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陆云门正要应声,门外,李国老的亲信来报,金川县的贾县丞来了,急得不行,一定要马上进来。
几日前,贾明从宝泉县的李国老这儿回去,就立马按他的吩咐,偷了一堆李忠平日的手书送过来,然后又带着李国老仿写的、李忠声称自己有案要查、暂带阿柿和百善离府几日的“亲笔信”回去,说着李国老教给他的话,勉强应付住了金川县衙里众人对于李县令突然不见的疑惑。
但这绝非长久之策。
所以,才过了没两天,他就又来了。
面色青白,眼底带乌,憔悴不堪,一见到李国老就开始诉苦!
“国老啊!”
只见他捂着胸口,嘴唇上的那两撇小八字胡跟着他的哀嚎连连抖动。
“下官这两日过得犹如惊弓之鸟,一见人靠近就觉得他要询问县令去处,吓得后背那是一层又一层地出冷汗,心口更是突突突直跳!这事到解决究竟还要多久?再拖上几天,下官就要熬不住了!”
坐在上首的李群青听了,笑呵呵地劝慰起了贾明,并挥手让陆云门先退出去。
少年行礼退下,关上屋门后便走向了外间的书案,磨砚蘸墨,铺纸压镇。
可待他提起毛笔时,那尖毫却久久无法落下。
少年忽然意识到,原来,他竟不敢去想她的脸。
一旦去想,有关她的一切都会涌到眼前,让他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了,笑容满面、精神抖擞的贾明走了出来。
“陆小郎君!”
见到陆云门,他抬步就走到了还是未能动笔的垂睫少年面前,搓手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便出了声:“那个……阿柿过得怎么样?”
少年的指尖微微蜷动,最终放下了笔。
“她住在府中,由我照看。”
“哦。那就好。”
贾明躬了躬身,凑近小郎君。
“那日,她前世今生的说了一大堆,我也是回去琢磨了好久才弄清楚,原来她压根就不是北蛮卖来的奴隶,是正经的大梁百姓。这我可不知道啊。不知者无罪,如今奴隶如牲货,我却从未故意苛责她,脏活累活也没叫她干多少,除了有时候会让她挨挨饿……”
眼看这话越说越不对了,贾明赶紧捋了两把他油光的小八字胡,自己将话岔开,“总之,劳烦陆小郎君帮我说说好话,我以前若是有些对她欺压的地方,请她别见怪。”
随后,他就立马表起了忠心!
“我这人虽脑子钝些,本性也有些贪懒喜利,但大是大非,我还是能分得出轻重,知道阿柿做的是大好事,我从心里佩服她。这回,我唯李国老马首是瞻,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说着,贾明忍不住似的露出了一脸的喜不自胜,“李国老说了,他之后不久许是会得以大升迁,若是我这会儿能沉住气、把他嘱咐的事情办好,到时候他一定会记得我……”
压下声,他咧着合不上的嘴,按捺不住般地靠近少年:“陆小郎君,你说,我能得个什么赏啊?”
不待陆小郎君回答,贾明突然看到屋外天色竟近月落星沉,立马就“哎呦!”一声,响响地拍了下大腿!
“都这时候了,我得赶紧回去!”
喊罢,他就同来时一样,像是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火急火燎地向外冲去,连声告辞都没顾上同小郎君说。
——
那晚,用了整整一夜,少年还是将阿柿的人像画完了。
可在画完后,他却没有将自己靠着记忆画出的第一张人像拿给恩师,而是照着自己画好的,极快又流畅地重新临摹了一遍。
确认从这张临摹的画像中看不出他初初落笔时那些难以遮掩的心乱神摇,少年才将这张新的送了过去。
而那张几乎快要让他看清自己的心的画像,则被他收了起来,妥善地放好了。
画像被送走后,又过了些日子。
小郎君床边那成堆枸杞的山尖凹了下去,卧房几扇屏风上的皂罗已经糊好。
白鹞成日跟着阿柿,几乎都成了只她的纸鸢鸟,只要她高举起手,它就会随着她的指尖跑。
平日里又倦怠又凶恶的大肥猫,也能在吃饱了小鱼干的情况下,在阿柿向它伸出手时懒懒地将爪子搭上去,同她握一握爪。
小院子里,也被她添置了许多物件。
稀奇古怪却总能被她说出像这像那的的石头们。游动着各种大小、各种颜色的河鱼的水坛水缸。还有许许多多色彩鲜艳的花。
一旦下雨,院子里便满是叮叮咚咚、高高低低的不齐声响,好像很吵,但又总会令人驻足流连。
那条海螺数珠也做好了,可她却没有戴,而是系到了陆小郎君的寝帐上,还巧心巧意地往螺中塞了助眠的香丸,是清雅的、让小郎君说不出丝毫不喜欢的味道。
偶尔,她也会问起金川吴家的案子,从没得到具体的回答也不恼,只要听到一句“顺利”就会安心地展颜,接着便忙活着去跟窦大娘一起研究怎么把鱼鲊做得更好吃、去向小羊讨教自己的针脚为什么还是绣不平。
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有两日便是窦大娘的生辰。
暴雨倾盆。
窦大娘护送着来到府里颁旨的朝中使臣,赶到了正与金川吴家兵刃相见的李群青身边。
在使臣扬声颁旨、官复了李群青原职后,李国老便将众多金川吴家无可抵赖的证据暴露在了使臣的面前。
这些,阿柿都是在第二天很晚才知道的。
那日,是南边城镇为秋日丰收而举行的祭祀庆典,满街满巷,都是载歌载舞的人。
阿柿同陆云门穿过着一条人少些的小道,发现有两个五六岁的垂髫小女童不顾脚下溅起的泥雨,手拉手嬉笑着跑到家边的栀子花丛边,将掉落在地的、还干净的花一朵朵捡起,包进用水打湿的白绢帕子。
阿柿见状,走了过去,蹲下问她们在做什么,没几句话就同她们混熟了。
得知她们想学着以前见过的小娘子,将花拾掇起来穿好线、用针缝到短襦领上、香香地过完这个庆典,阿柿便立马地向她们借了针线,也穿起了花。
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摆弄了不少时间,总算将花穿好了。
可当小女童说要帮阿柿将花缝到襦领上时,阿柿却拒绝了。
“我不是给自己做的,是给我喜欢的小郎君。”
说完,她冲街角静静看着她的陆云门指了指,随后就向两名小女童道了别,笑着朝少年跑了过去,低头将花串往少年的手腕上系。
那串花的线稍短了些,很难系,以致阿柿的手指时不时就会碰到他的肌肤。
但陆云门却没有躲,而是将手腕抬送到了她的面前、方便她系。
看了她片刻,见她仍旧在孜孜不倦地系着花串,他便没有出声,自己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将她发髻上那支松动了的旧錾花银簪重新簪了簪。
他知道,她来时一无所有,身上的这些饰物,都是窦大娘拿给她的。她嘴上虽然未说,却总是戴得很小心,摘下后还要用心打理,随时想着之后要还回去。如果这支银簪今日不慎落地弄坏了,她心里还不知道要在意多久……
这样想着,少年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方锦盒。
那锦盒一直被他妥帖地珍藏在随身的行囊中,盒外绣着鸾凤衔枝,盒里放着九支模样各异的银鎏金镶玉花树钗……
就在此时,不远处热闹非凡的街上,举着火把的杂耍者仰面吹出了冲天的火芒。
陆云门被那火光燎了眼,下意识抬起头,却忽然地在那片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位穿着旧衲的垂首僧人。
在又一阵响亮的叫好声中,僧人的面容被火光照得通亮,正正落进了少年的双目。
那一刻,少年神色大动。
而专注系着栀子花手绳的少女,却恰好将这一幕错过了。
第50章
50
李迎未同父母在县里的祭祀场露面后,很快就在府中仆役的跟随下到了街上,去约定好的小庙前跟阿柿汇合。
远远地,一见到阿柿,女童的脸上就露出了笑。
“阿柿姐姐!”
她跑到阿柿的面前,指着额头上画着的那朵纤巧的粉色小花,雀跃地告诉她:“我让母亲给我画了跟你一样的花钿,还穿了这条我们一起买的蛱蝶裙!”
李迎未如今喜欢极了阿柿!
这些日子,越是与阿柿相处,她就越会被她的聪慧灵动所折服,总是忍不住找去缠着她,做什么都想同她在一起!
而对阿柿来说,在摸清了对方的性情后,想要得到李迎未这般女童的喜爱与信赖,几乎连一丝力气都不用费。
如今,她们两个人亲近得如同亲生姐妹一般,无论她说什么,对她又敬佩又仰慕的李迎未都会把它当真的,不会有一丁点怀疑,简直就像条只用勾勾手指就会撒欢跑来的狗。
阿柿笑着认真看了看李迎未的花钿,点头夸了通好看,随后将发髻上成对儿的银蝴蝶步摇取下来了一支,插到了女童的发间。
“我们一人一支。”
说罢,她期待地把手递给女童,“快走吧,我都饿了!”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宝泉县的一家馄饨铺。
那店家梁老汉曾在长安颁政坊的馄饨曲做过活儿,如今年岁渐大,馄饨铺交给了儿子,平日很少露面,只有到秋收祭祀这样的大节,才会亲自出来掌勺露两手。
李迎未很喜欢吃梁老汉做的馄饨,想让阿柿也能尝尝,提了好几次,所以两人早在几天前就约好了要在庆典当日要一起去吃。
可当两人转身要走时,阿柿却发现此前一直在她身后的陆云门不见了。
见她找人,李府的仆役连忙上前,告诉阿柿,方才陆小郎君看她在与李迎未说话,便没有打扰,而是托了这仆役传话,说他临时有事要办,稍晚些会直接去杂耍帐篷找小娘子。
阿柿四处张望,但这街道上已是人山人海,若不是有这几名仆役下人护着,她和李迎未早就如水面浮萍,不知被波浪推到了何处,更别提找到陆云门的身影了。
见此,她眸光微动,盈盈地向那名仆役道了谢,随后便同李迎未一起扎进人群,连冲带挤地向馄饨铺赶去。
可就算她们紧赶慢赶,等她们到时,馄饨铺里也已是人声鼎沸了。
两人好容易才坐在了铺子角落的一处窄窄小几前,面冲着墙不说,还要挤在同一张粗陋的旧胡床上,屁股都有一半悬着空。
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将馄饨吃得津津有味。
吃到碗底时,李迎未又去要了一小碗,“我要多吃几个,以后也许都吃不到了。”
真情所至地说出了这句话后,女童心中倒是有了忐忑。
她扭头看向咬着馄饨的小娘子:“阿柿姐姐,东都好吗?”
阿柿也扭过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李迎未:“母亲说,父亲要去东都做官了,我们全家都要一起去。”
李群青被贬到宝泉县时,李迎未还没出生,东都对她来说再陌生不过。
可听了她的话,阿柿却露出了一瞬间的怔愣,“你们……要去东都了?”
得到了女童的肯定,小娘子失措似的脱口说了句“这么快?”,随后就很是不安地闪烁起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