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不是可能的人太多、无法排尽,就是没有任何眉目、一个人也找不出。
“会顺利吗?”女童问。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向问她道:“你还记得金川县的贾少府吗?
“贾县丞?”
李迎未记得这个人,他的嘴上有两道很滑稽的八字胡,总是时不时伸手将胡子捋得油光发亮。
“暴雨淹没农田的那夜,我们认识的那位贾少府消失了,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放在恩师书房案上的雕山玉玺印。而昨日,有一名男子赶到了金川县的县衙,称自己是来金川赴任的县丞,翻越山头时遭山匪强掳,在山野间被蒙眼塞耳关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女童愣了愣,震惊恍然:“那个小胡子是假的?”
少年点头,声音仍旧静如死潭:“我此时做事后诸葛,再回忆‘贾明’,便想起他时常会用手指颇有律拍地敲着物件,笃笃呯呯,很像是在用暗语传递信息。”
在李迎未的印象中,她只短暂地跟那个贾县丞碰过一两面,那人不是在晃腿,就是在抖肩,反正总是动个不停。
若是叫她瞧见他用手指四处乱敲,她肯定也只会见怪不怪,根本不会多想。
可这样的一个人,身份竟是假的!
他隐在阿柿姐姐身后,瞒过了她父亲和小陆兄长两双眼睛!
这时,女童明白了,他们所面对的敌人非常强大,令小陆兄长也无法轻言自己能查到多远。
但女童还是觉得,小陆兄长一定能将事情查到水落石出。
她相信他。
默默地一口一口把苦苦的枸杞水喝完,李迎未郑重地看向陆云门!
“等你以后查出了她的名字,能不能来信告诉我,我会一辈子都记得!”
——
事实上,李迎未的信任并非盲目,陆云门的确将许多事都查到了。
但有些事,却不是他靠查便能查到的了。
因为事情的开端,源自今年元月时南鹘国公主的来朝。
在南鹘国为赤璋长公主送上的贡品中,有一对青瓷魂瓶。
长公主府的小郡主博闻强识,一眼便觉得这对魂瓶不似南鹘国物,反而与记载中大梁八百年前那段时期的众多陪葬冥器十分相像。
她仔细地看着魂瓶,很快发现上面有一处不太对劲的金饰,似是被人精心敲去了什么,再用金缮将缺口补好。
因那金缮工匠的手艺极佳,做得浑然一体,若不是小郡主有心专门盯着,也未必能察觉蹊跷。
这就有些意思了。
很快,小郡主找来了鸿胪寺的南鹘译语人,让他询问南鹘使团这对魂瓶的来历。
那译语人却在小郡主的眼皮底下与使团的人暗通款曲,想要将那对魂瓶来自大梁的事瞒过去。
这种伎俩一下就被精通南鹘语的小郡主识破了,她不动声色听完了她想要的,接着就另找由头、发难鸿胪寺。
也正是因此,隶属在鸿胪寺下的所有非大梁血统的译语人,都遭到了驱逐。远在西南州府、有着一半北蛮血脉的普善被迫离开。
而随后,小郡主得了长公主的应许,带着众多得力手下,顺藤摸瓜,极快地就事情查了个底朝天,许多地方都比陆小郎君顺利了不知多少倍。
譬如,杨褐不知道那群商贩是南鹘人,可被小郡主找到的南鹘商贩却清楚记得,那个卖给他们青瓷魂瓶的男子来自尤记杂耍班。
于是,小郡主将跟随了她多年的酡颜派到了尤记,很快便将杨褐以及他的过往扒了出来。
再譬如,陆云门之后打算跋山涉水前往永济州,详查匠人被杀的案子。
可永济州,正是赤璋长公主的封地。小郡主几乎不用费任何力气,就将那件案子的所有细节弄到了手里。
而不过将卷宗翻了一遍,她就发现,在匠人死后,有个人屡次想要进入匠人的家中,似乎是要找什么东西、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而这个人是谁,也很快有了回音。
他叫赵仁,在案发的不久前,还是南方一处叫做春陵县的下县典狱,可匠人死后,短短不过半年,他就走了吴家的路子,一跃成为了州府的录事参军事,从八品上。
发现事情或许跟吴家有关,小郡主当即来了兴趣,没多久就从赵仁的口中撬出了事情的始末。接着,她就把人通通派去了金川和春陵、查找足以给吴家定罪的证据,并将金川县的汪苍水选做了帮他们调虎离山的替罪羊。
证据很快便齐全了,整件事就差一纸状告送到圣人面前。
但也因为事情查得太快太顺利,查案时的那点愉悦完全冲不掉她听到刘初桃死讯后心里的那股烦闷劲儿。
这时,小郡主想起了那枚赵仁曾提过的、被含在墓主人头颅口中无法取出的雕山玉玺印,突然就对它想要得不得了!
因为那枚玉玺印是被跟赵仁一起发现下层墓穴的李忠偷走的,小郡主立马盯上了李忠。等将这人的事情查得七七八八后,她便招来了她郡主别院的内监总管,让他冒用即将赴任的贾明的身份,与她一起在金川县玩上一阵。
这一次,她玩得……
非常开心。
第61章
61
两日后,数天不绝的雨水终于彻底停歇,只残留下一片清冷凄凉。
州府接替普善的新译语人已经赶到,陆云门收拾了行囊,准备前往永济州。
而他去永济的理由,于今日一早多了一个——他收到了一封因暴雨而在路上耽搁了许久的书信。
少年执信向恩师请辞:“我想前去探望我的故交,王延维。”
李群青略一思索便想起:“是三百年前那名‘画圣’的后代子孙?”
得陆云门肯定后,李群青赞道:“我记得他,于作画上造诣不浅,颇有先祖遗风!”
陆云门称是。
“他沉迷书画一道,多年如痴如狂。数日前,他家中传下来的多卷画圣真迹全被圣人借去了东都宫中,他认为此生再不能与那些墨宝相见,便忧心成疾,缠绵病榻许久了。”
小郎君如实相告:“他的族弟想起此前我曾在延维府中临摹过一幅画圣真迹,便来信相求,望我能带着那幅临摹去见一见延维。正巧,那幅画我正带在身边,也不时会看,此次便可顺路将它带去。”
“他实也不必如此忧心……”
李群青听后,笑着摇了摇头,“当今圣人崇爱书画,对画圣的后人自然也会格外敬重,既说是借了,自然就会有还。”
他面含笑意摸着美髯:“不过,你如今没有差事在身,多外出游历、与友人谈天说地也是好事。”
接着,不待小郎君说出口,他这名做老师的便已为他考虑了周全:“你的至交汪苍水与我性情相投,我还想向他请教些奇巧技艺,便让他在我身边休养,随我一道北上,前去东都见了圣人再做打算。”
说罢,李国老笑着受了少年的拜别礼,目送他离开。
这样也好。
看着学生挺着仍旧笔直的清瘦脊梁于院门消失,李群青笑容淡去,轻叹一声。
与其留在金川县里触景生情,不如尽早离开,能淡忘一分,便能少受不知多少剖肝泣血之痛。
前日,他看到了,少年从蟹塘的庄子走出后不久,在瓢泼的雨中越走越慢,最终,双脚便如陷入泥泞中般再也走不动了。
那时,他赶路的马车陷进了暴雨中的泥里,他披上蓑衣,正同车夫合力推着车向前。
而陆云门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青箬笠帽被乱风掀飞、腾云远去不知踪迹,少年却仿佛无知也无觉,任冲打在发上的雨水珠串似的往下滴着,滑过他如帘的眼睫,滑过他湿透到已经无法再浸进水了的外裳,最后滚落坠地,汇进没过小腿的奔流雨里。
腰背仍直挺挺盛过青竹,洁白的脖颈却低垂了下去,少年在湍急的雨柱中伸出手,死死握住手腕上白玉雕琢的栀子花串,悲戚浓重,就像一只在凄风苦雨中无声悲鸣的舞镜孤鸾。
——
而此时的东都,倒是也下了一整夜的西风斜雨。
但天一亮起,便是虹销雨霁,云净风轻。
阿柿鬓边插着五色通草苏朵子,额贴朱钿、上绘彩花,披着件晔晔如晴日飞虹的云锦裘,繁花潋滟地走近了宫中的莲池。
刚路过一片清圆荷叶,她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吴红藤。
青年仅穿着身黑色薄袍,双膝跪在冰凉的玉石地上。
昨夜的雨水还未干透,弯垂荷叶滴落的露水又重,寒与累让他本就阴柔苍白的脸更显虚弱,整个人愈发瘦削修长、摇摇欲跌。
小郡主望了望他的样子,朱唇抿起,侧首问向身后替她捧着宝匣的女官:“表哥在这跪了多久?”
女官答:“圣上寅时起兴、来莲池赏雨后红蕖,那时,红藤君便在这里了。”
“这样的天,跪了这么久……”
小娘子柔婉的眉眼中流出不忍。
她走到青年面前,屈膝蹲了下去。
吴红藤抬眸,看清来人,那对色泽黯淡的凤目一瞬间染上了光。
他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响。
阿柿也不做声,只是默默脱下肩上的云锦裘,披到了吴红藤的身上。
里面穿着的浅黄衫子郁金裙,散发出淡淡的郁金草的清芳。
做完这些,阿柿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同他说话,转身走向了建于莲池之上的九曲回廊。
回廊两侧,丹漆鲜艳欲流。
小娘子登廊不久,一条小鱼就不知怎的蹦上了回廊边一张卷曲如盆的荷叶,奋力翻腾着,却下不去。
小娘子的面上又露出不忍了。
她不顾自己的袖摆衣裙可能会被弄湿,小心地俯身靠近,伸出双手,轻轻拘起小鱼,把它放回了水里。
小鱼金红的锦尾一沾水,就灵活地欢腾跃起。但它却并不急着游走,而是摆着尾巴凑到阿柿身前,跟了她游了一路,直到将她送到了莲池亭中的那位圣人面前,才荡着涟漪离开,叫那名新晋上来的引路女官看得满心钦敬之忱,更加相信万物有灵、可以辨贤识明。
阿柿从她手中接过宝匣,淳良和善地向她轻声道谢,随后独自静静侯在莲池亭外,带着恭敬与忠顺,看着亭中的圣人。
宫中的这位圣人,虽早已不再年轻,但却仍鹤发白肤,面上平滑光洁,眼中光明洞彻。
因世间权柄在握,万千贤能尽为己用,那身睥睨天下的英豪意气和勃发的自信令她本就美艳的面容盛辉熠熠,说是三旬年纪都不为奇。
此时,她已笔底春风、画完了一幅水墨莲花,正挥笔为墨莲题诗。
女皇极擅草书,字字惊蛇入草,但写到尾联的最末两字,她却停下了笔,斟酌许久,将字变体,如写花押般在字中融入了莲形,落纸云烟,匠心独具。
随后,她才彻底将笔搁下,抬起她那双如炬明眸。
这一刻,玉软花柔的小娘子才缓缓拜下,声若莺啭:“皇祖母。”
其实,论理,阿柿该唤圣上外祖母,但小郡主牙牙学语时对着女皇第一声喊出的,就是句软软糯糯、不甚清晰的“皇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