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别费劲了。三年前,大食国使臣带来的礼物中有一头汗血宝马,他们称那马性子极烈,稍稍近身都会被它踢伤,只有极擅御马者才能成为它的主人。皇祖母于是下旨,会将它赐给第一个能骑着它跑完一圈马场的人。当时在场数人跃跃欲试,可谁都没能做到,就连临清王都在快要跑完前被它掀了下去。你猜,它现在在谁的府里?”
小娘子伏下她柔软的腰肢。
“摔这一下,应当足够世子清醒了。我因过往之事,心中对你有愧,所以你方才的话,我都可以当做没有听到。如此,世子还要继续说吗?”
虽然这样说着,可她握在手中那捩翠融青的锋利釉片已然竖在了少年的颈上,如果他敢说一声反悔,她立时就能割开他的喉咙!
“刘或吴。”
没有丝毫动摇,大梁的少年麒麟凝然对她。
“我会助你得到那个姓。”
过了许久,陆扶光松开了手中的釉片,看着他:“你将我逼至此处,就是为了与我说这桩事吗?”
少年的睫羽终于垂下了。
他轻下声音:“原本,不该这样。”
事情本来不应如此。
可只要事关了她,事情便从来不会照他所想的进行。
对上陆扶光,他永远只能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不,合该这样。”
陆扶光轻声开口。
算无遗策的陆小郎君就是应当在她面前溃不成军,将她从未诉诸于人的想要之物奉到她的面前,向她做出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约定。
“但是,这不过是你在求我允婚,我可没说我允了。”
她居高临下着、不提什么刘还是吴、只是轻描淡写道:“满大梁都是想娶我的小郎君。虽然挑挑拣拣下来,你如今的确能拔个头筹,但若是遇上比你好的,我随时都会忘记方才发生在船上的事。”
说罢,她从少年的腰身上起来,端丽娴雅跪坐一旁,满头朱翠华钿不见分毫曳动。
等小郎君与她面对面坐好,小郡主才尝了尝自己的唇,出声道:“好苦啊。虽然以前习以为常,但最近不知为何、有些吃不下苦了。劳烦世子去给我弄些甜的小食来。”
说完以后,她不再看他,而是低头将她原本随手放在一边的玉佩细细系到颈间,藏进了她绣满了小簇折枝花的袖衣领内。
第135章
135
“我与崔姚的恩怨未了,我仍不会放过她,此后定然还会出手,最多也就不祸及范阳卢氏。”
戴好玉佩后,小郡主又抬起了头。
“还有,卢梧枝知道我的身份,世子既然要毁了我的这门亲事,就将要事情做干净……”
少年轻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翻开。
噤了声的小郡主这才发现,她的手掌上竟有一道划痕正渗着血,是她之前握着碎釉威胁陆云门时不慎弄出来的伤。
“一点小伤。又没多痛。”
对自己身体并没多少爱惜的小郡主对此毫不在意。
她甚至起了兴儿地用指尖在那伤口的血珠上蘸了蘸,将血抹到了少年的唇上,“还是说,我该装作怕痛怕得不得了的样子,缠着你,让你心疼,给我上药?”
小郎君转身去拿了药,又坐回到她的面前:“我看到你受伤,便会觉得心疼,便会想要给你上药,这与你怕不怕疼、有没有做出怕疼的样子并无干系。”
察觉出陆云门情绪有异,小郡主怔了怔。
陆云门已经低下了头,轻轻为她上药:“你不必担心卢梧枝的事。我登船前已经同他见过了。他如今自顾不暇,身上还背负着生母的冤屈,知道该如何取舍。”
“你如何说通他的?”
少年顿了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后就被咬了一口?”
见小郎君抬首凝注着她,似是不解她如何猜到。
小郡主朝他的袖口扬了扬下巴,那窄袖的边缘赫然露着一角极深的牙印,已经淤了紫。
少年转腕掩住伤口:“我要夺他的姻缘,被他伤这一下,也不冤枉。”
他停了停,又道:“之后我会留意用药,不会让它留下疤痕。”
陆扶光嘴角扬起,正要再说些什么,一兵卫身影映到门前。
“世子,汝阳夫人听到您屋中异响,托侍婢前来问问。”
跟陆云门对视一眼,小郡主低低地“咕噜、咕噜”了两声嗓子,随后便发出了小狸般“嗷”的叫声。
那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十足能够以假乱真。
微愣过后,陆云门在她让他“快些出去”的摆手示意下走向屋门。
走着,走着,那瓣自从知道她的身份后便抽离在外的魂魄终于游游荡荡地落定回去,这段时日如在雾中发生的诸事、开始在他的心中逐渐清明。
他已经能够看得出陆扶光真心与否了。
她没有在继续骗他。
手指碰上门边的那一刻,身后小狸的叫声再一次、却也是初次清晰地在他的耳中响起。
少年低下头,终于吸进了一口鲜活的气。
——
小郎君离开后,坐在原地的小郡主渐却渐垂下双眸,掩住了神色。
她从不相信人。
便是常伴在她身边、为她办尽不能与外人说之事的酡颜兄妹,她也是在先是救了他们兄妹全族、又将那些族人全数留在自己永济州的别府、给足了他们恩德与威胁后才开始重用。
不这样,她怎么可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真实的一面?
小郡主的指尖无意识地碰上她藏在胸前的玉佩。
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
阴晴不定?以恶为乐?随心所欲?自私自利?欲壑难填?
她本性如此,并不觉得这些词如何不堪。
可从幼时她接过父亲为她扑下的彩蝶、看到父亲在见到她毫不迟疑便将蝶翅撕下时的神情后,她就知道,蛱蝶藏在翅膀中那具狰狞可怖的躯体,是不应该被人仔细看清的。
所以,她一直掩藏着她尖利的口器,让别人永远只能看到她夹翅而飞时扬起的那些昳丽到如梦如幻的斑斓。
毕竟,在那些少有的、窥到几分她本性的人中,父亲想要管束她、刘初桃想要逃离她、刘明茶想要占有蚕食她的权势、吴红藤则想要获得更多的权势来将她压倒……
只要看到了她真实的模样,谁都不会长久而真心地对她好。
可如今,陆云门分明将她看得那么清楚,她映在他眼中的,早已尽是那些纤细蜷曲的足、是长着发霉般细毛的虫胸、是一段一段丑陋的腹节,他为什么还愿意对她下出如此之大的饵、只是为了一个他几乎得不到任何益处、甚至可能根本就无法兑现的婚约?
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他给出的这饵,她即便不吞食下肚,也不可能放任它随水流走。
这时,陆云门的声音从隔壁透了过来。
小郡主立马紧贴上墙壁,想要听一听小郎君要如何向汝阳夫人解释。
她的眼睛在此刻有多明亮,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可那边没说上几句、小郡主还什么都没听清,陆云门便搀扶着将汝阳夫人出了屋子。
再也没有半分动静。
忽然就又安静了下来。
小郡主眉间那朵由小郎君亲手画上的芙蓉花钿随着她的颦眉而慢慢蹙起。她开始觉得无聊,然后愈发得不高兴,于是开始紧盯住房门的方向,不耐地在心里算着陆云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过了一会儿,陆云门没有回来,别的声音却跑近了。
小郡主微微侧耳,杏目中波光一晃,接着便合上了双眼。
下一刻,一只头上沾水打绺的幼小文豹顶开门冲奔了进来,先是东奔西跑越过几座大围屏,后又连着撞翻了两扇屏风,直直就要向着陆扶光扑去,而紧追在它身后的,是一个口唤”美人!美人!”的赤足小郎,他拎着湿透沉重的袍尾,在它撞开最后一扇屏风的刹那将它飞扑压住,整个人“咚”地摔在了小郡主面前!
紧接着,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小豹猛地将圆脑袋一甩,上面的水全甩进了他的眼睛里,疼得他立马扑腾着松手捂眼。猫般大的小豹借此彻底蹿到了小郡主的膝上,舒舒服服地窝着趴下。
“美人,你为什么总……”
小郎沮丧地揉着眼睛爬起来,眼睛里的模糊慢慢散开,这才发现面前居然坐着一个人。
他猛地吸进一口气,正要大叫出声,面前珠翠华服的闭目少女便仿佛能看到般将手指竖在了唇前。
“别出声。”
美貌至极到能晃花人眼的小娘子轻轻说道。
“我不能被别人发现。”
“你……”
小郎四处张望,这才发现他闷着头追猫,竟失了方向,一头闯进了七堂兄的屋子!
可是……“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虽然又惊又疑,却还是下意识放低了声音,“这是云门兄长的屋子,这里面,应当只有他和一只小狸!”
“是啊,你们来之前,”小娘子碰了碰膝上的小豹,那小豹便立马就更黏她了,直追着她的指尖、求着她再摸一会儿,“这屋子里,只有我和陆小郎君。”
看到这一幕,小郎的眼睛顿时直了。
他养了这小豹好几个月了,好吃好喝供了许久,也只能在它睡着的时候小心翼翼抚上一下。
难道……
“你是说……”
他琢磨出小娘子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声音中隐隐有了激动,“你是狸化成的……”
“你可真好。”
双目紧阖的小娘子辗然一笑。
“其余人听到我的来历,不是不信,就是害怕,可你意识到了我不是同类,散发出来的却是善意。”
陆西雨:“我当然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