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刘苕荣最不会藏心思了,比刘檎丹还不会,一眼就能让阿柿看到底。
但阿柿并没有戳破什么,而是将姐姐接进了茶院。
随后,她便发现,刘苕荣见到满院的少年郎,面上却毫无意外之色。
“姐姐是一个人来的吗?我正要煮茶,备几人份的好?”
因都是从小相熟的自家姐妹,她们私下里一向不那么严守规矩。进了屋中,阿柿便边同苕荣郡主说这话,边走到屋角,拿出了紫檀木做的都统笼,看了看里面一应俱全的茶具二十四事。
可这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却让刘苕荣的声音打了个磕巴。
“啊……这……”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地捏着手中那条拭汗的缠花锦帕,可又不会说谎,半晌后还是将实话说了。
“兴王叔家的四郎,也同我一起来了。”
“我四哥?”
刘檎丹奇怪。
“他在哪?”
“嗯……”
苕荣郡主又支吾了。
腴美的粉白面上都涨起了红。
“檎丹妹妹。”
阿柿说着,用力打开炭筥的圆盖,从这个装炭的藤编篓子里挑出了最大的几块。随后,她就把个六棱形的一尺铁棒递给了刘檎丹,让她拿着它将炭敲碎。
刘檎丹自然不做:“你的茶奴呢?”
“被你带来的小郎们吓坏了。”
小郡主静静看着她。
“我不喜外人进这间茶屋,没了茶奴,今日便只能由我们姐妹三个自己煮茶了。我还要碾茶,你不做这个,难道让苕荣姐姐做吗?”
那自然不行。
哑口无言的刘檎丹只能走到角落的炭堆旁,砸得全神贯注又胆战心惊,生怕碎开的炭块会溅到她的脸上。
见支开了她,阿柿便捧着个鎏金鹭鸶流云纹的银质茶碾子,姿仪清雅地跽坐到了刘苕荣面前,随意地同她以家常开头:“许久未去拜见舅舅了,他身体可好?”
“父亲他病了。”
怕妹妹担心,刘苕荣摆动着她圆滚腴润的白腕,先给了解释,“不是什么大疾。就是,病了。”
又病了呀。
阿柿垂眸颔首,表示明白。
她的这位太子舅舅,不仅头脑愚钝、没有任何韬略才能,性情还软弱得惊人。
但即便如此,仍有无数意图复兴刘姓皇权的人时刻想要拥他为帝。
这使圣人不得不始终将他当做一条对她所坐皇位虎视眈眈的犬狼,在他的周边布满了自己的眼线。
本就庸碌怯懦的太子,因此整日活得水深火热、提心吊胆,只觉得周围全是监视着自己的眼睛,唯恐自己一句话说不对,女皇下令要将他鸩杀的圣旨就会立即送到他的跟前。
好几次熬不下去想要自尽却又没那个勇气,活像只被虎狼团团围住、惶惶不可终日的兔子,维持神智的那根弦早就已经碎如蛛丝,随意一碰就会轻飘飘断开。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就算没病,也有病了。
“姐姐……”
阿柿还想再闲聊几句,院外却闪过了一个她极少见到的身影。
那是赤璋长公主的贴身女官。
若要传给南园的只是寻常的话,长公主不会派这名女官来。必是出了件与南园主人相关的、较大的事。
阿柿心思转得极快。
下一刻,她便握住了刘苕荣还攥着锦帕的手。
“姐姐此次来,定是有事要说。”
她声音发得极轻,远在屋角的刘檎丹便是竖着耳朵也听不着。
“我知道这事恐不好开口,叫姐姐为难。可姐姐此时告诉我,让我心中早早有了准备,总好过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当众失态出丑。”
“那你……不要伤心。”
刘苕荣听她说的有理,便反握住了她的手,边温柔地给她力量,边面带难过地轻声安慰她。
“崔家的那门婚事,怕是有了变故。今日天明时分,崔郎君于佛堂见婆罗花开、心有所感、以此悟道,已经看破红尘,决心出家了。”
第68章
68
悟道?
出家?
小郡主眼前的睫羽慢慢扇了下去,又慢慢重新扬起。
“姐姐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她的眼中静如止水,声音也似轻吞慢吐。
可在一心向善的刘苕荣看来,阿柿便定是因这突来的噩耗而伤心得愣怔了。
她想再劝慰妹妹几句,却又嘴拙地不知该如何说,松软的指尖为难地磨着锦帕上的虫草缠花,都快将那草尖磨出茸了。
“是临清王吧?“
阿柿行若无事地轻声说着。
“不久前,他去寻了你,对你说,檎丹妹妹前脚带着她院中的小郎走往我这儿,他后脚便听到了崔郎君要出家的消息,他怕檎丹妹妹带着许多小郎来见我,是要拿我婚事不成的事笑话我,所以他才赶紧寻了姐姐你,想你过来把她约束住。毕竟,檎丹妹妹最听姐姐你的话了。”
“正是如此。”
刘苕荣听得点头连连:“丝毫不差,全叫你说准了。四郎十分担心你,亲自驾马将我送来,请我劝你不要因此伤怀。”
四郎。
临清王。
刘明茶。
他说得可真是好听啊。
阿柿:“那我也该亲自去谢谢临清王才是。”
随后,小郡主便神情平和地拉着还有些不清楚情况的苕荣郡主,请她领路,在院外不远处的一处怪石旁见到了刘明茶。
颀伟郎君穿着身绣满犀兕、野猪、骆驼的重色彩锦圆领袍,头戴黑纱罗长脚帕头,剑眉星目,英武非凡,正拿着块雕成猎犬啸天的和阗青白玉在低头打磨。
听到声响,矫如虎豹的郎君抬起头,对着走近他时面色愈发冷淡的扶光郡主,露出了俊爽的笑。
阿柿不冷不热向他行礼:“见过临清王。”
“问郡主安。”
男子明朗笑着同她回了礼,满身英气勃勃:“郡主若不见外,随檎丹喊我四哥便是。”
阿柿面无表情,从善如流:“四哥。”
近几年,这两人每次见面,都要一模一样地来一番这样的对话,跟着过来的刘檎丹已经见怪不怪。
但苕荣郡主却还是不忍见到他们如今的生疏模样。
她用锦帕擦了擦她丰颊腴颈边的香汗,歇着匀了匀气,便温软地劝和起两人:“你们二人自小便一左一右、金童玉女般侍奉在皇祖母身边,便是我与家中的亲兄弟、都不如你们青梅竹马,这会儿怎么生分成了这样?”
阿柿听了她的话,宛转蛾眉,和气地对着苕荣姐姐笑了:“不是生分,但我到底已经及笄、不是孩童,四哥又不是我的亲生哥哥,总不好再像小时候那般亲近。”
看着阿柿此时的神情,刘明茶从胸腔发出了一声明快的笑。
接着,他便跟看向他的小郡主对视起来,笑容直率又开朗,像是只好动的大狗:“你们方才在做什么?为何过来了?”
言笑不苟的小郡主没有回答,刘檎丹便接过了话:“扶光刚炙好了茶要烹,我正在帮她敲炭。”
“扶光要烹茶啊?”
刘明茶看着阿柿:“不知我能不能……”
“啊。”阿柿看着刘明茶那张日角偃月的笑脸,慢腾腾道:“忽地有些没兴致。此时煮茶,怕是会糟蹋好茶好水。”
“没兴致?”
又是刘檎丹先出了声:“我敲了那么久的炭,你说不煮就不……”
“檎丹。”
刘苕荣想着扶光刚知道了婚事不成、此时自然不会还有煮茶的心思,于是便握住了刘檎丹的手,不准她再吵闹,“适才过来时,我见睡莲池子中有只朱鹮,仪态甚美,你陪我去再细细瞧瞧。”
“姐姐你怎么总向着她?她分明就是故意支使我白干粗活!还有,”刘檎丹一告起扶光的状,就变得滔滔不绝,“我今日去她院中做客,她自己在院子的胡床上坐得安稳,却让我站着,根本就没有要待客的意思。而且,当年我亲眼看到,就是她手里拿刀蹲在血泊里、活生生将还在挣扎的兔子剖成两半,绝不是刘初桃,就是她,你们都被她骗了!”
“檎丹啊。”
已经听过最后这段许多遍的刘苕荣慈和地点着头将话听完,然后,她眉目善笑着对刘檎丹说:“扶光是我们这辈的小娘子中最懂事、规矩最好的,不会故意欺负怠慢你,许是有了误会。当年的事,初娘都承认了,是她一时犯了糊涂,后来也被吓得不轻,吃斋念佛了许久,也该揭过了。”
她边说,边拉着满脸不服的刘檎丹向莲池走:“扶光胆子小,心肠软,看到有蚂蚁掉进雨洼、都要停下将蚂蚁救出来,你就不要总在她面前说那些血呀尸呀的了。
“胆子小?心肠软?”
被拉出一段路的刘檎丹大叫:“姐姐你是在说谁呀!”
刘苕荣仍慈眉善目地耐心答:“我在说扶光呀。”
目送走还在吵嚷不休的刘檎丹和仁厚好性儿的刘苕荣,阿柿背靠着一片嶙峋怪石,仰面看向眼前高大的临清王。
刘明茶行事飒然,总是意气昂扬,见着谁都笑得爽朗,看起来是那么得光明磊落、心思坦荡。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多谢临清王关心,兜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子,只为立刻将消息传进我的耳朵里。”
小贵人板着她的桃腮杏脸,声音又冷又硬。
“倒不知临清王哪里来的消息路子,竟比我这个当事人知道得还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