筒上空,有?炊烟袅袅。
许久,谢瞻都没有?进去,而是转身?走开。
一直走到村子外的一条小?河边,他脱了衣服,跳进河水里。
二月里,河水依旧冰冷刺骨,他却将自己整个身?体都浸入到河水中去。
洗完澡,他拾起一块尚算干净的衣服角擦干净了身?体,穿上脏衣服。
从靴子底抽出一块在地上捡的铁片,将铁片在石头?上磨得?锋利,而后对着湖面一点点,刮去脸上多余的须发?,露出他本来的面貌。
蔡家,蔡询一家三口在吃饭,小?儿子正绘声绘色地和他形容白日里见到沈棠宁的情形,什么油壁大马车,金光闪闪的箱笼,貌若天仙锦衣华服的仙女,越说蔡询眉头?却皱得?越深。
听到有?人敲门?,蔡询心道?这么晚了还有?人上门?,主动放下著出去开了门?。
门?一开,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上还往下滴答着水的青年,天色昏暗,那青年脸庞竟是十分瘦削英俊,只是脸色苍白若纸,跟个没点活气儿的男鬼似的。
蔡询顿时心里就毛毛的。
“衣服。”
男鬼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
“啊?你,阁下是?”
“哑巴。”
蔡询瞠目结舌。
这,眼前这个英俊白净的青年,是那个又丑又邋遢的哑巴?!
再?细看这青年的面部?轮廓,身?高?八尺,那哑巴确实也是这般高?大。
原先他头?发?凌乱,满脸的须发?不刮,单露出一双眼睛也不去看人,整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蔡询和杨氏等?人便下意识地以为此?人是奇丑无比。
晚上蔡询回来的时候,杨氏还极新鲜地和他说,哑巴的媳妇儿来了,那生得?是一个美若天仙,女儿更是将她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连一向清心寡欲的蔡询都忍不住好奇地想去看一看了。
想来能娶得?绝色美人的男子,样貌、家世也不会差了去。
他,到底是谁?
蔡询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瞻。
“我听他娘说,你叫二郎,那你姓什么?”
谢瞻垂下了眼,没有?回答。
“你想来要一套干净的衣服,穿给你媳妇看?”蔡询又问。
谢瞻点头?。
“那你进来吧,我给你找一套我年轻时穿过的直裰,只是你长得?又高?又大,穿着不定合身?。”蔡询说道?。
谢瞻垂下眼,又摇头?。
蔡询只好进屋去帮他找了一套衣服拿出来。
“多谢。”
谢瞻接过衣服,去了没人的墙角里。
这是三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和蔡询开口道?谢。
蔡询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心里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儿。
……
换好衣服,谢瞻走到家门?口,却迟疑着不敢进去。
近乡情更怯,离着那扇破烂的木门?越近,他的心反而愈发?不可自抑地飞速跳动了起来。
一颗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使得?他意识到,他还活着啊。
原来他的心脏还是会跳动的,就像年少时他无数次见她之前那样。
一想到马上就要再?次见到她,他的心竟还是会因她跳动得?那样快,那样地剧烈……
第75章
可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我曾经所拥有?的一切,权势,地位,财富。
甚至于我的骄傲、自尊,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我现如今的样子,是破旧难以蔽体?的衣服,苍白丑陋的脸,遍体?鳞伤的身体?。
这个念头令谢瞻在一瞬之间如堕冰窟。
一个男人,绝不会?想将?自己最丑陋狼狈的一面展现在自己的女人面前。
他希望自己临死之前,在沈棠宁心目中的形象依旧是像从?前那样高大英俊,无所不能,这样就算明日便要赴死,他亦能死而无憾。
沈棠宁端着饭从?灶房里出来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
“是谁?”
片刻,那人不答,她又叫了一声。
“谁在哪里?”
那人忽地身形一晃,转身快步走开?,沈棠宁顾不得手里的饭菜了,放到地上便追了出去?。
“等等!”
她颤抖着声音道:“你别走,站住!谢临远,我命令你站住!”
沈棠宁快步追上前,抓住谢瞻的手。
“你躲我做什么?”
她急切而激动地走到谢瞻的面前,借着皎洁的月色打?量着他。
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眉眼?依旧是那么地英俊,只是原本炯炯有?神的凤目失去?了它曾经高傲明亮的神彩,仿佛蒙上一层灰翳,变成?了一潭漠然的死水。
她的鼻尖蓦地一酸,想要像从?前那样扑进他的怀里,谢瞻却将?她推开?,转身走了进去?。
半天的时间,屋子已经被?沈棠宁收拾得干干净净。
看到床褥都被?整齐地叠了起来,换上了一套新的床套,谢瞻心一跳,快步上前想翻找他藏在枕头下的那物,沈棠宁就跟着走了进来。
谢瞻顿在了原地,收回手。
沈棠宁将?饭菜都陆续端到了桌上。
两人沉默片刻,她强笑着,道:“你……累一天了吧,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快些吃,这屋里冷,别等凉了。”
家里没有?米粮,是隔壁的杨氏心善,她跟着杨氏去?了村里的粮油店买了一些米粮回来,杨氏又在自家的地窖里给她装了一筐的土豆和一罐子咸菜给她。
谢瞻低头把?几件杨氏做给他的棉衣铺到地上,和衣躺了上去?。
“我不饿,你吃吧,今晚你睡床,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沈棠宁说道:“我不走。”
“我已经跟你和离了,我们二人如今再没有?任何关系。”
“你是说这个?”沈棠宁说。
谢瞻望过?去?。
沈棠宁从?怀中取出那封他送来的和离书,当着他的面撕成?了碎片,扔到地上。
“你做什么?!”
谢瞻坐起来,怒瞪着她。
沈棠宁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着。
“只要我不认,它就不管用。”
半响,谢瞻移开?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又继续躺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