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而女皇则满心欢喜、笑着应了。
自那时起,便无人敢因这个挑小郡主的毛病,这句“皇祖母”便一直地被叫了下去。
是以,当二皇子的嫡女、正经八百应当喊圣人为皇祖母的刘檎丹还只能做个县主、而扶光这个外姓的女孩儿却被封为郡主时,反倒无人诧异,只觉得水到渠成、理应如此。
——
百梅公主府中,刘百梅推开了一扇屋门,让在里面关了十余日的孙媳终于见了光。
因新妇那天对扶光郡主的轻率言语,刘百梅在将那柄瑟瑟赤金钗簪进她的发髻后,便下令禁了她的足,让她呆在屋内静心自省,不准出来见人。
这些日子,因为惶恐,新妇根本无心装扮,素着的脸透着蜡黄气,髻上的钗子歪斜着,勾出不少凌乱毛发,嘴角已然起了好几个燎泡。
此刻见到祖母,她立即跪拜到了她的脚前。
百梅公主俯视着孙媳:“你可知错了?”
“孙媳知错。”
新妇用着她哑了的嗓子,伏低做小,卑微可怜。
百梅公主似觉得这教训足够了,便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模样,面露疼惜地将她拉了起来。
“我也是怕日后孤犊触乳,才对你严加管教,你可不要辜负我的苦心。“
见孙媳连连点头,她满意地笑了笑,继续对她教导:“扶光郡主啊,你只看她对着你和柔温顺、清闲贞静,便觉得她可亲可近,全然忘了我的叮嘱。”
她盯着她:“你可知她此前接连数日在别院闭门不出,是为了什么?”
手被祖母握着,新妇大气也不敢喘,说话慎之又慎,字字都在斟酌,“孙媳听闻,她在为大梁重修班昭《女诫》,此前正是修书最忙时,故而一刻也不敢离……”
“重修《女诫》?如今的圣上便是女子,谁还会遵什么班昭《女诫》!修书,不过是遵旧例、防着那些酸儒再吵起来,由谁来做不一样,何必非要用那位金枝玉叶。”
说到这,她放低了声。
“那位小贵人,打着修书的幌子,忙碌无法见人,是藏居别院在为圣人查账!这事儿私密,我也是靠着常在女皇面前行走,花了多番心思才稍稍听到了点风声。但她到底查的什么账,为了什么查,直到如今我也不得而知。”
百梅公主说着,因丛生的妒忌而将新妇的手攥得发青:“她才多大的年纪,连婚都还未成,女皇就能将此等秘事交给她,除了信她这个人,更是信她的本事,便是有人在旁辅佐,她自己也必定极通算经缀术!可她平日将这本事藏得那样好,半点锋芒也不露,足见城府比我们想的都还要深!”
她咬了后牙,已有些松垂的嘴角微微地抿起,便现出了有如干瘪枯菇般的细纹。
“所以我才同你说,在她面前,要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刘赤璋生养的女儿,难道会不知道从我们这送到各家官宦的仆役侍婢多为耳目?便是我们没这个心,她又怎么可能会收?你看我将那清风饭泼到你身上时,那位和颜悦色的小郡主可有多眨一下眼?!”
百梅公主的消息比许多人都灵通,但她仍是小觑了扶光郡主。
那位小郡主看账,才不需要任何人辅佐,她只用几眼看下去,便能从心中自然而然地得出结果来。
她天生如此,因而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别人会算不出、记不住,就像她一直想不通,六岁那年,她明明只是想弄清楚蛙与兔子的身体里面有什么不同,专注地用小刀划开了兔子的肚子,怎么就会把不慎看到那一幕的刘檎丹吓得失禁大哭,令她从此便在卖力揭穿她真面目的路上锲而不舍。
她都好心安抚刘檎丹、说是她看错了,还将剖兔子的事毫无纰漏地全推给了刘初桃,可一根筋的刘檎丹还是认定了那个人就是她,并且逢人就说。
明明就没有人会信。
人们只会愈发把在他们眼中放浪形骸的刘檎丹当成说谎精。
不过,算经缀术太简单,与大中小经这些书本上的很多东西一样,一眼便能看到底,看了便记得,记得便贯通,没有丝毫难,很是无趣。相较起来,活生生的刘檎丹反而更有意思些。
但除了她的母亲和刘初桃,没人知道她擅算至此。便是外祖母也绝想不到,足够比部忙活几个月的公务,她只用了短短几日便全做完了。
不然,她怎么能有时间瞒天过海、跑去金川县找乐子呢。
此时,得圣人招手,阿柿捧着宝匣走近,先是将经郑婉修过的那卷《女诫》献给了圣人。
小郡主谦恭柔顺,雪白的脖颈微微垂下,圆圆的眼睛和嘴角都带着笑,仿佛春日一枝郁金草旁乖巧玩着珍珠球的小白猫,看着温熙又柔软。
“我拿到他们重修的文章后,横竖看都觉得缺些什么,忍不住就去找了郑才人。经她一修,这文章果真如颊上添毫,精妙了许多。”
在女皇面前说出这些话,已算是明晃晃在为郑婉求情了。对上圣人洞若观火的笑,小郡主赧然地将雪颈垂得更低。
她看着亭边小台子上养的那盆荷叶游鱼,用指尖在挂着露珠的小荷叶边拨弄了一下。
咚。
水滴琼珠,惊落玉盆。
被吵醒了的黑鱼甩着它偌大的鱼尾巴,张口轻啄住了阿柿手指上残留的饵料香,与她嬉戏起来。
圣人看了会儿这赏心悦目的怡人景,翻开了那本书卷,在郑婉珠玑的字句上停了停目光。
“她也是纯孝。”
圣人开口。
“算算日子,她在道观为母亲祈福也有许久了,老夫人的病可有好转?”
小郡主收回手指,面色恭顺:“是。听说不仅烧退,连咳也止住了。”
圣人淡淡道:“既如此,合该早些回来。”
“是啊。”
小郡主见外祖母神色怡然,嘴角那对小小的酒凹就在桃花面靥边笑了出来。
她肯定道:“得让她赶紧回来,向您认罪才是。”
圣人笑着看她一眼,目光如电,却没有要责备的意思。
沉水烟气袅袅起,荷花似云香不断。
圣人放下书卷,拿起匣子中剩下的几本厚重的册子,一一翻阅,凝神沉气,看了许久。
小娘子始终无声,静静候在一旁,心和气平。
过了良久,兽金炉中的沉香都快熄了,圣人放下最后一本册子,露出了合意的神情。
她看向身边站着的、一团和气的小娘子,笑着夸道:“这账,你核得很好。”
得了外祖母的表扬,小郡主的圆眼睛欣喜地睁大,长长的睫毛飞快地扇了扇,更显得姣丽可爱。
她闪动着眼睛,谢过外祖母,随后温顺淳良地又向圣人道:“皇祖母,我来时,瞧见表哥跪在回廊外面。”
圣人知道她会提,语气不甚在意:“废县春陵的事,你应当知道。”
“此事传得满城风雨,扶光自然也有所耳闻。可春陵废县,已是十数年前的事,与表哥怕是没什么干系。我看他跪得虚弱伶仃,有些担心。”
小娘子似是心软极了。
”他身子本就不好,深秋时节,便要满身狐襟貉袖地御寒。今日霜露颇重,再跪下去,怕是要病倒了。“
传得满城风雨啊。
圣人目不转视地看着她:“之前兴王殿前失仪,你也心软地跑来求情。”
兴王便是女皇所生的二皇子、阿柿的亲舅舅了。
小郡主婉顺温和地认真说:“毕竟都是一家子血亲……”
声音柔柔的,小小的,软和极了。
圣人看着她,烁烁美目又含了笑。
“你母亲怀着你进宫时,我总念佛经,竟念得你生了一副这样软的心肠。”
她似是叹气,眉眼间却只见满意。
她到底上了年纪,这一生又历经了不知多少狂风恶浪、阴谋算计,如今只觉软心肠的善良孩子尤为可亲。
其他的那些人,非要将她的一颗心活生生劈成两半,只准一半活。
只这个孩子,跟她一样,刘姓的是家人,吴姓的也是血亲,总是想要将水端得不偏也不倚。
无论真心与否,是不是在作势装腔,扶光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她所期望的、她的亲人后代最该有的样子。
她厚待她、偏爱她,就是要告诉刘家和吴家的众人,你们都该如此!
何况,这孩子也听话乖顺,聪慧得用,说出的话、办下的事,总能令人称心。
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不说他了。我们走时,让他起来就是。”
女皇起身,傲然屹立,气盖山海。
“你这差事办得很好,有什么想要的赏吗?”
“我听说您收来了许多‘画圣’的真迹,在殿上将赏给诸公看了。”
小郡主说着,星眼灿亮,似是想要极了。
“皇祖母,我能也去看看吗?”
圣人自然允了,而且偏袒地让小郡主走到画的近处看了好一会儿。
“皇祖母……”
过了不知多久,小郡主转头出了声。
她双瞳剪水,神智仿佛仍悬溺在画中,“这些画,我竟怎么也看不够……”
见圣人露了笑,小郡主才似是终于回了神,羞赧般地也露出了如花似朵的笑。
“皇祖母。”
她问:“这些画,不日后,是要归还王家吗?”
得了意料之中的肯定回答后,小郡主的眼中便有了昳昳发光的期许:“我见这画轴的香木有些腐旧,想起父亲在世时,曾得先皇赏过一颗象牙,不知能不能将它做成轴头,换到这画上?”
女皇早已选好了无数奇珍异宝,要为画圣真迹重新装裱。
听到扶光的话,她惬心地笑了。
“你倒有心。”
她金口玉言:“待宫中画师将这些墨宝悉数临摹后,我便要将所有真迹送回王延维手中。他的久居之所,正在你母亲的封地永济州。她近日繁忙,便由你去为我跑这一趟。”
第62章
62
即便时节上已经入了秋,公主府南园的花房内仍煦如初夏。
阿柿进了公主府,听闻赤璋长公主一家外出,便径直如渡楚河般走过了府中的湖上桥,回到了完全属于她的南园,在许久没有踏足的花房前停下了脚步。
花房花着流水的金钱,终年开着四季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