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表妹温双双则嫁给了隔壁街的一个姓赵的铁匠,两人的孩子都快两岁大了。
第?二日,伯都便快马加鞭去了沈氏的镇江老家。
在镇江江宁,彼时温氏怀中正抱着他五岁大的小侄女圆姐儿。
她已年迈,发中掺杂着银丝,双目却依旧慈祥和善,哄话的音调还像当年一样轻言细语,温柔似水。
……
那?一刻,伯都竟宛如醍醐灌顶般,脑中蓦地涌入了那?段尘封近二十年的记忆。
他记起来了,他终于记起了他失落的童年,他的母亲,他的妹妹。
等伯都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控制不住流了满面的泪水。
沈棠宁听到此处,连忙忍住泪问温氏如今如何了,伯都一一回应。
兄妹两人说个不停,谢瞻下去叫阿秀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招待伯都和乌伦珠这兄妹俩,以及护送乌伦珠来的拖剌。
三人多年未见,席间,沈棠宁与伯都自是许多话聊。
不过她也?没有闲着,趁着谢瞻与伯都说话时观察乌伦珠,发现乌伦珠公主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伯都,但出乎她预料的是,沈棠宁本以为?乌伦珠公主是默答汗与察兰汗妃的掌中明珠,会是个十分活泼可爱的姑娘。
不想乌伦珠话并不多,只?不时接两句话,偶尔对视时,含羞带怯地冲她微笑。
到傍晚时伯都便不得?不早早离开?了,他要?回西契借兵,兵贵神速,迟则生?变。
分别时兄妹二人依依惜别,伯都将怀中的羌笛赠予沈棠宁,接着,便将乌伦珠抱上自己的黑云马,两人共乘一骑,一同消失在了浓黑的夜色之?中。
第?二日一早,谢瞻便去游说了周存和吴准,借他虎符,调动三万辽东兵一用。
从龙之?功,对于周存和吴准来说实在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光是想想,仿佛封侯拜相,封妻荫子的荣耀已在远远朝他们招手,周存心中便无限澎湃抖擞,何况还能一雪前耻,真想看看等他跟着豫王杀回ω*京都城的时候黄皓这个老东西脸上是怎样一个好看的表情!
周存痛快地答应了谢瞻,兴奋之?余也?生?了一丝犹疑,他们三人在这里安排得?明明白白,却不知这远在河南的豫王究竟如何作想?
万一豫王毫无争位之?意,他们三个莫非还要?将豫王架到炙火上去烤?
谢瞻却不置可否,从怀中拿出另一封信,递给了周存和吴准。
周存连忙拆开?一看,先见信的落款写着两个字——
永祎。
永祎,是豫王的字。
……
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京都城。
按照太祖皇帝的祖训,大周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自孝懿皇后去世后隆德帝便未再立后,后宫之?中他最宠爱的也?是楚王的母亲林妃。
太子死了,梁王虽非嫡子,却成了长子,自然?变成了顺位继承人,在黄皓和余公公的帮助之?下干脆坐实废太子谋反之?实,废黜太子之?位,将其贬为?庶人。
至此,梁王也?终于住进了他梦寐以求的东宫。
而得?知废太子谋反,隆德帝病情却是急转直下,原本不过是风寒之?疾,到最后演变成了中风,整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过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先前黄皓忠于太子之?时,眼见隆德帝搞帝王平衡之?术,表面上对废太子一片赤胆忠心,实际上背地里也?对梁王的示好来者不拒,为?自己留后路,着实是个首鼠两端之?徒。
梁王如今继位,他自然?如个哈巴狗一般凑了上去。
不久,锦衣卫便在东宫之?中搜到了废太子谋反的书信铁证。
这些书信上声称废太子晓得?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个贱婢之?子,而非孝懿皇后嫡子,这几十年来一直害怕隆德帝将他废黜改立,另立新君,在眼红隆德帝愈发宠爱梁王之?后,狗急跳墙发动了宫变。
梁王苦于没有证据,又担心是污蔑了皇兄,几经?挣扎犹豫,决定于宫变当日亲自前去宫中阻拦。
最终梁王也?成功阻止了废太子谋反,废太子兵败自尽。
那?些参与“谋反”的太子党属臣,自然?通通被构陷下狱。
朝廷中由黄皓一力?把持,梁王朱永福——
不,如今该称为?太子殿下,太子奉隆德帝口谕监国,为?彰显自己仁厚之?德,即位后他亲自安排了废太子的丧仪,在废太子的丧礼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几欲肝肠寸断。
口谕么,自然?是余公公做人证的口谕,至于隆德帝是否说过,谁又知晓。
事情顺利地超乎他的想象。
朝堂中反对他的声音渐渐衰微了下去,不过他也?并未因此掉以轻心,目前他仍然?有个强有力?的劲敌,便是他的两个弟弟,远在千里之?外?河南的豫王以及因为?年轻还未来得?及就藩的楚王。
这位楚王的母亲林氏倒是聪明,太子死后她和儿子楚王立即便对新太子俯首称臣,深居简出,每日除为?隆德帝侍疾,不再外?出见任何人。
而豫王那?厢,太子不愿留下这个隐患,意图对这个皇弟除之?后快。
黄皓劝他监国之?初先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豫王是真的狗急跳墙,毕竟豫王已经?远离政治中心多年,目前对他也?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朱永福约莫是做梁王的时候被隆德帝捧得?太高太久了,早忘了自己原本就是个不学无术,跟在废太子后面耀武扬威的纨绔之?徒。
他哪里肯听黄皓这个老油条的肺腑之?言,恨不得?立即将豫王干脆利落地弄死,竟是一刻也?不愿等,没过多久就以隆德帝的名义下旨召豫王进京为?隆德帝侍疾。
明为?奔丧,实则是场鸿门宴,朱永福的用心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眼人都晓得?豫王此去十之?八.九是凶多吉少。
然?,若不去,那?必然?又是做贼心虚,不定朱永福后头还有什么招数等着他。
豫王不想死,当然?,他也?不相信他这个太子三哥所谓的肺腑之?言,
据他对隆德帝了解,尽管他的父皇近年来愈发宠爱梁王与楚王,但恐怕从未想过废太子。
废太子已经?做了近二十年的太子,真要?废太子,将招致朝野动荡,这不是隆德帝想要?看到,他只?怕他的父皇隆德帝早已在京都之?中遭遇了不测。
豫王王府之?中有侍卫和扈从近千余人,阻挡朝廷禁军远远不够。
生?死攸关之?际,豫王脑中忽而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人。
这个人,或许可以以一当十,出奇制胜,帮他戳穿梁王的真面目!
于是,宁远城中,谢瞻便在短短几日之?内先收到了陈慎送来的密信,继而又是豫王的信件。
这半个月的时间,伯都果真帮他说动了默答汗,只?是经?历过土勒的动乱之?后,目前只?能借来两万骁勇善战的西契骑兵。
至于周存这厢,他完全可以调动这支两万余人的辽东兵队伍。
两年来在周存和谢瞻这个背后军师的共同训练整饬之?下,辽东兵规模一再扩大,由原来的一万人扩展到了三万,且这三万勇士个个身经?百战,面对东契的夷狄亦是毫不畏惧,对周存更?是忠心耿耿
在伯都领着这两万西契骑兵秘密赶到山海关与辽东兵会师前一天?,谢瞻带着沈棠宁离开?宁远,去了一趟锦州城。
出城门后,谢瞻弃马车而改骑马,夫妻两人共乘一骑来到城郊外?的女儿河畔。
刚过惊蛰,时值仲春,气温回升很快,女儿河的河水却仍未完全融化,河畔已有杨柳翠色依依,芦苇不时随风摇荡,从中飞出几只?受到惊扰的白鹭,仰天?哑声嘶鸣,冲淡沉寂许久的冬日萧索气息。
水畔的路软泞难行?走,谢瞻便下了马,令沈棠宁依旧坐于马上,牵着马在水畔慢慢踱步走着。
两刻钟后,女儿河渐渐被落在了两人身后,面前出现一道幽僻的山路。
顺着山路走到尽头处,赫然?有一处古朴的祠堂静静矗立于山林之?间。
谢瞻将马上的沈棠宁抱了下来,两人十指紧握,一起来到祠堂前。
祠堂青瓦白墙,门楼的牌匾上用雄浑的笔力?书四个大字,“耿公庙”。
门楼左右抱柱上各挂有一对楹联,右侧为?支离约已,左侧上书尽悴事国。
夫妻两人携手进入祠堂大殿,大殿中央的墙上泥塑着一位英武高大,身披红缨铠甲的将军,像下设有神龛香案。
大殿另一侧的石壁上,另有不知何人刻的一篇碑文。
“松凋玉缺,直罔贞蹶。竟埋干将,终碎明月。宿草陈根,芜没苍坟。垂清风于颂石,兴终古而存存。”
谢瞻仰头凝望着中央的那?尊神像,目中似有水影闪动。
“宁宁,你可知他是谁?”
“耿将军。”沈棠宁轻声道。
她当然?知晓,眼前这位,是谢瞻的恩师,曾经?名震西域四方,为?隆德帝立下汗马功劳,是这个大周帝国最为?璀璨耀眼的将星,却英年早逝忧愤而死的三镇节度使耿忠慎。
此处,便是耿忠慎的生?祠。
当年耿忠慎被贬谪到辽东,仍然?拖着支离的病体训练将士,抵御东契和各异族夷狄,抚慰辽东百姓。
在他临死之?前,锦州城的百姓们感念耿将军生?前的庇护恩德,特意为?他建造了这座生?祠,以求耿将军能够长命百岁,
至今此处香火依旧不断,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只?为?耿忠慎上一炷香。
夫妻二人上香完毕,谢瞻取下腰间佩带的弓弩,手指轻轻抚摸着弓弩上那?一笔一划镌刻的自己的名字。
“他于我?,如兄如父,亦师亦友,既是可以敞开?心扉的朋友,传道授业的恩师,又是严厉悉心的父亲。”
“我?的生?母死于契人之?手,从那?之?后,我?性情便愈发暴戾恣睢,满心满眼都是为?母亲报仇雪恨的念头,甚至一度因此置许多无辜的将士生?死不顾。对我?犯下的大错他曾从重严惩,狠狠抽了我?五十个鞭子,告诉我?这些无辜将士的父母亲人,如今亦成了无数个我?。”
“可那?时我?倨傲自负,被仇恨蒙蔽双目,不肯服从他的管教,他却从未因此看轻或就此放弃了我?。十四岁那?一年,他亲手教我?制作弓弩,并在弓弩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凡战后便将弓弩武器收回,若有遗失者便当受罚。不止一弓一弩,对于一兵一卒,他都爱之?重之?,视若亲子。”
“当年陛下命他攻打东契的石堡城,东契举国之?力?抗争,他出兵后却不为?士卒立重赏,我?误以为?他是吝啬钱财,不愿出兵,担心他被朝中小人谗言构陷,曾去劝阻他。”
“谁知他却说他并非吝惜钱财,只?是不愿为?这一城伤亡万千士卒,来换取官职与奖赏,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后来他果然?为?陛下猜忌,被宗缙与黄皓构陷拥兵自重,结党营私,贬谪到辽东。”
“我?在乾清宫门前一直跪了三天?三夜,想用我?官职换取他的官职,他却让人传话给我?,勿要?插手为?他求情,他死不足惜,若我?也?遭他牵累,大周的边境从今往后由谁来守护?”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谢瞻学会了收敛锋芒,隐忍不发。
他一直在等,等待有朝一日能除去宗缙与黄皓,为?耿忠慎报仇雪恨。
也?曾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赤胆忠心,便能实现自己和耿忠慎的平生?夙愿,可惜终究还是逃不过功高盖主,兔死狗烹的宿命。
耿忠慎死后,同年没过多久孝懿皇后也?薨逝了。
那?一年,谢瞻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年幼时,是孝懿皇后的温柔慈爱抚慰了他永远失去了母亲的痛苦。
长大后,又是耿忠慎化解了他满心的戾气仇恨。
这是谢瞻第?一次将往事与心底的脆弱彻底剖开?在沈棠宁的面前。
他本以为?他会回忆得?十分痛苦,但真正回想起来,即使是年幼时极少冲他展颜的母亲,仿佛也?在记忆中鲜活如初,笑靥如花。
沈棠宁握住了他的手,用温暖柔软的掌心裹住他的手背。
谢瞻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妻子。
沈棠宁倚入他的胸膛,紧紧地,无声地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