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蔡询气得?抄起了扫帚,“你个臭小?子,你再?给我浑说,我打断你的狗腿信不信!”
蔡询扇完了小?儿子,担心面冷了坨了,赶紧把鹿肉面端到隔壁墙上。
乡下的房屋都不大,乡里邻亲间的墙壁都砌得?很矮,踮起脚来隔壁几乎一览无余。
敲了敲墙壁,听到屋里“吱嘎”的开门?声后,蔡询没有?亲手递给哑巴,而是像往常一样放下面碗便快步走了。
蔡询夫妇和乡亲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私底下便称呼他为哑巴,平日里也离得?他远远地,不敢和他多攀谈半句。
哑巴是去岁寒冬时被官差押解来的,据说是杀了不少人,犯了大事才被流放到此?。
寻常流犯被押解来的时候都是两三个解差压着,只有?他身?后跟着十二个解差和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公公。
哑巴原本不住在这个村子,一开始官府安排他住的是大河村。
蔡询他们所住的这个村子叫做枣子村,枣子村中住的多半是当地的村民,乡里乡亲都和蔼可亲,十分好相?处。
而隔壁的几个村子,譬如西面的大河村,东边的井水村中住的多半都是流犯,里面是真正的鱼龙混杂。
某一个绝早的清晨,那位押解哑巴的年轻公公突然敲开了蔡询的家门?,给了蔡询塞了五十两银子。
他没有?告诉蔡询自己和哑巴的身?份,只是托他好好照顾哑巴,帮他活下去。
蔡询猜到哑巴的身?份不简单,但?五十两银子的诱惑更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用十两银子贿赂了大河村和枣子村的管理苦役的役长,帮哑巴换了新的住处,换到自己家的隔壁,这样方便照顾他。
开始的时候蔡询给他送些吃的穿的,哑巴孤僻,不收,也不和旁人说话,杨氏眼看着自己亲手做的东西都被糟践了,恨恨说东西喂了狗也不要再?给这个哑巴送。
蔡询好说歹说才劝的杨氏消气,妇人心软,杨氏也见这哑巴实在可怜——
天可怜见,这哑巴来时正值去岁的凛冽寒冬,他身?上竟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衣,一穿就是几个月,蓬头?垢面,冻得?脸颊通红。
他现如今的住处,屋里除了一套又脏又破的被褥,几乎算是家徒四壁,连床棉被都没有?的盖。
好说时日一长,那哑巴不知是不是想开了,东西渐渐都收下了。
有一回杨氏看他身上穿着自己给他做的棉衣,心里还特高?兴,只是在路上见了面他依旧不和两人说话,只低着头?走路,看起来就像块毫无生机的木头。
杨氏夜半就和蔡询说道:“我看他多半是犯了大事才被流放,平日你仔细看着点,没事多和他说说话,莫要叫他寻了短见才是,否则咱们岂不是辜负了公公的嘱托?”
蔡询去了村里的书塾教书,杨氏便在家里理干家务,照顾两个孩子。
眼看天色不早,蔡询将回家,杨氏就开始准备午膳,忽出门打醋的女儿从外面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跑进了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娘,咱们村子里来贵人啦!”
杨氏斥责道?:“来贵人关你屁事,你急什么,急着赶着去投胎?女儿家,需得?坐卧端庄贤淑,仔细又被你爹打……”
蔡小?娘子忍不住打断她娘的数落。
“哎呀娘,我知道?知道?啦!”
又道?:“你可知那来村子里的贵人是谁?当真是好生貌美的一位夫人!我从来便没见过这世上有?这般的美人,像是那灯画儿上走下来的仙子!”
杨氏切着菜嗤道?:“你还见过仙子?”
“当真当真!她还坐着一辆恁大的马车,你猜她停在了何处?”
不待杨氏回答,蔡小?娘子便激动地道?:“停在了哑巴的家门?口!”
“咣当”一声,杨氏手里的刀掉在了案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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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棠宁推开简陋的木栅栏门?。
院子很小?,墙角堆满了不用的器具,除了正房一间屋子,院子东侧还有?个极小?的仓房。
她走到屋门?口,刚推开门?,屋子里便传来一股浓重的腐朽的潮霉味儿,迫使她掩住了自己的鼻唇。
四下环顾,屋里的情况更好不到哪里去。
大白天屋里却黑黢黢地,没一个人,屋子中间仅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最东侧靠墙上陈设着一张床,床上一个枕头?,一床被褥,窗下摆着脸盆木桶等?日用洗漱器具。
除了这些,屋里几乎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沈棠宁将脏破的帘子拉开,门?窗都打开透气,而后四处寻找灶台。
找了半天,原来灶台在那间仓房的角落里,但?上面都结满了蜘蛛网,打开米粮罐子,里面也是果不其然一粒米也无。
耳旁传来女人的咳嗽声。
沈棠宁走出仓房,只见东侧的墙头?下立着一个三十岁许的妇人,正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她。
她微微一笑,走过去轻声道?:“见过夫人,敢问夫人,这家的主人何在?”
杨氏早已?看呆住了。
这么一个声甜人美的美娇娘,站在这脏破的屋子里都对她是一种玷污,她找哑巴是做什么?
“这个时间,流犯们大多都在羊山修筑城墙嘞!”一道?脆脆的孩童声叫道?:“你找哑巴做什么呀!”
杨氏瞪了一眼儿子,“臭小?子,就你多嘴!”
沈棠宁一愣,这才发?现墙角上原来还趴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男孩虎头?虎脑,梳着冲天辫。
女孩子扎着一个单螺髻,模样清秀可爱,与妇人有?五六分相?似,大眼睛痴痴地盯着她。
沈棠宁冲两个孩子莞尔一笑,柔声问男孩道?:“小?郎君,你口中的哑巴是谁?”
男娃笑道?:“哑巴就是哑巴呀,你找的不就是哑巴嘛!”
杨氏尴尬地道?:“娘子你莫听这混账浑叫,这家的主人没有?名字,他一向不与我们说话,这孩子便以为他是哑巴,胡乱叫了。”
“哦,他,他不爱说话吗?”
沈棠宁勉力?维持着面上的笑容。
杨氏说道?:“是啊,我就说他长得?人高?马大,齐齐整整的,怎能不会说话!娘子你看着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儿,不知来找他作甚?”
沈棠宁说道?:“我是他的娘子。”
杨氏缄默不语了。
心里咋舌道?:怪道?先前老头?子与我说,哑巴应当是犯了大事儿才会被流放此?地,果然没有?猜错,否则怎会娶上一房这般美貌的娘子?
赶走了女儿和儿子,杨氏试探着问沈棠宁道?:“娘子是从家中千里迢迢而来,是打算过来看一眼他,还是在此?地久居?”
沈棠宁说:“夫人,我与他既缔结为夫妻,我自然是要一生一世追随他的。”
杨氏素来古道?热肠,闻言立即就忍不住劝道?:“娘子,我劝你早走为妙!人说‘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你还年轻美貌,何苦为了一时的夫妻情分便想不开?辽东苦寒之地,此?地多得?是穷凶极恶的流犯流民,你娇滴滴的身?体怎生受得?了?听嫂子的话回去跟他离了,寻个可靠的男人托付终生岂不是更好?”
沈棠宁沉默片刻,只说道?:“多谢夫人一番好意,敢问羊山怎么走?”
杨氏以为她想开了,笑着摘了围裙道?:“你是外地来的,我给你指了你也不会走,也就两刻钟的路程,你等?着我领你去,看一眼便走了罢!”
沈棠宁再?度道?谢,杨氏嘱咐了两个孩子帮忙看灶后,就领着沈棠宁出了门?。
村路崎岖,不似官道?平坦,见沈棠宁娇弱,杨氏便建议她坐着马车走,沈棠宁却婉拒了。
两人走了也就两刻钟的功夫,一座绵延的大山越来越近。
山路难走,但?城墙也才修到山脚下,远远望去一道?栅栏门?将里外隔开,门?外守着士兵,门?里面足关着数百个着灰黑短褐的匠人。
他们一个个都蓬头?垢面,早已?分不出谁是谁,有?的在用水搅合和泥浆,有?的在搭建起来的窑洞里烧砖头?,有?的人在用泥浆黄土砌墙。
沈棠宁的心,控制不住地“砰砰”跳动了起来。
她屏住呼吸,仔细四下张望辨认,不放过任何一个人的背影,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宽阔而熟悉的人影。
到后来她几乎是仓皇而焦灼地四下扫去,接连几步向前,被两个看守大门?的士兵横刀拦住。
“兀那女子,你是何人!不准再?上前……”
杨氏连忙塞给差役一把铜板。
沈棠宁眼里早已?容不下任何人,耳中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喃喃而绝望喊着:“阿瞻,阿瞻你在哪里,阿瞻——”
直到杨氏指着一人说道?:“那就是他。”
沈棠宁顺着杨氏的手势看过去。
一个男人站在角落里,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破烂短褐,背对着她在和泥浆。
他一下又一下地铲着土,弓着腰,驼着背。
他每一个动作都与身?旁的犯人们别无二致,重复而机械,机械而麻木。
她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一动不动。
突然,身?后督造的差役往他身?上狠狠甩了一鞭子。
他踉跄了一下,狼狈地扑倒在地上。
在下一鞭子甩过来时,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换一个方向继续铲土。
随着他的转身?,沈棠宁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
一张脸上溅满了泥浆,蓬头?垢面,拉碴的胡子堆满下半张脸,如果不是那张脸上熟悉的轮廓,那双漂亮的狭长的凤眼,她几乎对着他的正脸都要认不出他。
记忆中他白马银弓,英俊不羁,意气风发?的模样,与如今在泥地里满身?脏污,挥汗如雨的佝偻背影逐渐重合。
泪如雨下。
沈棠宁突然捂住嘴,转身?跑开。
“阿瞻,阿瞻?阿瞻……”
恍惚之间,谢瞻好像听到有?人在温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有?多久没有?听到有?人唤他“阿瞻”了?
这半年来,他的名字不再?是谢瞻,三镇节度使,谢将军,镇国公世子。
变成了“罪臣”,“庶人”,“哑巴”。
“阿瞻你在哪里,阿瞻——”
那道?熟悉而温柔的声线仿佛又在他而耳旁响起,还夹杂着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哽咽呼喊。
他猛地回头?,大门?口却一人也无,只有?两个雷打不动看守的差役。
他口中喃喃道?:“宁宁,宁宁……”
他扔了手中的铁锨,抓住一个人就问:“你听没听见有?人在叫我?”
那人唬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啊!啊?你你会说话?”
谢瞻又抓着一个人问,那人不耐烦地啐道?:“我呸!我他娘怎么知道?谁叫你名字!我看你真是疯了,就你这个疯癫样儿,哪个来找你,趁早你死了省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