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等耳根清净后,对着陆西雨“你做什么?他话还没说完!”的质问,小贵人浑不在意:“你急什么?”
“我为什么不急?大参说我家出了事、七哥还有危险……”
“你家既出了事,我们过去解决就是了。陆西雨,你颈上难道是空的吗?”
美貌的小娘子仿若初发的芙蓉,笑起来温柔又美好,声音也是轻轻的。
“我在这儿,竟还有人能将陆云门生吞活剥?我真的太好奇了,忍不住想要马上去看一看。”
第149章
149
去年初秋,一片蝗虫自河东南山而下,从陆氏族田起,群飞蔽天,见田便落,险成大害。
每每回想起那时情形,河东农家仍是户户心惊,绝不想再见到此景。
——
骏马昂首着在崖边寺的山脚下掉了个头,很快便又在路上嗒嗒奔起。
陆西雨的家仆大参坐在车厢中间的胡凳上,蜷手蜷脚,头也使劲低着。
没人告诉他上首的那位蒙着眼睛的华贵小娘子究竟是谁,可只要看到她脸上恬然柔静的笑,他便自惭形秽地觉得手脚都无处安放,拘谨又胆怯,仿佛说话的声音粗鲁些,都是对她极大的冒犯。
因此,就算被陆西雨催着问族田中的人究竟在崖边寺那儿听到了什么,他也还是一改刚才在街上的吵嚷,极力想将话说得文绉绉些。
“他们说,寺中的僧人说了,蝗有灵性,螟蝗之灾乃天降之灾,从不无故现世。世人见蝗落田,需虔心设祭祈恩,若真的心意恭敬,心香一瓣,螟蝗自会散去,不会成灾害人。但因为……”
说不惯文雅话的人骗想将话说得雅致,就会显得愈发啰嗦。小郡主的耐心又开始有些不够了。
而讲到这儿,他的声音又开始含糊起来,“……因为那……就……曾经……”
他期期艾艾地,下意识朝面前的七郎君瞥了一眼,又同旁边的八郎互换了好几次眼神,出口的话一声比一声低,“……所以,今年的蝗灾将会严重得前所未有,犰狳现世,便是先兆。但假使乡里的百姓能够自此修德自省,祈恩足诚,说不定能够减轻罪孽……”
因为多坐进了两个人,马车里的气本就变得凝滞发闷,大参的话说得慢慢吞吞的也就算了,还在她的眼皮底下遮遮掩掩,支吾来、支吾去,让小郡主更想要蹙眉了。
但她的不悦还没有表露出来,少年便在一旁案上的水鸭熏香炉中添好了香,云烟自鸭嘴中吞吐而出,冷梅的冽香一瞬就冲淡了厢中的浊气。
小郡主动了动鼻尖,唇角刚要弯起来,她的手腕就被身边的少年握住。
紧接着,柔腻的花贴上了她的肌肤。
少年已拂净了之前落地的花枝,用它们中最好的、贴缠上陆扶光的手腕,在大参难以置信的打愣中,细致地为她编起花镯。
“七郎君,”哑然片刻,大参靠着死掐自己找回了神,心中砰砰地小声道,“这会儿可不是给小娘子编花镯子的时候……”
“我知道了。”
心情好起来的小郡主扬着两朵圆圆的小酒凹打断了他:“你叫大参,对不对?你不必着急,慢慢将今日有谁去家门前闹事、都是什么神色、什么架势,一件一件同我说。”
她真想从人的口中套出需要的事,从来都是不费力气的。大参很快就被她引着、夸着,答得渐入佳境,语气轻快得脚跟都抖了起来。
等小郡主和颜悦色地笑着说出“多谢你,我问完了”后,这个比陆西雨大不了几岁的粗野少年竟失落了:“只问这些,就够了吗?”
他还有好多人、好多细节没有提到。
前面几处讲得不好的地方他也想要重新讲。
他……还想再多跟她说一会儿话……
“大参。”
一直无声无色为小娘子编花镯的小郎君在此时抬起了眼睛,“她既说问完,那就是足够了。”
少年端方俊秀,只是坐在那里,便炳如明月珠。
“你且出去,帮着驾车吧。”
说不清这跟平日里的七郎君有何不同,但大参当即僵住了还向小娘子抻着的脖子,垂下头,俯仰唯唯地退了出去,一声都不敢再发。
“你已经问完了大参,“在帷帘再次落下后,少年又静静地、对着陆扶光出了声,“没有什么要同我问的吗?”
“陆西雨,你也出……”
小郡主突然出了声。
“我不出去!“
陆西雨不假思索挺直身,像只好斗的小公鸡:“再过一会儿就要到我家了,你到现在还没说要怎么处理……”
陆扶光:“那你闭上眼。”
小郡主说完,稍等须臾,转身就扑着又压到了陆云门的身上、被他抱了个满怀,看得陆西雨险些惊跳而起。
“我都说了让他闭眼睛。他肯定没有立刻照做。”
小郡主贴在少年颈间,两颗小尖牙完完整整地、得意地笑着露在外面,简直肆行无忌。
“但他现在应该已经照做了。如果我是他,我还会把耳朵也捂起来。“
那边,陆西雨正拚命将眼睛闭紧,使劲儿到整张脸都显得皱巴巴。
听到陆扶光的话,他又惊了一跳。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为什么她说出的话能这么准!
陆西雨想不通这些,但是却立马本能地、老实照做地捂住了耳朵。
“陆小郎君想要我问,我当然要问了。”
不会被其他人听见看到,庙算神谟的小娘子马上又咬住了少年的脖颈,但这次,却是轻轻的,用牙尖、很有分寸地、轻轻地咬,一下一下,像极了小兽间表示开心时的、带着点疯劲儿的玩闹。
“但要怎么问才好呢?我跟陆小郎君心意相通,许多话,没等我问出来,你就已经答了;还有许多话,你不用答,我就已经能猜到了。这种事,以前我可从没经历过,以后,除了同你,多半也不会再有了……”
这些话,埋头闭眼、堵住耳朵的陆西雨自然一句都没有听见。
可过了片刻,他就又心痒,斗胆悄悄地将捂着耳朵的手松开了一点。结果他就发现,陆扶光那边竟然已经在说正经事了。
“……听大参的话,去年的蝗灾似乎极令人极心有余悸。”
她说,“但我看过河东去岁秋时的邸报,上面分明说,河东虽出现过少量蝗虫,但并未成灾,无害民生。”
“少量蝗虫?”
听到这句,陆西雨当即就把捂着耳朵的手放下了!
“什么鬼话!”
他急道:“当时隔山的蝗灾已重到晦天蔽野,待蝗群飞至河东时,虽不似山对面那般厉害,但也将田地损了十之四五!若不是我七哥在劝告不成后、果断重兵压境、将刀剑架到了不服的农户脖子上及时灭蝗,河东早就道殣……哎!”
从他脱口“重兵压境”的那一刻起,陆扶光就抬起了手。但他说得实在太快,直到这时,举止优雅的小郡主才将从发髻间摘下的牡丹朝着他砸了过去。
陆西雨大叫一声,下意识就躲,但好巧不巧,本来砸不中人的牡丹花经他这一躲、正正好好扑中了他的鼻子骨,小猧子狗顿时咧嘴龇牙!
但还没等他叫嚷,他就看到了他七哥。
少年的神色很静,淡淡的,仍如一潭不见鳞波的湛清水。但陆西雨总觉得,跟刚才相比,七哥看起来好像更加不对、更叫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顿了顿,陆西雨安分地用双手托着、将牡丹送过还回去。
“连‘重兵压境’这种话都敢说,想必八郎君是觉得燕郡王府已盛如烈火烹油、声势惮赫千里还不足够,非要将它放进油锅,烧到势焰熏‘天’。”
接过花时,小郡主仍带着甜甜的笑,朱唇榴齿旁酒靥圆圆,仿佛刚才用力掷花砸人的小娘子跟她没有半点相干。
被她这么一说,陆西雨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也就不觉得刚才挨这一下打有多冤了。
他对郡主有气,其实并不光是因为两人船上初见时她将他骗得团团转,更多的,是因为他七哥。
七哥同他提起她时,曾经说过,他自小就过得寡淡,无欲无求,是生是死都没有多少区别,她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想要的。
陆西雨觉得那位小郡主心机深沉、捉摸不透,不要说良配了,只怕连个好人都算不上。
可七哥却说,他清醒地知道她真实的样子,知道即使只是碰一碰她、也会被她枝茎上密密的利刺扎伤,但他仍旧愿意去掉所有的防备,让她将最长的那根尖刺扎进他的心脏,用他的心头血永远供养着那朵花,让她能一直展露出姝丽的殷红。
他要再赌一次。
赌她不会将这根刺拔出去。
只要这根刺不拔出去,他的心就还是活着的,就能一直向外涌出鲜血。
逐渐地,只要时间够久,它们就会长在一起,变成一个畸形扭曲、但共存共亡的生命。
这跟陆西雨想像中的爱很不相同。
仿佛向死而生,拉着人往深渊里坠,阴暗又隐秘,一点都不让人向往。
但这是他七哥的决定,所以他还是认真地点了头,发誓绝对会替他保守住船上见过陆扶光的秘密!
可之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忿。
他七哥为了陆扶光,是真的做好了所有的安排,为了一个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的未来,几乎在对自己敲骨取髓。而她却什么都不需要付出,连一点真心都看不见,说不准就是个骗子,实在可恶至极!
可刚才……
虽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就是隐约地感觉到,郡主对他七哥也不是浑然的不在意。
也许只是他不懂,误解了她。
更何况,她还关心燕郡王府,担心他的话给七哥招祸!她果然也没那么坏!
但即使他心里有所释怀,他嘴上却还是非要争上一句:“我不是看这里只有我们三个,都是自己人,信得过,所以才不小心口无遮拦……”
“谁同你是自己人?你信我做什么?”
小郡主抚着手里的牡丹花,漫不经心道,“说不准我回头就去告诉皇祖母,‘河东陆氏与我同辈的八郎君亲口说了,燕郡王世子去岁在河东重兵压境’,都不用别人动手,你在金吾卫当差的那位亲兄长,肯定先打断你的腿。”
这话比圣旨都有用,从小就因不肯念书而总被亲哥拿荆条抽的小猧子狗当即就将嘴巴死死抿住,再不敢多蹦出一个字了。
但他仗着陆扶光看不见,对着七哥使劲儿地瞪大眼睛,眼睛里写满了“你看她!”的哭诉告状。
陆云门的目光却只在他的脸上一掠而过。
随后,少年见那牡丹摔得有些散了,便低头取过了案几后的宝匣,从里面为陆扶光挑选新的发簪。
“原来河东遭过如此蝗灾。难怪了。”
小郡主耳边没了聒噪,看起来十分乖巧地将头偏向了陆云门,让小郎君为她戴簪,“我之前便想,表兄的封邑分明有良田数顷,怎么去年收上来的租赋却多是蚕丝。”
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可连成个句子,陆西雨就是听得云天雾地,只能又去看他七哥。
可陆云门却只是顿住了一瞬的指尖。
随后,少年就将一枝玉鸳鸯簪到陆扶光的髻边,面色如常:“我今日才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