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白鹞当年是因啄瞎了人眼、才被送到你的手中,如果你不能将它训到乖顺,它就只能去死。你是在救它。我可不是。我只是想要一只听话的豹子而已,而我也的确做到了。”
小郡主微微地昂起脸。
“我可不需要陆西雨那种半吊子的慈悲心。他要真是大善,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把一只原本该在山野间纵跃的小豹拘在一处笼子里。我看不上这些,所以我不会改,也不会变。”
“我知道。”
小郎君说出来的,仍是这句话。
但稍停了停,他又继续道:“你在对陆西雨说那些话时,我当时心中怏怏惝恍,甚至想要阻止你……我不是觉得你那时的样子不好,你所有的样子、情绪、想法,我都觉得很好,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也看到。”
风姿斐然的少年语气淡淡,却是将一颗心全敞了出来,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小郡主笑了,两颗尖利的牙毫无遮掩地露了出来:“那是因为你喜欢我啊。喜欢一个人,当然就会想要独占一些东西。”
说着,她向他伸出手。然后,被他将手握住。
“陆云门,我将你想要独占的送给你。”
她向他承诺。
“但作为交换,你也只能被我独占。”
她说。
“以前,我想要独占的东西被别人碰了,我只是把他扔掉、把他赶走,但你不一样。”
日头又向西斜了斜,从檐边漏下来的霞光,忽如流水般地浸透了小郡主新换的石榴裙,将它染愈发红如血污。
“你要是背叛我……”
在这片血色里,小郡主轻声地、笑着、说出她最真心的实话。
“我就杀了你。”
“好。”
小郎君俯身垂首,同她额头相抵,主动地让自己融进了那片血红。
小郡主看不到这一切。
但她也主动地抱住了少年的腰,同他碰了碰鼻尖:“那你今晚要不要留下来?”
她稍稍地收敛住小尖牙。
“不做别的……也行,”小娘子含糊着字眼,“我只是想要个人陪着我……”
太清楚她话语漏洞的的少年向后退了退。
小郡主:“我是想要你留下来帮我练字。我想给我阿娘寄去一封亲笔信,可连着练了好几日盲着写字,都写得不顺利。你看。”
说完,她将身后卷着的那束纸递了出来。
不用展开,少年就看清了上面的字。
陆云门。
陆云门。
陆云门。
陆云门。
陆云门。
……
那是凌空写成的,一行行笔锋短而硬利,力透纸背,仿佛一把早就做好准备要收割一切的刀。
她在用她最真实的笔迹,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他的名字。
这叫他,要怎么说出“不”?
第152章
152
天幕快要落下时,章铎终于回了家。
刚走出马车,他就看到了小院里飘出的炊烟,这一天在外面过得食不下咽的他顿时饥肠辘辘,进了院就朝着灶屋走去。
可还没走到屋槛前,他就停了下来。
灶屋里,一口大油锅支着,里面热油滚沸,烟气熏人。
挂着晒干烤糯米皮的通风房梁下,扶光郡主正坐在个胡凳上,怀里抱着一小盆沾了层黑胡麻的炸散子,边吃边分给还在油锅前继续炸着面食的燕郡王世子。
她看不见,没办法知道别人吃没吃完,可她也不管,自己要吃一个新的炸散子时,就会从木盆里拿出两个,一个自己留着,另一个,则喊着“陆云门”的名字伸手向外递。
章铎却看得真切。
有好几次,世子都正在油锅前忙碌,但他却什么都不说,只要看到郡主伸出手,世子就会过去将炸散子接下。
“堵住路了。”
正不知道该进还是退,章铎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妻子的声音。
阿细捧着个筐,轻轻用它顶了顶章铎转过来的圆肚子,里面半满地盛着堆刚摘下来、根上还沾着泥的野菜。
“饿了吧?世子做了许多炸散子,也分了些给我,我没吃完,剩下的都在咱屋里的矮几上,你先去吃两口垫一垫。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有她在,章铎就放松多了,无处安放的手脚也有地方放了。他照着阿细说的回了屋,没多久就把她剩下的那盘炸散子吃光了。
干坐着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回来,章铎就又出了屋子。发现她正在院外不远处的井边洗菜,他就搬着胡凳坐到了她旁边,边跟她一起洗菜,边从头跟她说起了他今天出门后遇到的事。
是这世间最最寻常、恩爱夫妇的样子。
很快,天便完全黑了。
但今夜星月交辉,蟾光皎皎,风也清凉,坐在小院里,不必藉着灯烛也能将四周看清。难得遇到这样的好时候,阿细便将饭食都摆在了小院中。
“能摆脱不孝之名,不再受其侵扰,自然是好事。但我并不想搬回家里的宅子。我和阿细商量了,我们夫妻闲散惯了,回去一起住反倒会受拘束。这里离亡母的坟茔近,我去植松也方便。”
在被小郡主问起今后打算时,章铎两手捏着木箸中间,迂讷舌钝地答道。
他之前上书辞官,说的便是自己身为医者,却让母亲死于病痛、离去时瘦得只剩一把枯骨,实在愧为人子,因此想要留在家乡,在墓旁植松万棵,以偿一二。
大梁极重孝道,看到他如此请求,圣上便是再惜才不愿放人,也阻拦不得了。
连圣上都是如此,陆扶光自然也不能可能再多说什么。
“那医馆呢?”
小郡主又问,“您之前不是想要在家乡开一处便民的医馆吗?如今,还打算做吗?”
“我长兄说他会全力助我,但这两年地里的收成不好,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钱,要我再等等。”
说着,章铎那张只要不谈论医术就会显得格外憨直的脸上露出了愁容,“我原本以为只是想帮帮附近的乡亲,没想到竟需要那么多的钱。”
小郡主好言安慰道:“太医令您如今声名显赫,即便没有医馆,也会有得病的人家慕名而来,请您过去医疾救人。”
“不过,”她说着,声音略有迟疑,“最初会来登门求您的,必定都是河东的富庶豪户,若是没有足以济世的银钱,还是无法长久惠及寻常百姓。”
听了这话,章铎面上的愁容更重了。
还是阿细过来打发他去支炉烤肉,才把他的愁思打断。
都在院子里吃了,自然要吃得自在些。
等明火中的炙肉烤得差不多,一大盆洗净的新鲜蕙草被端了上来。阿细用蕙草包好烤肉,放到小郡主面前的盘中,又为小郎君斟了满杯的酒。
“这菜与肉的吃法是偏就了我的口味。酒是用干姜和胡椒酿的,里面放了安石榴汁,也是我常年在喝、觉得很好的。”
用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招待着来客,阿细夫人先饮了一杯酒。
章铎还在守孝,不沾荤腥。小郡主用着药,不能喝酒,但适量的肉还是能吃一些。
陆云门随着阿细夫人饮完酒,见陆扶光早就无声地将面前的蕙草包肉送到嘴边、快要将那一整个吃完了,他便伸出手,亲自又为她包了一个。
少年做事时一贯安静,小郡主又暂时被占住了嘴,小宴一下就静得出奇。
阿细用手肘撞了一下章铎。
章铎虽然在说到自己喜爱的事物时滔滔不绝、与妻子面对面时也总有说不完的话,可对上外人却颇为木讷,常常是别人问了、他来答,若别人不起新的话头,他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又被妻子的手肘撞了一下后,他才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世子和郡主真是兄妹情深。”
小郡主听到就笑了,却也没解释什么,而是主动同他们又聊起了其他的。直到小郎君被她支去煮鸭花汤饼,她才重提起此事。
“太医令想错了,我从未将世子当做族兄。”
近处的炉火烘着,小贵人两颊胭脂微融,那颜色似是渗进了她的雪肤里,显得她愈发艳如桃李,髻上插着的半圆梳背上、华贵的红绿宝石也在火色中辉着奇丽的光。
“我自七八岁初见他后,就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后来,执念扎根,我意识到我对他心生贪念,屡次想把他骗到手里,却总也没能得逞,这次,我以帮他顺利操办族中祭祀的人情做饵,又用眼疾逼他心软,这才迫使他不得不陪在我的身边,而且,因为我装足了可怜,今日他终于答应,这几夜会宿在我的屋里。”
小娘子说着这些,心酸一闪而过,神色中剩下的只有执拗和坚决,“我知道这于礼数不合,可这也是我好容易才得到的机会。汝阳夫人面前,二位可否为我遮掩一二?”
阿细夫人听不透她话中真假。
对燕郡王世子那样的惊世少年,小娘子心有爱慕,实在太正常了。
章铎却直直白白地说道:“你们是同宗的血亲兄妹,郡主的眼疾又未愈,还是不要同屋得好。”
“虽是同宗,却是半路并起来的,往上数,只怕十几代人都没有交集,更不会有血缘关系。”
小郡主半点也不介意章铎的反对,从头详细地将河东陆氏与河西陆氏的往事与他说了一通。
“再者,世子对我,也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也不敢奢望太多。”
小郡主分明蒙着双目。但不知为何,阿细夫人却觉得,她好像能看到她眼睛中明亮炽热的光。
“我已及笄,我心知等这次回了东都,便再不会有这般机会了。我长到这么大,只为自己任性这一回。”
既不是血亲,又不违医嘱,原本就对世俗诸事不甚在意的章铎便又没了话。
他看向妻子。
于是阿细夫人的话就相当于他们的决定了。
她微颔了颔首,说道:“夜晚寒凉,我们一直在自己的屋中,门窗闭着,看不到外面。”
小郡主唇边的酒凹笑了出来,向着对面道了谢。
当深夜将至时,章铎夫妇真的如他们所说,紧闭了门窗,连烛火都早早地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