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这样,等他的心死透了,他就可以平静地由着她走出他那片枯槁荒凉的天地,不再有希望,也就不再会绝望。
可现在,就在他的心终于覆上了一层希望燃尽后的冰凉灰烬时,她却亲自走回到这片被她肆意玩乐着踩践至此的地方,轻飘飘地撒下几颗火星、把它重新吹燃。
她不肯放过他,那他又为什么要折磨自己、逼自己去对她放手?
他已经试过了,比起对她放手,其余的痛,都不算什么。
少年抱住正轻轻咬着他襕袍领纹的小娘子,眼角仍带着方才还未散去的绯红,在她的耳边,对她,也是对自己说道:“我信你。”
最后一次。
我信你。
他知道阿柿在引诱卢梧枝,想用卢梧枝被欺骗住的心达成她的目的。就像她曾经对他所做的一样。
他也知道阿柿还是要利用他。他表现得对她越在意、越无法容忍卢梧枝的存在,卢梧枝对她的占有欲就会越强。
那就利用吧。
他不在乎。
他可以一直让她利用。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仍旧一如既往,都会让她如愿。
他会为了她、去与卢梧枝丑恶地争抢,也会在她需要的时候从他们的面前消失。
反正,只是在范阳的这一阵子而已。
她说过了,等她做完了想做的事,就会跟他离开,从此以后,永远地只留在他的身边。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话。
但他放任自己去相信。
他要靠这个希望,让自己的心活着。
从没有碰过“赌”的少年,亲自将自己的胸口送到了那支张扬红花茎干的尖刺上。
他要用他满腔的心头血赌一把,看那根刺究竟会不会刺进他的心脏。
——
陆云门的变化自然瞒不过小郡主。
甚至,这正是她想要的。
不久后,她的一应东西就都被送进了陆云门一直住着的那间屋子,一下就把原本空旷的大屋占满了大半。
紧接着,她就要陆云门又召来了之前的那两名婢女,侍奉她沐浴。
等全照她的心意折腾完,已是快要入夜了。
看了看唇上可做颜料的朱红唇脂,想着今晚的打算,赤着脚的小娘子没有再往头上钗金银珠玉,而是折下了屋中花瓶里几株红色极淡的木芙蓉,让她们为她插在了梳起的发髻中。
随后,她又从果盘里挑了两串并蒂的艳红饱满樱桃,俏皮地用它们的果梗为绳、将它们挂在了她的双耳后面,仿佛缀着两对晶莹的红玛瑙珠丸耳铛,更衬得她的肌骨莹润如雪,好像屋子中的炭烧得再热些,就要把她暖化了。
听到侍婢们离开,临时避到隔壁的小郎君将手中刚刚墨干的信装封了起来。
随后,他挑灭烛火,走到他的屋前,推开屋门,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书案前的小娘子。
她赤足而立,襦裙小衣皆颜色淡淡,仿佛一张干净无瑕的素纸,只等着他落笔作画。
此时,她正把屋中能找到的所有砚台颜料都摆了出来,大大小小的笔也全被她从笔筒中倒出,在书案上滚得到处都是。
听到门口声响,小娘子回首。
见是陆小郎君,她连忙晃动着腕间金铃,叮叮当当地朝着他跑了过去,一下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少年自然极了地将她抱住:“赤着脚,不冷吗?”
“屋子里的炭很热,我又刚沐浴完,身上暖和极了。”
小娘子抱住他的腰,把自己又往他的怀中送了送。
接着,她边用手指在他的脊上慢慢地滑,边仰着脸,纯真又意媚地望向眸色渐渐浓重的漂亮少年:“陆小郎君……要不要摸摸看?”
“你想……”
少年刚刚开口,未被合紧的屋门就突然被人推动。
他当即抬手抵门,一只脚却挡了进来。
紧接着,将门撑住的卢梧枝就挤进了半个身子,对着陆云门笑道:“表哥,时辰还早,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陆云门还没做声,阿柿就先对着卢梧枝赶道:“已经很晚了,我和陆小郎君还要作画,没有时间让你请教。”
“那正好,我想求表哥的事正好也作画相关。”
他看着阿柿,故意地慢条斯理道:“我来请表哥,帮我想个署名花押。“
听到这句话,吃到了大半个糖饼的小娘子顿时哑了声。
她抬起眼睛,有所求似的、小心翼翼看了看陆云门。
接触到她的目光,小郎君松开了抵门的手。
卢梧枝随即推门进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凌乱的书案前,盘着腿就坐到了靠西边的一个蒲团上。
那个蒲团是阿柿带来的,为的是能坐在习惯向南而坐的陆小郎君的身边。
见到自己的位置被霸占,小娘子抱起踩着卢梧枝影子走进来的大肥猫,从卢梧枝的屁股下面将蒲团拽出,随后肩碰肩地贴着陆云门、直接坐到了小郎君的另一边。
“那个花押,我也要。”
她毫不客气地看着陆云门。
“陆小郎君先帮我想。”
“你想要什么样的花押?”
见她面露不解,小郎君便耐心地同她讲解。
“韦殷卿写其名‘陟’字,如画五朵祥云。也有人将其名草写成鱼形、琵琶形、细瓶形。恩师李群青用的是锭形押,而我好友汪苍水所用则是葫芦形押。”
似乎是被小郎君的这些话说得更没了主意,将笔拿起又放下的小娘子苦恼道:“要不然,还是先给卢梧枝想吧。
少年依言,看向了卢梧枝:“范阳卢府,雕纹多用朱雀,族中也有祖先羽化飞升时、朱雀神鸟前来领路相贺的传说。你若愿意,可用朱雀形押。”
“朱雀啊……”
卢梧枝若有所思,心中已经有了些主意。
片刻后,笔尖的花押已经成型,见阿柿还是没有想好,他便单手托腮,对着她提议道:“你以凤凰为形、做一个凰鸟花押如何?”
他赤、裸裸地展露着他的私心:“都说凤凰栖梧,你用了凰鸟花押,就能跟我的名字也有关系了。”
“我的花押,为什么要跟你的名字有关?而且,凤凰花押,一听就很难画。”
笔杆末端轻点着雪白的脸颊,小娘子露出着困扰的神情。
忽然,她看向陆云门:“陆小郎君有花押吗?”
“有。”
小郡主的眼睫抬了抬。
她留意了陆云门那么多年,但从没听说他有过花押。
而卢梧枝则直接把她的疑问说了出来:“你有花押?我倒是从没见过。”
“我的花押乃过世长者所赐,有负所托,心中生愧,因此许久没有用过了。”
少年说罢,见阿柿一副想看极了的样子,于是默默提笔,将“云门”二字画成了一只踩着绣球的凛凛麒麟。
卢梧枝端详了面前的麒麟花押片刻,忽地弯起嘴角,转了转手中还未蘸过墨汁的毫毛笔。
“河东陆氏族人,的确喜用麒麟,可你这花押却有些奇怪。麒兽多踩球,麟兽抚金铤,你这麒兽花押定是成对或成群所画。这种画法,除了定情,也就只有家中的兄妹、姊弟会用。而品月表姐的花押,我曾在祖母那里见过,跟麒麟毫无关系。”
弓起脊背的恶意少年笑着凑向陆云门,兴致盎然地向他发问道:“陆表哥,敢问这花押的另一半,所属何人?”
就在这时,小娘子突然抓起毛笔,挥进砚中裹了层墨,随后“啪”地落到那只麒麟花押的身上,三两下就把它涂没了。
但那只麒麟的影子却仍留在她的眼底,久久都没消散。
居然是这样。
抚踏着金铤的那个麟兽花押,是父亲去世前、在病榻前手把手教她写画的。
因那时赤璋长公主也在,小郡主便只稍稍改动了几处,就一直将它用了下来。
虽然她也曾如卢梧枝此时所想,认为这花押很像是成群成对所画,但她又并不觉得父亲会这样做。
她的确没有想到,父亲竟会对陆云门青眼至此。
究竟什么时候?
又是为了什么?
“才没有何人。陆小郎君都说他现在不用这个了。”
小郡主心中思绪浮动,但表面上却丝毫也看不出来。
只见她拿起那张被她涂黑了的黄麻纸,几下把它团成团,丢进一旁的空匣子,随后将一张干净的新纸推到小郎君的面前:“我想好了,我叫阿柿,我要一个跟我名字有关的、图案的花押。”
少年略一思索,精巧地以柿子花为形,画出了一个“柿”字花押。
他画得实在太流畅,小娘子催着他又画了好几个,这才一副终于看懂了一些的模样,接过了那张黄麻纸,照着它开始自己画。
可她抓着笔、磕磕绊绊地画了许久,却好像怎么都画不到最后,笔下的图案没一会儿就乱成了一团麻。
于是,她抬起头,又开始眼巴巴看向陆小郎君了。
见此,少年起了身,跽坐到她的身后,轻轻地握住她抓笔的手,端正而沉静地带着她从头画起。
但就在卢梧枝能看到的眼前,少年的另一只手已经将小娘子的腰揽住了。
“卢梧枝已经有了他的花押……”
他正说话,一支洁净的木芙蓉簌地掉下了朵浅浅的红瓣,正好落在了小娘子皓白的后颈和素色的小衣后领间。
少年垂着眼睛,边继续握着她抓笔的手、带着她再一遍重新画起花押,边无声地低下他的头颅,含住了小娘子后颈的那瓣落花。
被少年微凉的唇蹭着,小娘子仿佛再也专心不了。
她朱唇轻咬,浮荡起潋滟水光却又永远饱含着天真的圆眼睛不停地向后转去,像是只贪馋难耐极了的小狐狸,早就顾不上什么花书花押。
弄掉了那瓣落花,少年的声音又落在了小娘子的耳后:“……是不是该让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