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我自然关心。”
刘明茶坦然地笑着,转了转手中的猎犬玉雕,直直对着小郡主倾心吐胆:“我可是每日烧香拜佛,只求你这婚事成不了。”
“扶光。”
他语气熟稔地喊着她的名字,信步向她走近。
见小郡主冷着脸,他停下步子,又笑:“我又不是佛陀。崔郎顿悟,潜心向佛,同我可没半分关系。”
刘苕荣说得不错,阿柿与刘明茶的确在年幼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陪伴在皇祖母身边。他们是圣人最喜欢的两个小辈。
本来,他们相安无事了许多年。
可也许是阿柿在圣人面前太过温顺,让刘明茶真把她当成了好揉捏的软面团子,竟想哄骗她去同长公主说要嫁给他。
阿柿看得分明,他对她没有半分情意,想要的只是她身后长公主府的权势,欲仿汉武帝与陈阿娇,满怀的狼子野心。
但这本不算什么,她对他毫无兴趣,不会上他的当。
扎手的是,他同她一样,在外面装得太好。
他精通玩乐,常常呼朋唤友,舞剑打马,逸兴横飞。但同时书也读得好,跟贤士名家志同道合,办起差事有模有样。再加上他总是装出的这个直言无讳的率真性子,使得便是赤璋长公主,也觉得他有十分的不错。
在发现了小郡主原来并不是个软柿子、而是浑身利刺以后,他没有一点要放弃的意思,反而捧腹地笑了好久,然后眼中野望蓬勃地对她说:“那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
从那日起,阿柿便没有再给过他一次好脸色。
尤其在她发现皇祖母的目光似乎开始在两人之间打量后,她更是在面对他时变得冷若冰霜。
她必须全力表达对他的不喜欢,不给他任何一个可能会引起误会、让圣人觉得他们情投意合、可成良配的机会。
长公主府的权势,那是她的东西,她绝不会让任何一个旁人沾染分毫。
可刘明茶却毫不介意她的冷淡。
他拒了一切提亲,远离女色,洁身自好,令全东都都知道了他心有所属、用情至深,只待时机成熟,便要迎那位心上人进门。
虽然他从未透露出那个人是谁,但这还是让天生就对威胁十分敏锐的阿柿感到心有不安。
但又不能现在就把他杀掉。
所以,阿柿就想,只要她成了婚,不管他有什么算计,便也都没用了。
而博陵崔家的一个郎君就很合适。
佛缘深厚,会得圣人喜爱。
未入俗世,可以轻易被她摆布。
而且,刘明茶的手也伸不到五姓七家的身上。博陵崔氏,可不会看得起一个闲散的临清王。
至于相貌,实在无关紧要,反正阿柿也没打算让夫婿侍奉床榻、做什么鱼水之欢。只要甩掉刘明茶这个烦人的东西,她就可以继续无拘无束、尽情再去找她的乐子了。
“这事真同我没关系。”
此时,面对小郡主凛如霜雪的眉眼,刘明茶也仍是笑得开朗,“但我这儿倒是有个我没参透的消息。”
他告诉她:“不久前,那位崔郎君的母亲曾去范阳卢家赴宴,与卢家长房主母进了内室、密谈许久,进去时还是一脸欢喜无限,出来后却忧心忡忡,连夜赶路,直奔佛寺见了崔郎君。接着,崔郎君便顿悟了。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说罢,他估摸着小郡主快要赶人,笑露白牙地抬起双手,自己后退了起来。
“我已经听说了,皇祖母要你代她去永济州归还墨宝。这可又是桩能助扶光郡主名声大涨的好差事。”
郎君饱含笑意,将手中雕成啸天猎犬的玉石放在怪石一角,潇洒肃立,向阿柿叉手:“愿郡主一帆风顺,诸事遂意。”
“借临清王吉言。”
阿柿冷冰冰道:“我必得偿所愿,尽兴而归。”
片刻后,那沾了刘明茶身上晦气的玉石就在地上被掷得粉碎。
三日后,大梁扶光郡主于东都启程,奉旨前往永济州。
第69章
69
陆云门所乘的船只刚到永济州,便已有马车在河的渡口等着他了。
“世子!”
马车前,一名年过六旬却精神矍铄的硬朗老人喊出了声。
他长着张扁平脸,眼睛扁,鼻子也扁,唇角两条撇向面颊两边的胡须跟鱼捻子似的,颇像是条鲶鱼精。笑起来时,唇边的鲶鱼须子还会向上扬起,一翘一翘,显得十分有趣。
“于伯。”
见到于管家,少年也向老人问安。
他手中笼内的白鹞见到老人,兴奋地拍着翅膀,笃笃啄笼,吵得另一个笼中的大肥猫坏脾气地“嗷!”了一声,随后扭了扭,屁股朝外,将头窝到里面睡了。
陆云门祖父还在世时,于管家便在他们陆家了,看着他父亲陆晴山成家,又看着陆云门长大。
后来,陆晴山常年镇守边关,陆品月成了婚,陆云门便将于管家接去了长安,说是请他帮着操持府宅。
可于管家也知道,那府里除了他们两人和白鹞,就再没有能出声的活物,去了便是颐养天年,什么都不用操劳,只每年重阳随着世子去趟范阳卢家、拜一拜卢家老祖宗就行。
但于管家其实是个坐不住的性子。
世子在家,他还有点事能忙。世子不在,他就只能每日在长安的空院子里枯坐,早就闲到快要将他屋子地上有几块砖都数出来了。
这回,听说世子今年重阳节前赶不回长安、打算从永济州北上直入范阳,他马上就自告奋勇,要去永济州跟世子汇合。
虽然腿脚没年轻时那么利落、骑不了高头大马了,但赁着只小毛驴四处转悠,也是十足乐呵。
但此时,见到世子,他那颗近日里泡在蜜罐里的心却吨吨吨沉了下去。
数月不见,他看着长大的小郎君又高瘦了些,妙年洁白,眉眼更加精致如玉琢,美貌逼人到几乎不能直视。
可是不对劲。
以往的他,虽因过于无欲而显得淡泊虚无、让人轻易不敢接近,但眼中清澈澄明、端方平正,见他仿见春山如笑、水绿山青,也令人心生亲敬。
但这会儿,明明秋高气爽,他却似雪落满身,脚踩在厚重的雪被里,迈不出那片大雪地。
于管家有满心的惊疑与担忧,但一时也不知从何问起,便先让鞍马劳顿的小郎君进了马车,安坐歇息。
等将驼着陆云门行囊的牛车送走后,于管家才也进了马车,边向外吆喝着启程去王家,边伸手想逗逗头一回见的大肥猫。
大肥猫却是理也不理他。
碰了一鼻子灰,于管家只好收回手,看向小郎君:“这便是您信中说的那只柿色的猫?”
正坐着的少年回答:“正是它。”
于管家:“我以为它会跟回到汪郎君身边,怎么叫您带过来了?”
在决定前往永济州后,陆云门便给长安家中的于伯寄了信,将汪兄没死和他正住在恩师府中的一些事告诉了他。
因还无法写出“阿柿”二字,便没有提到她。
而这只猫,离开前,他本要将它送回汪兄身边,汪兄却说他已身神惧惫,没有精力再照料它,随后便收回了曾给它的名字和铁片,将它托付给了陆云门。
听完小郎君的解释,于伯倒是很乐意,如此一来,他们的家中总算又有只会叫的活物了。
随后,相对无声了片刻,因耳边太静,于管家忍不住掀开马车帷帘。
看了会儿外面,他自言自语,语气感慨:“已经近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想不到变化竟如此之大。”
少年出声:“以前如何?”
听到世子的问话,于管家大为惊异!
他自小就是个话痨,可小主子好静少语,所以他平日里也总忍着不出声,生怕扰了他的清净。
要是满肚子的话实在憋不住了,他就跑去隔壁人家串门,对着那只斑点狗的耳朵聒噪,把那只串了不知多少种儿的小土狗喂得膘肥肚圆,对上别人看家用的大狗,都敢撒尿圈地盘。
可刚刚,向来只会安静听着、从不会主动接话的世子竟出声问了!
“以前啊,以前,”于管家立马勤着说起话,“这就是片穷乱地,虽地广土肥,不至于像别处那般闹饥荒,但也算不上个好去处。”
他伸手指向北边:“我前日来时,路过的官道宽阔平整,两侧十步以内的树木都被伐光。可二十年前,那里根本无人管,老虎就藏在官道两边的树林子里,一有机会,就会扑出伤人,虎患不绝。”
说着,他将他的粗粝手背上的那道深疤,伸向小郎君,“我当时还同郡王来这里猎过虎。那虎凶得很,要不是郡王眼疾手快将我救下,我这只手,就成了老虎的盘中餐!”
“还有,”上了年纪的人,一说起往事就便难停下,越说越多道,“以前这路啊,都是百姓们用脚一步步踩出来的私道,一旦下雨,便泥泞得人出不了门……”
陆云门听着,也看向外面。
车水马龙,富庶丰饶。
自永济州被划为赤璋长公主封地后,长公主便立即在此严明法度,整顿财政,重罚犯罪。
她施刑酷烈,种种重刑,骇人听闻。
可她又广施恩惠,年年以各种缘由削减封邑赋税,耗费心力修筑道路,重修医馆、学堂、养老所。
在她的恩威并施下,人们很快便发现,在这里,只要遵律守纪、不做恶行,便真的可以“幼有所长,老有所终,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而长公主也极重农耕水利。
她在封地内广推曲辕犁与水转筒车,曾亲自率水部官吏,废寝忘食,兴修了几十处农田水利,引水入田,灌溉千顷,连李国老都曾钦叹“此举利民百年,实属大功劳”。
农民们活干得轻快,收成也更好,义仓谷满稻足,年年穣穣满家。
陆路水路道道通畅,商贩们爱来,布帛菽粟自然也足,百姓们吃穿不愁,便也不生恶念——
“我来的那天,刚下过雨,可夯土路上早已撒好了沙,脚踩沙提行路,竟比在长安时还要强些。”
耳边,于伯还在说着。
“听说,为了虔心向佛的百姓能风雨无阻、日日对佛上香,长公主用自己的钱在大佛寺前的大道中插了数不清的绳串铜钱。此后,富仁之家纷纷效仿,许多年过去,那路上铜钱竟只多不少!”
老人说着,不禁感叹摇头。
“这样的民风,来之前,我可是想都没想过。”
——
而永济州的另一处,阿柿正边翻着自她上次来后新出的案子卷宗,边笑着听永济州刺史同她细讲他不久前断的那个投毒案子。
等他将“五马分尸,以儆效尤!”后那一段酣畅淋漓的“我还对他怒斥,这里可是赤璋长公主的封地,长公主为国为民,不辞辛劳,殚精竭虑,你却在此作恶,实在罪该万死!”的马屁话说完,她放下全部看完的卷宗,对着他说了句辛苦。
知道小郡主一心二用的本事、在说案子时没敢分一丝神的的州府刺史,终于松弛下了他团团的肉蛋子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