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60
金川县内,暴风骤雨,池满水溢。
原本沉在池子里的蟹笼被高涨奔涌的雨冲断了系绳,随水卷得遍地。
陆云门踩着快要没膝的低洼水地,跟卷着裤腿的农汉一起,将关养着螃蟹的竹笼从疾水中一个个找回,头上遮雨的青箬笠帽被狂风吹得猎猎翻起。
“多谢小郎君!”
待蟹笼找齐,农汉抹了把被雨水冲打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质朴地扯着大嗓门,连声地同素衣少年道谢:“等九月母蟹脐圆籽满时,我就给您送些过去,请您和你家那位喜欢吃糖蟹的小娘子尝个鲜!”
少年看着农汉的笑脸,缓缓叉起手,英英玉立,无声地向他拜别。
一路上,小郎君又在雨中帮县民修固房屋、清出道路,过了许久才回到恩师府上。
府里,窦大娘也带着一双穿着油衣的儿女在雨中忙着。
原本李群青在收到调任后,早几日就应当动身。但南方雨季忽至,日夜不断的大暴雨让农田尽涝,潮水疯长。
李群青担心处理不当会成水患,便上书女皇,请求暂缓离任,随后开始带人不断巡查圩堤、积极排水、清点县中可发放的存粮,誓要先与宝泉县共度过这段艰难。
这会儿,他的妻子儿女正齐心将在那只在莼菜池塘里被狂风吹得四处冲撞、激起雨浪无数的小舟拽到了岸边。
李迎未自告奋勇,在母亲的帮助下拉紧舟绳,小舟拴到岸旁粗壮的树干上,打了个十分牢固的绳结。
“怎么淋成这样、连个斗笠也不戴?!”
这时,窦大娘看到了路过的小陆。见了他的样子,她连忙朝他扬声:快回屋!叫人给你烧些热水!”
催促完向她行礼的少年,窦大娘又转回来,笑着夸赞女儿:“这结扣打得好!便是再大的风雨也刮不开!”
此时,女童也瞥见了附近的陆云门。
深吸一口气,被雨打得快要站不稳的女童放声大喊:“这是阿柿姐姐教我的!”
就算当即便被窦大娘拍了一下后背,喊完了话的女童也仍旧满脸倔强不认错。
自阿柿姐姐不在后,她屡次去陆云门与阿柿姐姐住的小院,向他索要阿柿姐姐留下的东西。
但陆云门却一样都不肯给她,还让那只白鹞盯着小院四周,一看到她靠近就昂天啼鸣。
后来,趁那只可恶的白鹞被陆云门带出门,她翻墙摔进了那间院子,跌得膝盖都肿了,才偷拿走了陆云门挂在床头的那串海螺数珠。
可当天,陆云门就登门找到了她,凛如霜雪地问她有没有见过那串海螺。
李迎未有些做贼心虚,但心底又觉得没错,当即就大声道:“那是阿柿姐姐做的东西!你不配留着!”
听到海螺数珠在她的手中后,少年身上那股仿佛快要溃碎的情绪慢慢平复。
他神色静静地看着她:“那是我的东西,请还给我。”
李迎未没吭声。
她现在很讨厌他。
阿柿姐姐死后,她因为想她,哭了好多次,可阿柿姐姐对陆云门比对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好,他却在阿柿姐姐死后不见半分悲伤,甚至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请还给我。”
少年声音清冷地重复,仍是不带半分情绪,可那双漂亮眼睛的瞳仁深处却仿佛涌动着无尽的死气与执念。
那股透骨的寒峭令看不懂人心的女童也心生退意,最后不情不愿地将海螺还了回去,还得了少年的一声多谢。
可等陆云门走后,李迎未就后悔了。
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阿柿姐姐,因此之后每次看到陆云门,她都一定要找机会较劲地冲他喊阿柿姐姐的名字。
她不准他这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这天晚上,倾盆了许多天的大雨终于变得细如牛毛。李迎未打着油伞路过庖厨院子时,在里面看到了火光。
她探头进去,见陆云门正站在灶炉前。
锅里的枸杞粒有些焦了,稍微靠近点就能闻到,少年却只是垂眼看着那一粒粒红,眼睫都仿佛忘了颤动,无声又无息。
听到女童伞沿不慎磕到门扉时的声响,少年侧首抬眸,那双总如悬着明珠的清亮眼睛里空空茫茫,一片死寂。
可接着,他却不见丝毫慌乱,往锅中徐徐加水,继续做着枸杞茶,如往常那般平静又端方。
女童忽然意识到,他或许不是对阿柿姐姐的死无动于衷。
这些日子,除了日常问安和那次争抢海螺数珠,她几乎都没有听到过陆云门的声音。而且,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笑。
以前,他虽然话少,给人的感觉却是澹泊寡欲、平和清净,是个眠云卧石、安闲自在的少年。
可如今的他,静得发冷,犹如雪堤冰封,死灰朽木。
李迎未正在心中犹豫,枸杞茶便煮好了,陆云门转身份给了她一碗。
女童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等将茶吹得不烫了,立马喝了一口,随后恶狠狠道:“一点也不好喝!比阿柿姐姐做得差远了!”
可刚说完,女童的眼圈就红了。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明白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埋怨小陆兄长了。
“我也读书,也懂道理,我知道她编造身份、撒谎来到我们身边,怀揣的目的肯定不可告人。但我真的很喜欢她,我没办法把她当成坏人……”
女童的眼泪掉进茶碗里,让本就有些焦苦的枸杞茶更加苦涩了。
她看向陆云门,问出了她想问好久的话:“阿柿姐姐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查她的事?”
“我在找她的名字。”
少年捧着茶碗,神色淡淡地望着外面淅沥小雨敲打着一朵朵白色的木芙蓉。
“我想知道她是谁,来自哪,以前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那你都查了什么?”
女童问。
“住在芭蕉小院里那名生病的僧人是不是跟这些事有关?”
“我从头开始,查了所有。“
少年转过脸,毫不轻慢、对等地回答着女童。
“你说的病僧,是我的挚友汪苍水,之前,他是金川县的县令。”
今年三月,汪苍水收到了一封血书,里面以十多年前、春陵县被吴家屠县时逃出的百姓的口吻,诉说了当年他们不知为何、在半夜被放火屠县的凄惨遭遇,求汪县令查明真凶、为他们主持公道。
虽然觉得这封血书来历古怪,但汪苍水本就是个对一切都极富探索精神、得到了线索就一定会追查到底的人,因此他毫不犹豫便开始了调查。
接下来的探查格外顺利,分明是十多年前的案子,蛛丝马迹却残留无数,仿佛有人在前方为他铺路一般。
不过数日,他就查到了春陵在被废县前后、曾有金川吴家的队伍从中运出大量古物。
但在只身前往春陵县内查找墓穴时,他却被看守着那里的吴家人发现。
虽然一直无比谨慎,也顺利从一群棍棒的围追堵截中逃了出来,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被吴家认出了身份——
在逃出春陵废县后不久,他就发现有人在他的饭食中下了翠雀花毒,幸而他当时忙碌,只匆匆吃了一两口,院中又正种着可以煎水解毒的慈竹叶,这才逃过一死。
随后,他又屡次遇险,回回犹于虎口逃生。
生死间的徘徊,磨掉了他曾经过人的胆量,他最终使计金蝉脱壳,却自此再也不能露面。
因着吴家的势力,他不敢相信任何人,终日奔逃躲藏,如惊弓之鸟,便是剃度成了游僧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在宝泉县祭祀庆典的那日见到了陆云门。
而他的到来,完全戳破了阿柿的谎言,让所有人明白,没有重生,也没有鬼神,阿柿所展现出的一切不能被人理解的奇异之处,都有它能够解释的缘由。
因此,阿柿死后,陆云门便立即去寻了小柳枝。
遍寻无果后,他又找上了杨褐,从他的口中问出了些东西。
“杨褐本是个因洪水流离失所的孤儿,快饿死时,同另一个孤女一起、被一名金缮匠人收留。”
三人在永济州定居,共同生活了一年,那名原本困窘的匠人却突然在一个男人来访后富裕了起来。
杨褐对此留了心,当那个男人再次来到家中后,他便悄悄地躲起来偷听,得知那男人从古墓中偷盗了一件值钱的陪葬物。他给匠人钱财,是要匠人小心除掉陪葬器物上的墓主家纹,再用金缮补好,以便他能顺利将那件陪葬物卖掉。
听到那陪葬物能值足足千金后,杨褐立马动了心思!焦急等了好几日,终于家中无人,他摸进了匠人的屋子,偷窃出了那对瓷瓶。
可他抱着瓶子正要离开,却被回来的匠人撞了个正着。匠人大惊又失望,边伸手夺走瓷瓶、边痛惜大骂着要将他送去官衙。
事后,杨褐回想,那瓷瓶本就是偷盗来的,匠人哪里会真的因此将他扭去官府,八成只是气话。
但那时年少的杨褐却又怕又急、气血上涌,操起手边的砚台,一下下狠狠打死了匠人。
“从此,他便藏着那对瓷瓶,四处乞讨,直到被尤记杂耍班的老工收养。多年后,他找了个机会,将东西卖给了一名外域的商贩,后来,便再也不知道那对瓷瓶的下落。”
女童听得入神,回味后才想起来问:“可这些跟阿柿姐姐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的很多事都可以用她曾处心积虑、提早有过调查来解释,但有两件事却极难事先通晓:一是梨娘之死的真相,二是‘柳仙姑’的始末。”
如今他已经知道,小柳枝自李忠被捕当夜就人间蒸发,那当初“柳仙姑”的出现,便多半是她和阿柿一唱一和,为李忠演的一出戏。
她是阿柿的同伙。
但杨褐却不是。
杨褐不是,那梨娘被杀就不在她们的计划中,可她们却能准确地说出梨娘与杨褐少时的瓜葛。
“所以我想,小柳枝隐姓埋名在杂耍班中数日,为的不是查梨娘、就是盯杨褐。梨娘已死,我便只能去问杨褐。从他的话中,我发现,匠人开始富裕的时日,正是春陵县被废之后不久。”
听到这,女童也猜到了!
“匠人金缮的那对瓷瓶,就是从春陵县的古墓里偷出来的!”
少年颔首。
女童激动:“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只查到了此处。”
少年坦诚相告。
“杨褐既说不出买到瓷瓶的商贩来自何方,也回忆不起当年将瓷瓶送来金缮的男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这条线便就此断了。接下来,待新的译语人到任后,我会前往匠人被害时所在的永济州,查一查那时的卷宗,看是否能有新的发现。”
少年其实还查过很多。
谁能看到尤金娘偷走小山猫的过程,谁可能知道刘初桃璎珞项圈的埋藏地,为什么她会将他的字学得那么像,为什么她能知道他身上的那些痕迹……
他一一都查了。
但他始终没能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