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郑婉可真好呀。
阿柿的指尖在鎏金银盒的卧犀纹上轻轻地滑着。
八岁那年,因为种种原因而决定不把弟弟弄死后,阿柿不得已地放弃了独占母亲。
接着,她就开始给自己挑选、可以作为母亲而独占的猎物。
很快,她就盯上了郑婉。
当年,郑婉还不是如今这样掌着朝堂实权、能够起草诏令的天子近侍,她上面还有许多更加年长、更得女皇信任的女官。
极偶尔地,她能在圣上面前侍奉几次笔墨。但多数时候,她都只能内殿里伺候那位前来找外祖母练字的小郡主。
可郑婉的才华却有着无法遮掩的光芒。阿柿认为,郑婉将来绝不会屈居于此,如果能将郑婉用好,对她实现那件她觉得最有趣的事,会起到不小的作用。
再者,郑婉在宫中毫无根基,没有倚靠。
唯一的亲人是常年寡居在私宅中的母亲,因很少见面,能给在她亲情上的慰藉也总归有限。
所以,一点儿“因为弟弟出生而备受欺负“的谎话,一些可怜的示弱和对温暖的渴望,就足够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阿柿自然不会在长公主府里受到一丁点的委屈。
赤璋长公主下过铁律,在那座府里,除了长公主本人以外,谁的尊贵也不会超过阿柿。
妄图动摇那条铁律的人……
倒也不是没有。
但他们,应该已经连尸骨都找不见了吧。
可长公主府里面的事情,郑婉怎么会知道呢?
而且,最棒的是,郑婉没办法生育自己的孩子。这样,就算不把她关到金屋子里,郑婉作为母亲的那一份也只会属于自己。
这样的郑婉,实在是太让她喜欢啦。
“既然得了宝贝,我也该满载而归了。”
小贵人爱不释手地抱着银盒,虽然嘴上说着要走,身体却还是很舍不得似的靠在郑婉身边。
“为了修书,我在别院闷得不轻,听说今年百梅公主府上的酥山做得极佳,我回去时一定得绕路去看看。再不去,便连今年最后的一点夏气都要过去了。”
“你是要……”
郑婉听到“百梅公主”几个字,心中便大约有了猜想。
但她倒并不担心阿柿。
这位尊贵的小娘子比寻常人不知聪慧了多少,做事妥帖到便是识人无数的郑婉也挑不出什么纰漏。
也正是因此,她在她面前的肆意放纵才格外珍贵。
“当然是要请百梅公主从中牵线……”
阿柿凑到郑婉的耳边,在栀子沁人心脾的馥馥香意里、如实地同她说起了悄声的话。
垂在两鬓的翠微玉叶随着小贵人的笑闹而微微晃曳,但却始终没有碰撞出一声响。
第59章
59
与郑婉辞别后,阿柿就坐上马车,如她所说的那般,在返回别院的途中,向着百梅公主的府宅拐了拐。
可临近府宅时,她的下人却送来了消息,称百梅公主方才一直在宫中与圣人叙话,这会儿刚要离宫,若是阿柿此时去,能待客的便只有百梅公主的新孙媳。
此刻,阿柿那镜花绫做成的联珠鹧鸪纹黄裙上,正堆着无数簪步摇钗供她挑择。
珠宝玉石同她裙子上的柿蒂花相相团簇,奇丽无比。
听了酡颜传来的话,小贵人不时在钗簪间拨弄着的指尖便停在了一支金镶宝凤钗上。
“这样正好。”
她的唇角弯了起来,对镜将钗亲手戴上。
“千载难逢呢。”
说起百梅公主刘百梅,虽年岁与圣上相仿,但论辈分,原本,圣上也该随先帝称她一声姑母。
可自眼睁睁看着“吴”姓称皇、身周围的刘姓宗亲血流成河,刘百梅就彻底吓破了胆。
发现独子竟跟逆谋牵连,为了避嫌保命,她便不顾儿媳正值临盆,一刻都没有犹豫地跑到女皇面前、供出了独子和与他勾连的党羽。
为独子收尸时也只是胡乱用草席卷了,还满脸厌恶地朝着那尸身狠狠唾了三口。
随后,她巧媚逢迎,不断为女皇献上延年益寿的丹丸、养颜涂泽的秘方,还频频送上可心舒意的美貌少年,因而终于是在女皇铲除异己的杀戮中活了下来,这几年更是时不时会被圣人叫去宫中叙旧谈天,有了些权势荣华。
去年,她还特意费了番力气,为孙子求了个“吴”姓的小娘子。
那个小娘子,阿柿见过,被家中娇养得有些烂漫到不食人间烟火。赤璋长公主当面给她赏礼,她规矩道谢后、自然极了地随口喊了个下人去接。
这举动,赤璋长公主并未入心,却当场就将头顶悬剑、临深履薄了半辈子的百梅公主吓得白了脸。
后来,不过半载,那名小娘子就扔下张“情志不和,去之”的和离书回了娘家。
自那时起,百梅公主便似乎有了新的计较。
此次为独孙新聘回来的这个,几乎算不得有出身,但听说十分“务实肯干”,被刘百梅养在身边悉心教养,却还不到能见人的时候。
若非这会儿去,今日怕是还见不到呢。
这样思索着,阿柿被酡颜扶下马车时,老远便瞧见了那人跑着从府中迎出,口中热忱至极地躬身拜着:“拜见扶光郡主!”
那小跑着的脚步急切到,连簇拥着的她的仆役都险些无法跟上。
阿柿抬眸,只见新妇穿了一整身的成都织五色小团窠锦,花哨得像只开屏孔雀,令她那张稍平凡些的面容完全模糊掉了。
但她那双细长眼睛里想要将事办好的精明火热,却裸露又浓烈地生着辉。
扶光郡主!
是扶光郡主!
新妇看着款款落地的花容少女,脑中牢牢回想着公主祖母向她说过的话。
如今圣人最喜爱、最信任的人,便是赤璋长公主。
虽然长公主面对女皇,也是时时畏惧自检,但论其地位权势,私下说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军国要务,许多都有她参与的影子。
而她生下的那位小郡主——
“那就是丝毫委屈也没受过的琼枝玉叶了,连我也未能将她看透多少。日后,你若见了她,只管惧与敬,除了取悦奉承,不要多说半句话,不要多存一丝自己的心思。”
因此,即便小郡主和颜悦色,新妇也是半分怠慢都不敢,先是大礼相迎,接进屋中,又慇勤备至地亲自呈上酒水:“不敢拿常物招待郡主,这是今夏圣人赐下的郢州春酒和朝中的颁冰,为郡主解渴。”
阿柿小酌一口,浅浅地露出了一点笑。
她坐着望向新妇,眉眼温和柔顺,声音轻而缓缓:“我以往总觉得这酒味有些烈。夏日炎炎时加些冰屑,味道竟这样适合。”
新妇看着眼前的小贵人,眼睛都有些直了。
饮酒时,那只柔荑手臂分明动得那么宽舒松缓,没有丝毫刻意的矜持克制,可她身上的阔袖竟没有半分晃,只有浮光掠过,令上面绣着的那只口衔灵芝的白鹤如遇风般轻盈腾云,毕露仙姿。
原来公主祖母说的竟是真的。
这世上真有人从骨子里便带着清贵秀雅,容貌姿态都美到了极点。
一颦一笑,玉叶金枝,芳兰竟体,不恶而严!
看着扶光郡主,新妇越发显得自己卑卑不足道,似乎连在她面前吐出一口浊气都是极大的冒渎唐突。
听贵人说想吃府里的酥山,她便使劲地命人将府里所有的吃食流水般地铺张上来,真的是一片“金错银盘贮赐冰,清光如耸玉山棱”。
可小郡主只是缓悠悠地尝了几口,神色始终温润而泽,却不见言语。
直到那碗沙糖冰雪冷元子摆上来,才终于博了贵人一笑。
那一刻,新妇直觉眼前如花簇锦攒,灿烂芳馥。
阿柿咽下口中的元子,问了这道点心的名字。
听新妇说过后,她微微颔首,和和气气:“正是这个。我在宫中侍奉外祖母时,曾听她身边的那位芙蓉郎君提过,他母亲自尝了你们府里的这道点心后,连着好几日赞不绝口。可惜我一直不得闲,到了今日才吃到。”
被小郡主方才的笑晃晕了头,新妇忙不迭出声:“若是郡主喜欢,只管常来……或是您想吃了,就遣人来说一声,我立马就让厨娘过去……”
新妇正说得热切,门廊外,仆役脚步声起,百梅公主正向这儿赶来。
阿柿闻声望去,来人戴着顶通天百叶冠子,鬓边满是珠玑,脚踩着薄底无跟的伏鸠头履子,步态轻盈曼妙,面上伏贴地敷满了脂粉浓胭,冷不丁瞧上去,恍若还是犹存风韵的半老徐娘,丝毫猜不出她早过已过了耳顺之年,只有在仔细端详她的眼边嘴角时,才能看出那一丝慢慢流出的老态。
阿柿还记得多年前,圣人登位临朝、皇城血雨腥风,百梅公主仓皇跪在殿前求圣人治罪亲儿。
那时的她,蜡黄枯槁,发顶多生花白头发,赫然一名垂暮老妇。
到底是权势养人,不过几年光景,容貌已焕然一新。
阿柿看着她步入房中,神色柔婉和缓:“我来您这儿叨扰了许久,尝了好多佳肴。这会儿,见您一面,我便该走了。”
这让百梅公主那一肚子的阿谀话都没能说出了。
可百梅公主却笑得更加和蔼:“望您不要嫌弃府里招待不周。”
说罢,她笑着走近:“今日圣人还提过郡主,说是一想到郡主即将婚嫁,心中就不舍得厉害。”
她这话没得到小郡主什么反应,反倒令她的孙媳想起那小郡主的未来夫君是如何的平平无奇。
由此,她精光乍现,自作主张的话脱口而出:“祖母,不如让郡主从我们府中带几个听话的小郎……!”
话未说完,一满碗刚从冰池取出的清风饭实实在在泼到了她身上!新妇衣衫浸透凉冰,冻得寒意四起,却噤如寒蝉,一跪倒地,战战不再敢动。
动完手后,百梅公主立刻佝背向阿柿告罪:“郡主恕罪!都怪老身没能将她教好!”
珠辉玉丽的小贵人静静受了全礼。
过了片刻,她和风细雨地笑着站起,把快要将双膝屈到地上的百梅公主扶了起来,又从云鬓间抽出那支钗子。
“一家人,多大的事儿呢?”
她将钗子轻送到百梅公主手中。
“我同您家的这位新妇颇为投缘,这便做我送她的新婚贺礼。”
赤金钗首的宝相花托上,镶着一颗硕大华美的瑟瑟宝珠,品相在西域进献的贡品中都很少见,小郡主却看也不看就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