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静了片刻,她才心事沉沉地垂下眼睛:“也是,是我把日子过糊涂了,应当是这个时候……”
说着,她像是意识到李迎未还在身旁,连忙强打起精神,看向身旁的女童,将面靥那两片粉瓣绿蕊的花团笑得饱饱满满:“’洛城本天邑,洛水即天池‘,东都自然是个好地方。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为了见一见东都的砖瓦呢!”
可李迎未已经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了。
她也有些紧张了:“阿柿姐姐,你也会去东都吧?我记得小陆兄长有家就在东都,以后,我们还可以再经常这样见面,对不对?”
小娘子看着女童,抿了抿嘴,却连假装的笑都挤不出来了。
她低下头,舀着碗里的馄饨。可碗里最后的那颗馄饨却滑溜极了,欺负人似的,怎么都舀不起来。
“我……不知道呢。”
她还是没有抬头。
那双总是明亮的圆圆黑眼睛此时半阖着,像是丧失了睁圆的力气,声音也是轻轻的,“陆小郎君什么都没说,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们马上就要去东都了。”
女童连忙道:“我也是今早睡醒后才听说的,小陆兄长说不定还不知道……”
“是吧?!”
小娘子突然急切地发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从对方的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覆,“他应该是还不知道,所以才没说,等他知道了,就会说带我一起走,对不对?”
可这个样子,只会显得她很没自信、很慌张、心里很没底。
看着女童不解的眼神,阿柿泄气一般松开了指尖紧捏着的勺柄。
勺子与碗沿碰出了清脆的一响。
“对不起啊,未未,我跟你说谎了。”
阿柿看着李迎未,两眸落寞怅惘,“陆小郎君从没说过他喜欢我。他现在收留我,有很多缘故,但等你们一家离开宝泉县,最重要的那个缘故便没有了。他也许立刻就会给我找一个安稳的去处、妥贴地将我安置好,然后,与我再不相见。”
她越说越伤心,情真意切极了,似是在与女童推心置腹、再无隐瞒:“这些日子,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想让他喜欢上我。这样,在你们前往东都时,他说不定就会因为这份喜欢,让我留在他的身边……可、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怎么办呀,未未,我一点信心都没有,我甚至觉得他可能根本就不喜欢我!”
看到她这副难过又脆弱的样子,看到过她对小陆兄长用情有多深的李迎未一下就被她打动了!
“才不会!”
李迎未当即就激动地要否认。
可她仔细回想,却发觉她拿不出反驳的理由。她只见过阿柿姐姐在小陆兄长的身边说着喜欢,却从未听过他的回应。
对男女之情还很懵懂、察觉不出小郎君隐秘情愫的女童犯了难。
可她还是觉得,在阿柿姐姐身边的小陆兄长与此前很是不同。
他看着阿柿姐姐的眼神、和看向别人的眼神,分明就是不一样!
这时,她忽然想起前不久阿柿姐姐剪了皮影后向她演绎的那出戏。
——小郎君习惯了青梅小娘子的陪伴,以为自己对她并无男女情意。直到一次小娘子突遇危险、消失不见,那名小郎君才在可能会失去她的紧张中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随后,他经历了许多磨难、奋不顾身救回了小娘子,两人自此恩爱无比,终成眷属。
这出戏的前面,不正是同阿柿姐姐与小陆兄长很相像吗!
李迎未顿时有了主意。
“阿柿姐姐,我来帮你!”
这段日子阿柿教给了她许多东西,令她的念头转得飞快:“小陆兄长也许只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情意,我们设一个局,让他误以为你遇了险,他如果非常担心地去救你,那肯定就是喜欢你!”
阿柿听了,面露犹豫。
在李迎未极力地劝了好几次后,她才点下了头,同女童商议起要怎么做。
——
两人吃着馄饨密谋了许久,待李迎未拍着胸脯、觉得自己重责千斤地和阿柿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两人立马拉着手,向着早早定好要去的尤记杂耍班的篷子跑去。
这尤记杂耍班,就是尤金娘的那个班子。
她们在大江南北小有名气,扒杆、跳丸、走索、吞刀,无一不精,个个惊险刺激,戏幻术更是神乎其技,堪称一绝。
因此,在金川县的风波并未对尤金娘造成多大的影响。
她很快又带着班子辗转来到了宝泉县,也仍旧令县城里的百姓为了张票便抢破了头、摩肩接踵也要挤进她的帐篷,将这并不算大的帐篷显出了承载着人千人万的架势。
若不是县里的许多人都认出了李府的仆役、知道是那位顶好的李县令的家人来了、都笑着催他们快往里面走,阿柿一行根本就没有能站到看台最前面的机会。
不过,最前面的位置虽好,却难免会被班主尤金娘看到。
好在阿柿提前地想到了这一点。
在看台前站稳后,她就松开了与女童紧握着的手,拿起她方才顺路从街边小摊上买的那个兰陵王的杨柳木面具,将它牢牢地戴在了脸上。
就算此时同尤金娘打了照面,那也是相见不相识。
紧接着,锣声一起,琴弦轻拨,杂耍便开了场。
高髻纤裳、鬓朵高翘的舞女推着一名男子走近,踩着乐点将他关进了戏台中央的雕花方柜。
随后,她在柜外紧紧拴上了一圈的铁链,并在最后挂上了个重量十足的黄铜大锁,举手投足,婉婉轻柔。
可锁舌扣紧的瞬间,舞女的足尖略一用力踏地,随即手持锋利宝剑,跳起了力道十足的胡旋!
原本轻快的琴声也铮地变了调,声响震天,如现兵戈铁马,鼓点也猛然激烈昂扬,剑刃的冷光不断在台下观者的眼前极快掠过,然后干脆地刺入柜子四周细窄的孔洞,动作利落潇洒,流畅有力,激得下面的叫好声一波高过一波!
当十几柄宝剑尽数刺入柜中,所有乐声骤停,全场忽地陷入了针落可闻的安静。
在众人期待至极的屏气凝神中,舞女抬起了手,从颅顶高耸着的蛇灵髻上拔下一枚金簪,将簪尾那头特质的钥匙旋进了黄铜锁孔,卸下了沉重的铁链。
下一刻,里面走出了完好无损的男子。
不待众人惊呼,那座临时搭好的高台子上,又一名鲜肤胜粉白的舞女跃了出来,将空着的手心一转,指尖便凭空出现了一根桃枝。
众目睽睽下,那桃枝转瞬发芽生花,最后竟结出了一颗硕大的寿桃!
只见她将寿桃向上空一掷,那寿桃于空中炸开,数不清的桃花花瓣纷纷落下,令人如置身春日桃林。
看着这一段精彩的戏幻术,阿柿连手心都拍红了。见周围的人们都在仰面接花,她也一脸天真地踮起了脚尖,伸手去抓。
可那朵桃花却被她身后一只戴着栀子花串的手先接住了。
小娘子回过头,看到了姗姗来迟的陆小郎君。
她顿时展颜,冲着小郎君露出了笑,开心得连那对总是圆溜溜的黑眼睛都笑弯了。
但紧接着,又一棵寿桃被舞女高高掷起!阿柿惊呼了一声,立马拉了拉少年的手叫他快看,自己也极快地仰头望天,不再去看小郎君了。
少年望着面具后的她,眸子中的色彩晦暗不明。
半晌,他反握住了她松松勾着自己手指的手,微微地收紧了指尖。
——
许久之后,杂耍散场。
走到了月光下的少年,亲手解下了阿柿脸上的面具。
小娘子灿烂的笑一瞬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此时,因已经很晚,困了的李迎未被府里的人接了回去,一群人一下就只剩下了阿柿和陆云门。
但夜晚的庆典这才进入了高峰。
大片大片的祭祀篝火在空地点起,人们分享着美酒福肉,歌声鼓声声声不止,筚篥排箫阵阵长鸣。
“我们去那看看!”
阿柿指着最热闹的那一处篝火便要去。
她像是还沉浸在方才舞女的胡旋舞中,拉着小郎君的手,走的每一步都兴奋得像是在跳舞!
等到了地方,见野寺旁还堆着些无人奏响的乐具,她便跑了过去,捧着个系有两鼓杖的羊皮羯鼓献给了陆小郎君。
她六岁那年的隆冬,燕郡王陆晴山又一次退敌凯旋。
此次乃是大胜,圣人极喜,因不好为他再加封赏,便在宫中为燕郡王办了一场盛大的接风宴。
那日,极少于宫中露面的陆云门与他的长姐陆品月一道出面、献乐谢恩。
羯鼓、琵琶,绕梁三日,风光无限。
阿柿那日虽然并不在场,但她知道,圣人在听过了那两人的奏乐后便开了金口,说等陆云门再长大些,便由他在宫中除夕的大傩中扮演方相氏驱疫辟邪。
那个资格,一众至尊宗亲想求不得,圣人却许给了他,他那日光彩如何,一望而知。
而现在,她也能看到了。
在夜火中击响羯鼓的小郎君,姿质明莹,肌发光细,在这热闹又混乱的尘间中遗世独立,自辟清明。
过了须臾,在他的周遭,无论男女,都痴痴欣赏起了这名小郎君,烈烈的欢笑声都渐消了。
阿柿看了片刻,走到少年身前,将那兰陵王的面具系在了少年的脸上。
“你不开心吗?”
她看着他。
不知为何,从他的鼓声中,她听出了一抹伤怀与孤寂。
可少年没有回答。
看不到少年貌美的脸,人们又嬉笑着重新奏乐欢歌,鸣鼓聒天,燎炬照地。
阿柿陪他坐了一会儿,就看到篝火旁跳着盘鼓舞的人们向她招了手。
阿柿看了看陆云门。
在听到少年让她“去吧”,她立刻起身上前,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提着裙摆,灵巧地踏上地面的小鼓,跃起落下,足下咚咚,真如火光中一只轻盈的金色蝴蝶,莹莹振翅。
面具遮挡了少年许多的视线,只有阿柿的笑闪动在他的眼中,刺得他这双近些日子被格外照料的眼睛发胀发痛,可他却仍旧没有移开视线。
夜晚的欢愉久久地进行着,人们遗簪堕珥,扬酒欢畅,不拘形迹。
不时有人跑过来想要邀他一起跳舞,小郎君始终未动,不理不应。
直到跳尽了兴的蝴蝶小娘子举着火把飞奔而来,向他伸出手。
这时,狂欢已至末了。各家各户将备好的祭肉洒向空中,在看到成群的鸦鸟落下饱食后,酒醉熏熏、互相搀扶着散去。
少年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又看看眼睛里流淌着星光的小娘子,主动出了声音:“吴家的案子,已经人赃并获。恩师的调令已下,几日后便会离开宝泉县,前往东都赴任。”
小娘子满面的笑忽地一滞,怔怔地看着少年。
“我这些日子能留在这儿,是恩师以宝泉县县令的身份、从州府借调了我这名‘译语人’,待恩师走后,我便该继续回州府待命,直到鸿胪寺将能接替这空缺的译语人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