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要是小郎君主动接了小娘子的花枝,便要涉阶登到台上,亲手将那花还给小娘子。
时至今日,每家小娘子所簪的花品尽不相同。即便同族姐妹都取了芍药戴,也是你簪黄、我簪白,入目尽是姹紫嫣红,花攒绮簇,盎然得都要叫人疑心秋冬被人窃去、如今盛春已至。
陆品月心中倒是灌满了正合秋末时节的霜寒之意。
可对着笑面迎来的小娘子,她不能泄出分毫,因此婉和地宽慰:“我那堂弟年少便到军中当差,与粗汉莽夫朝夕相处,故性情寡言沉闷,不善应对小娘子。”
“军中当差?在哪儿?做什么?”
柳姓的那位小娘子丝毫没因陆品月的话而对陆东日失望,继续追问道。
如此,陆品月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如实相告:“在金吾卫……”
此话一出,有几个原本在做其他事的娘子也看了过来,显然对陆东日此人上了心。
胸口发闷。
一想到引起这不顺的正是陆东日的突然出现,陆品月难免生疑,目光慢慢落到了正垂首抚马的弟弟身上。
除了陆云门,没人知道她要抬举三叔父的儿子。
能有资格如此飞云掣电将陆东日召来河东的,也只有陆云门。
但不可能。
她的这个弟弟,就是个莲茎般中通无心也无情的怪物,即使从他身上剥去皮肉、他都不会有半分情绪。
她既同他说了要三叔父家的儿子坐那个位子,他自然就会如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不声不响、也不在意地默认。
反正他什么都不想要……
什么……都不想要?
思及此时,陆品月突地心口一颤,眼前无端端地浮现出了那夜屋中那个小娘子的身影。
“燕郡王世子和裴十五郎竟要一队比试!你们说,他们中,谁更出众?”
“我只见过我十五兄的箭术……郡主您常在东都,肯定见过燕郡王世子的骑射吧?”
“我可是许久都没亲眼见过世子骑射了,这问题,应当问太孙妃才是。”
心思正拧绞在一起,好容易送走那心系陆东日的恼人小娘子、耳边刚得一会儿清净、还没将思绪理清半分的陆品月便又听人叫到了她。
“堂嫂。”
小郡主瞳仁黑油油的,对陆品月笑着问,“我们这群人中,属您最清楚世子的骑射功夫,您觉得,他与裴十五郎竞技,谁会更胜一筹?”
对弟弟贬抑惯了,想也未想,陆品月就文弱地笑了:“云门的表现,多半只是一句‘中规中矩’。”
“您怎么总这样谦虚?”
小郡主端坐看着她,原本赛雪的腮颊因多饮了几盏金桂酒而生出了淡淡的粉意。
方桃譬李的小贵人神色困惑着,“大梁谁不知晓燕郡王世子在疆场屡立功劳?我家中幼弟若是有世子一半的驭弓本领,我必然时时拿他吹嘘,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才舒坦。”
陆品月面色柔和地笑着垂首,更显纤纤弱质:“并非我有意谦虚,实在是我太了解云门的性子。这种场合,他是从不肯与人相争、使出真本事的。”
听了这话,唤裴子瑭“十五兄”的小娘子顿时对陆云门没了好感。
退到一边,她对亲近的姊妹悄悄道:“不愿争,今日不来便是。这是正经的骑射比试,又不是游乐围猎。其他郎君,无论身手如何,拿起弓箭便会认真对待,独他藏锋露拙,也太不尊重人了。”
这些不忿并不会传到陆品月和陆扶光的耳中。但小郡主不必想都能猜到她们会在背地如何说了。
她笑起来,酒凹乍现。
“太孙妃说世子在这种场合从不会尽全力,我却认为不见得。只是看着也无趣,不如太孙妃与我赌一场……”
她说着,将鸦色鬓边斜插的一对灵芝纹勾边儿的金簪取下,放到酡颜正捧过来的空玉盘里。
“这对拨子簪不是什么稀奇珍宝,但上面镂空鱼子地上的两小儿嬉戏图,却是我五六岁时跟阿娘一起画的。不久前我翻看旧物,看到那画,觉得有趣,便找匠人将它用到了簪子上,如今正是我的心头所爱。”
左边的簪面上,一小儿正撒谷逗引锦鸡,而右边,一顽童正攀着树折取柳枝。
两簪分开各成一景,拼起来又浑然一幅,只让人觉得心思灵巧。
同这比起来,价钱便极次要了。
但陆品月并不想要它。
这种满是小娘子稚气的东西,她不会佩戴。簪子的样式又独特,也不好拿来赏人。纯是无用之物。
可郡主都已经将“贵重”的赌注拿了出来,她当着这样多人的的面,实在无法直接说出不想赌,只好轻笑着道:“这也太珍贵了,我身上可没有与它相当的东西。”
“怎么会?”
小郡主轻指向她的手腕,引得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她腕间那只篆有经文的金镯上。
“这上面所篆的,是皇祖母常念的经文。我伴在皇祖母身边听过许多次,耳听心受,得大裨益。对我来说,这金镯自然有和隋之珍。”
看到金镯落盘,小贵人贪杯似的又喝了一满盏的金桂酒。
抽出那对拨子簪时,她不慎碰松了发髻,那朵独她佩戴的粉白牡丹此时正随着她的饮酒、慢慢地垂到了她的耳畔,不似平日那般庄正,却更衬得她醉肌玉软花柔。
“大伙儿可都不准派人去下面通风报信。”她抿去唇珠上的香酒,露出了些小娘子的顽皮气,“说不定燕郡王世子原本打算大展身手,一听说太孙妃赌他会输,就故意败下阵了!”
第164章
164
众娘子笑着应完,纷纷看向台下。
小郡主便也随着众人,毫不显眼地望向了马背上的陆云门。
少年裹在乌靴中的双腿夹紧马腹,上身挺如青竹,静静地停在光里。
马身上火焰纹的银质杏叶与他身侧箭袋中的银色箭镞交映着,折射出一柱又一柱、刺目的、几乎称得上硬朗的辉光。
突然,赛起的赤红旌旗划下,少年身上那些清晰的煌煌之色、陡然如被卷进了飓风般尽数化为虚影!
看着那道一骑绝尘的身影,在场的无数人都在同一刻想起了那只总伴在他左右的鹞鸟。
雪白的,毫不庞大,沉默又孑然。无声落在枝桠之上静止不动时,仿佛只是一只在思念北方的候鸟,远不似雄壮的苍鹰、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吮血劘牙的凶禽。
但当阵中厮杀漫天,人血喷溅如雨,它却登时腾空而起,于尸横遍野、刀戟无情的腥风中冲坚毁锐、一往无前。
一次又一次,没有那些好看却无用的招式。
看准猎物。
张开利爪。
飞扑而上。
咬断咽喉。
一切仿佛都结束在一瞬之间。
但这之后,确定所有猎物没了气息,鹞鸟便又收起尖爪,无息地轻抖翅膀,梳洗沾上的血痕。那些叫人惊魄震魂的肃杀之气,不曾存在般,已经无迹无踪。
可那的确存在过!
看着那一排十具俱被羽箭穿心的石人,整座骑射赛场,久久万赖俱寂。
直至驭马踅身的少年垂下弓弦,四周才开始出现了轻微的呼吸声。
接着,有人笑了出来。
再接着,欢呼与笑便一齐奔如潮涌。
笑看呆了的自己,也笑看呆了的身边人。小娘子们彼此嬉闹推搡着凑到高台子边,就算嘴上说着“他肯定不会接我掷下的花”,却还是忍不住心痒地为他扔下一枝。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原来便是这样啊。
高台上虽因此有些乱了,年长的娘子们却仍没出声阻拦,没被管束的小娘子们便玩得更无拘束了。
一名扔得脑袋上只剩最后一枝桂花的小娘子大抵是兴奋过了头,伸出的手不知怎地,竟刮到了也倚着台沿看热闹的小郡主的耳边,将那朵极为稀珍的牡丹花碰掉了。
闯了祸的小娘子“哎呀——”一声,失措惊呼,声音大得盖过了所有的笑语!
闻声,站在下面的许多人都抬起了头。
那牡丹本就不是用来向下掷的,一整朵硕大饱满,沉甸甸极了,在下方的人看来,它仿佛是自高处直直“砸”下去一般,快且重得叫人心生惧意,因此多数人想也没想便下意识往一旁躲去!
不远处的裴十五倒是当即一笑,用力勒转缰绳,欲俯身驾马飞驰。
可交睫间,他却惊觉侧方一道流星射过,银光少年纵马向前,骤胜疾风,蹄间三寻,跃如腾空!
如此看来,陆云门方才竞技时竟还收了力?
裴十五神稍一晃,再追不及,便干脆也不追了。他慢慢松下握紧了缰绳的手,看着陆小郎君没进高台覆下的阴影,将那坠下的落花拥进怀中。
少年冲过来的动作那样快,接住花时却稳妥又轻缓,没有伤到牡丹的一丝花叶。
他单手驭马,抱着完好的花,慢慢向上扬首,今日第一次让高台上的众人看清了他漂亮的眉眼。
高处瞬间又静了。
可除去被少年这张仰起的脸惊艳到的哑然,大家无声,更多的是因为她们不知此时该不该出声。
那牡丹会落下,本是因为一个小娘子的无心之失,并非是郡主想要将它抛给哪位中意的小郎。若是没人上前接它、任它“砰”地坠了地、花枝散得七零八落如同宝盏碎溅,自然不是桩美事,可总归能揭得过去。
但如今,它被好好地接住了。
接住它的人,却是燕郡王世子。
这可怎么办?
不少人想起了司马家的主母黄缃儿。
这骑射赛是她办的,这会儿自然该由她赶快拿主意。
可朝她的座儿找去,那里却是空的。
黄湘儿刚刚在跟小郡主对饮金桂酒时喝得太尽兴,一时忘乎所以,不小心弄翻了杯盏,那身绿地珠窠对狮纹的锦裙因此湿了好大一块,此刻正离了席在换,偏偏就不在高台。
陆扶光却谁都没找。
她只看着正下方的小郎君。
他不该接她的花。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