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配南
婢女趁着宾客散去的间隙,将杯茶水,递送到?徐温珍身前?,心疼劝道,“……里头那位终究不是?真身,夫人委实不必如此真情实感,身子?要紧,不如站起?身来歇歇吧?”
徐温珍又将张纸钱,撕下放落火盆中,火舌将其迅速吞没,熠熠升起?的火光,将她的侧脸映上了几分暖黄。
淡白的唇瓣瓮动着。
“就算不是?真身,想来也是?个苦命女子?……给?她多烧些?纸钱,让其在天之灵,保佑阿姐万事顺遂吧。”
阿姐,你现在是?否安然无恙?
如果?当真遭贼人所害,那为何皇上至今还在派人寻你的下落。
可若你还活在这世上,为何不给?家中送个信,报个平安呢?你应当知道我们都很想你……
阿姐,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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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徐温云伪装成哑巴老妪,逃脱了侯在院外的卫兵,而后就央求了几个好心香客,将她带到?了个京城附近的村落。
因着先前?的假户籍之事,李秉稹特意整改过?户部,所以徐温云明显感觉到?,比起?四年前?,这一路的城坊要严密了不少,路障颇多。
但凡出入者表现出些?许迥异,都要被问询几句。徐温云刚刚拿到?手那张假户籍,压根还未来得及熟悉上头的信息,就被巡防卫兵逮到?了,险些?就要露馅,颇费了番功夫才糊弄了过?去。
她终究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娘,就算带着老妪的人皮面具,也伪装不了神态与嗓音。
所以待到?村落后,她将人皮面具撤下,将能?显露在人前?的肌肤全部抹得黄黑,还在面颊处贴了道刀疤。
她先在村中住了两日,托旅馆伙计仔细探听京城动向,直到?往来商旅,传来徐家已举办丧事,皇宫并无异样,家中族人未曾受她牵连……这才将心落回了肚中。
心中觉得踏实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惆怅。所以今后这世上,就再无徐温云了。
她现在名?为陈芳瑞,二十四周岁,潭州人士,是?个早年间父母双亡,因身患重病,被夫君抛弃的寡妇。
她决定暂且在这间村落安置下来。
一则如今朝廷管控太严,去的城镇越多,受的盘问也就越多,还不如就在此处暂歇,待建立起?新的人脉关系后,再从长计议。
二则,此处往来商旅者众多,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探听到?京城的消息。她到?底还是?心忧辰哥儿,想要听到?他被确认为皇长子?的消息,才能?将心头大石落下。
几乎所有与过?往相?关的物件,都被她抛却在了京城,唯将四年前?男人送的那根钏金丝钗,带在了身边。
若无太后助益,她原想好好利用此钗逃遁,虽说后来没有它的用武之地,可她极力说服自己,这好歹算得上是?件防身之物,所以留了下来。
出门在外,一分钱也会难到?英雄汉,徐温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特在临行前?,悄悄备了许多细软,再加上箱屉中的那些?,已足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可她一个弱女子?,出门在外不能?露富,只赁了间小小的院落,养了条看家护院的大黄狗伴在身边。
洒扫除尘,添置家具,移植花草……无需看他人脸色,一切都是?随着她自己的心意布置的。
身体确比以往在荣国公府做嫡长媳辛劳许多,好在内心丰盈,精神愉悦,十分充足。
除了夜晚,会握着枕下的那根钗辗转一阵,其余时候,日子?可以说过?得极为平静安宁。
约莫七八日的时间,将院子?收拾好,且对周遭环境熟悉得差不多之后,她便想着鼓捣出些?什么营生?,用来遮掩身份。
出于兴趣使然,她决定在村口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向过?往商旅,兜售自制的辣椒酱。
她本?就是?个厨艺上佳的,在京中的这些?年,又常与妹妹在后厨研究家乡特色小食,多年下来,手艺早就获得荣国公府的那些?妯娌长辈一致赞扬。
于是?村口三岔路口处,多了个外地来的,专做腌菜的女娘。
酸豆角,萝卜丁,腌咸菜,辣椒酱……全都被放置在个小陶罐中,但凡有歇脚的旅客来了,她就拣几样腌菜,置在干净的荷叶中,赠给?别人吃。
其实北方嗜辣者不多,可奈何赶路嘴里淡出鸟来,这些?个腌菜又能?为馒头面条增香提味,放在竹筒中又能?放置好几天,所以倒也算得上有销路。
初初做生?意,徐温云原也不敢做太多,只简单做了六七样小试牛刀,谁知半天下来,那些?腌菜几乎就全都售罄了。
徐温云望着空底的陶罐,抬起?手背,擦了擦额间的汗渍,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原以为,日子?就会这么无波无澜过?下去。
直到?那日,个身着锦袍的男人,站在了摊前?……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天?。
眼见腌菜差不多卖空, 徐温云准备打道回?府。
每天?出?摊,徐温云都?要?将装满腌菜的?夯实陶罐,由木质的?板车上搬挪下来;待收摊时, 再将几?乎空置的?陶罐,搬娜回?板车上。
这?连续半月来,都?是如?此。
快到人膝盖高的?陶罐,就算是空的?,也异常沉重,每次徐温云都?要?使尽浑身气力, 才能将其搬挪移动。
或者是久坐起猛, 又或者是连日劳累……徐温云当时只觉两眼一黑,脚底趔趄着, 蒲柳般的?瘦弱身姿,往官道旁的?农田中斜斜倾去。
眼瞧就要?仰面摔倒, 陶罐碎裂……摊前黑影闪现,个锦袍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在后头稳稳搀住她的?身形。
徐温云似是心有所感,掀起眸子抬眼望去, 只见暖黄色的?夕阳西斜,映照在张英武非凡,不怒而威的?侧脸上。
——正是那个曾与她抵死缠绵过无数次的?男人。
她眸光剧烈震动, 受惊之?下,陶罐由指尖滑落, 几?乎就要?掉落在地的?瞬间, 男人脚尖前伸稳稳接住, 而后将其置放在身侧的?板车上。
过于出?众的?相貌,鹤立鸡群的?领袖者气质, 以及干净利落的?身手……此等人物,一看?就知不是凡夫俗子。
而徐温云因伪装得过于完美,那张寡淡平庸的?脸,与天?姿国色没有半文?钱关系,以至于二人站在一处时,有种引人注目的?剧烈反差。
“陈娘子,这?位郎君是谁,怎得从未见过?”
“是啊,瞧着与陈娘子甚为熟稔哩。”
男人面上无甚表情,也不说话,只定定望着她,那双眸子清明剔透,仿若能够一眼看?穿她的?灵魂。
或许他出?现在此只是意外?,又或许他其实并未认出?她的?身份……徐温云原本还有万分之?一的?侥幸,可她实在太过心虚,伪装的?人皮面具下,连唇瓣都?在颤抖。
正在她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男人眉眼略沉,眸底闪现出?些锋芒,用仅能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沉澈问道。
“翻脸无情,扭身就走。
……朕亦想?问,在你心中,究竟将朕当作什么?”
当作什么?
徐温云闻言,心头酸涩无比,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听得这?句,她便明白死遁之?事已经败露。
可她宁愿他气急之?下杀了她,又或者雷霆暴怒斥责她一顿……也不想?见他如?此沉冷疏离,诘问不休。
她哽窒了会儿,而后稳住心神,腾然转身,朝伸长脖子往这?头观望的?摊贩,颤着声线高声回?应。
“……是我孩子的?父亲。
我先前与他在入京途中走散了,近来不知在何处听到了信儿,终于寻到我了。”
这?也算是间接回?答了李秉稹。
男人薄唇轻抿,面上愈发添了几?分愠色……不是夫君,不是爱人,只是孩子的?父亲,仅此而已?
围观群众们闻言,心中虽半信半疑,可眼见男人并未反驳,各个嘴中都?开始道出?恭贺之?词来。
“夫妻团聚,恭喜恭喜啊。”
“前些年世道不好,多少夫妇都?走散了,许多郎君扭头就另娶了,难得他却还来寻娘子,可见是个痴心情真的?。”
“何止是情深,实在是生得也俊,身手又好,有了这?样的?依仗,陈娘子今后有福了。”
……
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入耳中,大?多都?是夸赞男人的?,道他对发妻情真意切,不离不弃……这?愈发显得徐温云抛夫弃子的?举动,极其丧良心。
她将这?些话听入耳中,只觉腆然羞愧,恨不得钻进地洞中,永生永世也不出?来。
颤着眼睫望男人一眼,只见他神色淡淡,看?不太出?什么其他情绪。
久别重逢,徐温云既紧张又尴尬,蹑手蹑脚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男人倒是动了,屈尊降贵弯下身子,将剩余的?陶罐,一个个有条不紊往板车上搬。
这?男人喜洁,那身锦袍又华贵,徐温云只怕会弄脏了他的?衣裳,立即忐忑上前,“……我,我来吧……”
李秉稹别过身,并未让她沾手,只眉峰微扬,略带戏谑,由牙根中挤出?句话。
“决意离开朕,就是为过这?般辛苦劳作,穷困潦倒的?日子?”
徐温云纤细的?手腕落在半空中,僵滞几?息后,又扭身搬起另个陶罐,勉力扯了扯嘴角,略带了些怯懦自嘲道。
“……许是生来命贱,唯有过这?样的?日子,我才能觉得心安。”
以往那些荣华富贵,就像魔鬼强迫她做了桩交易。掏空尊严,出?卖灵魂,才为家?人换来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确是罪恶,确是可耻。
就算是挥金如?土,驱奴唤婢……也换不来内心片刻的松快,自嫁入荣国公府后的?每时每刻,都?身如?油烹。
而现在,她褪去美貌,洗尽铅华,犹如?个寻常农妇般劳作,浑身上下都?腌入味儿,日日与商贾农户们打交道,只赚几?两碎银,粗茶淡饭吃着……
反倒觉得踏实无比。
其实在别苑中相处的?那些时日,徐温云就已对他心生爱意。
可她前半生实在太过如?履薄冰,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她再也不想?被这?些东西桎梏住。
就算做了皇后又能如?何呢?
如?果代价是要?引得他们母子反目,她岂不是又要?罪加一等。她只想?过几?安生日子,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与男人并肩坚守了。
“……我自知罪孽深重,陛下原就该当我死了,又何苦再寻来此处呢?”
天?下这?么大?,想?寻个人确是比登天?还难。若漫无目的?去找,只怕这?辈子也找不到。
可若对那日前往相国寺的?香客逐一排查,再由那张伪造的?假户籍入手,让各地府衙官员巡检外?来人口……寻找范围就大?大?缩小。
实际上,在徐温云伪死的?第七天?,李秉稹就掌握了她的?具体?行踪。起初他确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杀到此处,将人捆回?京城。
可那样做又有何用?
若不彻底打消她的?顾虑,今后总有一天?她会再逃,莫非当真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她,又或者将她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吗?
他们分明可以是这?世间最知心的?两个人,为何要?闹到那般同床异梦,两看?生厌的?地步?
所以李秉稹并未打草惊蛇,只极力按捺着,将自己做为个旁观者,暗暗窥探着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