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她脸上的得意瞬间散了个干净。
“你不要骂我!”
她仓惶地撒开陆云门的袖子,孤零零立在一旁。
“我会给你洗干净!”
少女下意识捂住小臂,眼中的惊恐极为刺目。
看着她下意识的胆怯举动,陆云门的目光微沉。
只有经常被打,才会这样自然地做出这种反应。
“我不会骂你。”
少年的语气温和,但神色却极为认真,“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所为,所以没关系。”
但阿柿紧绷的神情没有任何好转。
她还是十分不安地望着他,小鸡啄米似的一直坚持道:“我会给你洗干净、我会给你洗干净……”
“好。”
陆云门不再劝她,而是郑重地对着她笑。
“等我换下这件衣裳,便请你浆洗。”
阿柿的神情终于松了下去,又愿意对笑着露出她的小虎牙了。
贾明在这站了半晌也没能插进话,渐渐地,他那一肚子的火也熄了,整个人看起来有种精力消耗太多后的蔫巴感。
“那位便是我同你说过的县太爷。”
他泄气地垂着八字胡,对阿柿说道。
“他不相信你能看见鬼怪,如今正要拿以前的案子问责我。十万火急,你且看看周围,可有什么鬼怪,能向他证明一二。”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时的贾明只是随口问一问,未抱什么希望。
他都已经垂头丧气、一副已经准备好日后在李忠手下艰难度日的样子了。
谁知阿柿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那里。”
她指向身后的那颗郁郁蓬勃的缅桂花树。
“那颗树上住着一个吊死的女鬼。她的舌头特别长,全部吐出来,会秃噜秃噜掉到肚脐上。刚才就是她突然甩出舌头吓唬我,我才从树上摔下来了。”
她连说带比划,手指用力地拉下眼皮,舌头也吐得十分卖力,努力想学出女鬼的样子,看得贾明嫌弃地直呼“咦”。
陆云门却听得很仔细。
他不吵也不闹,漂亮如剔透宝石的黑眼睛一直专注地望着她。
这仿佛给了她好大的鼓励。
她于是雀跃地继续说:“她还丢花打我!”
她摸了摸被硕大花蒂砸中的脑门,“那朵花就是她故意弄掉、专门朝着我扔的。”
说完,她还给那只吊死鬼做了点评:“是只讨厌的坏鬼!”
贾明因为她的这段话,小胡子连着抖了好几下。
他心想,幸好周围的县民听不懂北蛮话。
不然,要是听到有人说他们供奉了百年的仙树上有一个吊死的女鬼,怕是要气愤到一起冲上来,对着阿柿群起攻之。到时候,他们搞不好会连他一起打!
“原来他就是县太爷呀。”
贾明还在后怕,阿柿这边,却已经开始跟陆云门说起小话了。
“他真的很不一般。”
阿柿在说李忠。
“在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他的身上发出了十分恢弘的金光,就像庙里面的怒目金刚。鬼很怕这种光,能避则避,不会靠近。”
这时,李忠向几人走近。
阿柿立马兴奋地扯了扯陆云门的袖子。
“你看!树上那个吊死的女鬼,一看到他靠近,立马就提着舌头,躲到树冠的最深处去了!”
她的目光在树冠和李忠之间来回晃了几次,再次看向李忠时,已经是一脸的崇拜。
“我可以做他的侍婢吗?”
她满目期盼地问向陆云门。
“只要跟在他的身边,就没有鬼敢来欺负我了!”
第5章
05
带着一直挂在自己袖子上的阿柿,陆云门将这些对话一字不漏、尽数转述给了李忠。
高大的铁汉李忠,看着面前彩绘陶俑似的小娘子,眉头始终紧锁。
那神情,仿佛是听完了一出闹剧。
最终,他低声肃面自省:“我竟也跟着胡闹了。”
喟叹过后,他命人将尤金娘招来。
尤金娘很快赶来,并带来了她杂耍班的管事。
管事拉着他蜡黄的长脸,驼着他终日佝偻的脊背,一见到阿柿便立即指认道:“就是她!”
“太爷,”他对李忠道,“这个小娘子,近日总在我们院子附近徘徊,一旦有人上前同她搭话,她就会立马跑开,行为十分鬼祟。今日一听班主提到有人偷山猫,我一下便想到了她。”
“您听听。”
尤金娘立马帮腔。
“可见这小娘子的偷窃早有预谋,请太爷一定要对她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李忠肃面不变:“你那山猫从何处来?价值几何?”
尤金娘神采奕奕:“是管事是从猎户手中买来的,花了足足四匹绢呢。依律加倍征赃,她得赔我八匹才成!”
贾明本还在低头想办法,一听那钱数,眼珠子当即瞪得贼凸,蔫巴垂着的脖子,立马就斗鸡似的鲠直了。
根据《大梁律》,“诸窃盗,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
这尤金娘张口四匹绢,阿柿便要为此被罚挨百杖!
这是想要阿柿的命了!
“翻天喽!”
他当即大嚷起来。
“我把她个活人买下来,也不过花了十贯钱加一匹绢,如今她偷的不过是一只奶都没断的畜生,居然值四匹!?”
尤金娘不乐意了。
她腰一拧,阴阳怪气道:“叫您知道,这山猫可是东都最时兴的玩意儿,十分受贵人们喜欢,便是用成箱的金银去换也不为过。尤其她偷的那只,虽然还没断奶,但背上已经现出了状若梅花的斑点,极为金贵罕见。这也就是没弄伤它,不然,但凡蹭伤了它一块皮……”
她的余光扫向阿柿,语气不咸不淡,“一个不值钱的女奴,怕是用命也赔不起!”
眼看两人就掐腰当街吵起来。
自贾明说起阿柿价钱起、便一直默不作声的陆云门,忽然开了口。
“是否听一听阿柿的话?”
在得到李忠的同意后,他将阿柿口中关于小山猫的离奇一切都说了出来。
少年的声音清冽如泉,语气又沉稳极了,将阿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告诉他的细碎事情理得很顺,娓娓道来。
连旁边站立如山的衙役,都忍不住抻长了脖子,听得入神。
唯独尤金娘。
随着陆云门将“院中假山”和“扑蝴蝶的小山猫”这些细节逐渐说出,她的气焰一节节下落,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直至指尖发白都没有松开。
但她在脸面上倒还撑得住。
待陆云门说完,她立即娇笑出声。
“你这个小郎君,什么鬼呀、怪呀,说得怪吓人……”
可她说完这句,随后便语塞了。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再如之前那般吆喝出什么,索性直直对着李忠躬身一拜:“奴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事儿全凭太爷做主。”
态度一直明确的李忠,却在此时沉默了下来。
虽说大梁百姓自古崇神惮鬼,庙宇香火不断,但即便笃信鬼神,以尤金娘此前露出的性子,在听到陆云门那番话时,她应是当即高呼荒谬、向他喊冤才是,绝不该是方才的反应。
这事莫非真有蹊跷?
他看向开始拍着大腿喊“冤案啊冤案”的贾明,开口打断道:“某初来金川,左右今日无事,既然你不服,那便随某一起、照那侍婢所说的去探个究竟。”
他也将丑话放在了前头。
“若查出她所说的皆为谎言,便要严按律法对她惩处,不可因她是你的侍婢而有所包庇。你可同意?”
“同意!同意!”
贾明忙不迭地点头,整张脸溢满了喜色,乐得合不拢嘴,眼角都要笑出褶子了。
“太爷英明!”
眼看盖棺定论的案子,在此时似乎有了新的变化。
李忠命尤金娘重新将山猫提笼带来,又让陆云门询问阿柿,如何送小山猫回家。
阿柿虽然参与不了他们的对话,但她仍能感受到方才涌动的暗流。
所以,不管别人是吵是闹,她都一直懂事地安静站在一旁,就算手上忐忑到把小布船都捏得变了形,也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生怕打扰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