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准备和卢氏的一支船队签契约,今日是?定好?的日子。张功驾着马车送李秾去约定好?的茶楼,到茶楼时,李秾却改了主意,跟来的人说,嘉穗楼暂且不用船只了。
在来的路上,李秾迟疑了。她?有点后知后觉地想到,阎勤的死跟卢氏的船或许脱不开干系,卢氏和檀氏,彼此难道会没有合作吗?阎勤此次出京,坐的就是?卢氏的船。
“东家,要回去楼中还是?送你去李太医府邸。”
为何去找李正?李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靠在车壁上沉默好?半响了。想必是?自?己脸色很差。
“不必,晚间派人去取药就好?,李兄没有约我看诊。”
“娘子,那回楼中吗?”
“不,去青溪赵宅。”
赵执现在离京,陈婶却病情加重,李秾想趁现在闲暇就去看看陈婶。
陈婶卧病后,赵执在宅中雇了人伺候她?,一应家务依旧从简。
陈婶无儿无女,看李秾的目光柔和得让李秾想到母亲。李秾握着她?洁净却干枯的手,意识到她?大概没有多少时日了。无儿无女的老夫妻在赵家呆了大半辈子,终于有一人要撒手先去。
“郎主对我们老两口用心照拂,可惜我不能再看着他了。这?孩子,他出生时我已在赵府中十年了,这?么些年,看着他从幼童一步一步长大成?人,是?我最欣慰的事。昔日赵府中的下人,有许多都随将军逝去而散了,我们老俩口是?最幸运的。”
陈婶拉着李秾的手,气息微弱,但语意欣慰,像是?在轻松地闲话家常。
“娘子,我今日跟你说一句僭越的话。郎主他从小就独自?一人,从来寡言,冷口冷心,心事太重。有娘子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出现在他身边,那真是?再好?不过?,是?天爷最好?的安排。娘子,老婆子跟你说句悄悄话,郎主从来没有对哪个女子倾心过?,唯独你……”
李秾低头不动声色地抹去眼角的湿润。
“娘子,日后若是?有什么变化?,你一定要好?好?陪在郎主的身边。若是?你不在,他就真的只剩下独自?一人了……”
青溪赵宅有专属于李秾的屋子,是?陈婶一事一物?精心给?李秾布置的。李秾自?己并不知道,屋子是?按从前赵府主母的规格来的。她?听着她?的话,有欣慰更有辛酸,这?个看着赵执长大的长辈认可了她?,可她?的话听起来却那么让人想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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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在宫中当?值,一时并没有宫人来传唤。李正便一一去几位同僚的屋里拜访,将写在纸上的病情拿出来与同僚们探讨。那纸上写的李正记下来的李秾的病情。
他和同僚探讨了几日,认为这?样的症状该是?肺痿更合理些。太医院同僚都堪称京城圣手,但行医之人无不谨慎,都认为此位病例庆幸复杂,还须小心求证缓慢用药。
李正还是决定出京去一趟鹿台岭。他思虑许久,决定邀请李秾同行,让鹿台岭的前辈高人给?李秾亲自?诊断。他认识李秾多年,虽然?在探病之外和李秾并没有过多的交谈,但多少也听说过?李秾的经历,他欣赏这?个女子,不自觉地想对她多一些关怀看顾。
李秾答应得很爽快。隔壁的酒楼被扩进嘉穗楼,最近正在改建,李秾既答应和李正出京,便让工匠们先行停下,等她回来再继续动工。
鹿台岭的山路依旧陡峭难行,不过?这?一次,李正要找的前辈终于找到了。
李秾他们本以为李正口中的前辈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当?侍候药草的小童把他们请进屋中时,他们才?发现这?位前辈是?个年纪不到半百的女子。因长年隐居山中,有些奇怪的脾性。
李正奉上好?几部太初宫中珍藏的珍品古医书抄本,还有一株南海珊瑚。她?才?斜过?眼看李秾,答应帮李秾诊断。
翻山越岭两次才?得以遇到的前辈,竟是?这?样一位贪于财货的女人。张功和阿棉一下子大失所望,阿棉狐疑地打量屋内,悄悄抓住了李秾的袖子,对这?位前辈表示怀疑。
李正却像是?习以为常,神情如常地示意李秾。“可以让前辈给?你诊断了。”
李秾也有些迟疑,她?不想相信眼前的女人,可出于对李正的信任,李秾还是?乖顺地躺到了榻上。
“我看诊不喜欢别人在旁边,其余人都出去。”
阿棉急道:“前辈,我是?姐姐的家人,我……”
女人打断阿棉:“不可以,出去。”
阿棉悻悻,和张功李正一起退出了屋子。
女人不着急看诊,却问李秾:“你是?女子,为何男装示人?”
“前辈竟一眼就看出我是?女子?”
女人无甚表情,“有些眼力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何况是?医者?我就是?觉得奇怪,你可以不回答我。不过?,我认不认真给?你看就说不定了。”
这?……李秾皱起眉头。这?个女人的行事作风跟端正质朴的李正实在完全不一样,她?心里生出一丝反感。
顾及李正的诚意,李秾还是?和颜回答:“禀前辈,我因少时离乡逃亡时,身为女子行走不便,那时就养成?了着男装的习惯,多年未改,如今也常穿男装外?出行事。”
“大晛帝京像你这?般年纪的女子,应该已经婚假成?家儿女成?群了吧,你这?人倒是?异类。”
李秾没想到无端说起年纪,男装示人的未婚女子,听起来就像是?在贬损她?。
“前辈为什么要问这?个?”
女人将手里的茶盅放下,转身打开向山的木窗。
“没有为什么,我提到你的年纪就是?想告诉你,你没有多久可以活了。”
“什么?前辈这?是?何意?”
女人面?向窗户,李秾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觉得她?言语随意,像是?说着不必负责的玩笑之语。
李秾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那女人又?淡淡地补充道:“我说你的寿命,你应该是?没有多久可以活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话如同一记重锤,在李秾的脑门上重重一击。没有多久可以活了,这?是?什么意思?
“前辈,你还未问过?我病情,也还没探过?脉,望闻问切都没有进行,为何会如此断言我的寿命?这?未免显得武断。”
女人在靠窗的藤椅坐下,从旁边拿出一个药臼捣着。“你这?女子倒是?镇定,听到自?己活不了多久,居然?没有呆滞住,或者吓得晕厥过?去。”
李秾表面?强装镇定,实际早已心神大乱。她?感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让她?开始喘不过?气来,耳朵里也嗡嗡作响,几乎要听不清人言。
“前辈作为医者,当?然?不该如此武断,妄下结论,这?如何让人信服?”李秾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想从双手中多获取一点力气,却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已有些虚浮颤抖。
“数日前李正给?我来信时,已将你的病情详述于我。看诊不惟有诊脉一种方法,人的神色、眼白、须发声音以及浑身的气味,都可以探知此人的身体状况。”
“我身上有气味?”
“有,精深的医者可以闻到。”
她?说得越发玄乎起来。
窗户开着,窗外?峰峦起伏,此时也不知阿棉他们去哪里了。
李秾下定决心躺到榻上,“请前辈再次为我看诊吧。”
“也好?。”
李秾只看到她?展开针箧,将一根细长的银针扎向自?己脖颈间,恍惚中,浓重的困意向李秾袭来,她?渐渐失去了知觉。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引入眼帘的还是?女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李秾挣扎着起身问:“前辈,我的病情……”
“听李正说,你是?叫李秾?我此前的判断没错,你先天禀赋本就不足,后又?多次溺水,久病损肺。你此时面?色无华,舌苔淡白,又?兼胸闷气短,伴有晕厥,这?是?肺气不足之症。任其发展,你必不能久活。”
李秾静静地躺回床榻上,突然?感觉到自?己好?似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正虽然?没有告诉过?他们这?个女人是?何方神医,但李秾看到她?没有波澜的神情,她?几乎已经相信,她?的医家之语,是?真的。她?说的话,是?真的。
“说你镇定,此时你也被吓住了。”
女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跟她?口中的绝症之人讲话语意冰冷,毫无同情。李秾的力气丢失了,好?半天才?听见她?说了些什么。
没好?气地冲她?回道:“生死攸关当?然?会令人害怕,你难道是?铁石心肠吗?”
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说得极小声,像是?躺在榻上的喃喃,她?脸上的血色已全部褪去,整个人像是?陷进了闷壶里。
“我想问问前辈,不知道我的病,可有诊治之法?”
“没有。”
女人言简意赅地回答。随即将手中的针箧收好?,神情淡漠地开门出去了。
李秾挣扎再三,才?挣出身体里仅剩的力气,缓缓地从榻上起来。她?向窗外?望去,看到满山的夕阳将山峦照射得温暖橙黄。而她?明明在夏日身着厚实的春衫,却感到身上很冷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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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台岭的夏日夜晚,星野辽阔。李秾从来不知在帝都不远的山中竟然?有这?样澄澈明亮的星空,让他想起了幼时生活的梁州边陲小镇,野川镇的星空也是?像这?样亮的。
阿棉和张功并不知道今日那医士说了什么,由于赶路劳累,已经在客人所住的茅屋中沉沉睡去。
李正来到借着星光来到山后,看到李秾双手抱膝,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块洁白的山石上。他是?现在除了那前辈外?唯一知道李秾病情的人。
“李兄,我还未来得及问你,隐居鹿台岭的这?位前辈姓甚名谁,她?跟你,可有什么关系么?”
李正走到李秾的身边,私心想在这?寂静的夜里陪一陪她?。
“她?,就是?端木青棠。”
听到这?个名字,李秾心有所感,神色却并未显出多少吃惊,只是?淡淡地说:“原来如此,原来前辈竟是?名传天下的神医端木青棠。很多人都传说她?云游海外?去了,没想到神医竟隐居在这?离帝都不远的山中……”
李正行医多年,本早已见惯了病痛伤死,此时此刻,却还是?忍不住为身边的女子感到伤怀,他开口道:“娘子,你……”
“李兄,”李秾轻轻地说道,“我现在,突然?好?想家啊。”
“我想念野川镇的山野和星空了。”
第122章 桃花酒酿
李正对?李秾的身世知之不多, 但知道她少时流亡京城便已是孤女?,早就已经没有?家人了。她说想家,是真的在想念谁, 还是内心悲苦想要找个托付。
“对?不起娘子?, 我枉自作为医者, 却没有?照料好你的身体。”
李秾沉寂许久,“李兄, 我也很想找个人来怪罪。但若是那样, 我岂不是顽疾之外又添昏聩?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些年已对?我费了太多心力。”
西?边天一颗黄色的星子?拖着长尾, 在眼前倏地坠落。
“李兄, 其实你早已知道我身体的沉疴了, 对?吗?那,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也让我, 也让我……”李秾想说也让自己早做准备, 可?突然?又想, 面对?重疾人要如何准备, 再怎么准备也是徒劳的吧。
“娘子?,我虽然?忝列太医院, 但内科却不是我所擅, 我一直都对?娘子?的病症有?疑虑,但不能确诊, 因此才?邀娘子?来鹿台岭求端木前辈给娘子?诊治。非是我隐瞒娘子?, 实在是我人力不逮。我在早年曾经帮过端木前辈一个忙, 如今她既然?能给娘子?诊治,我一定请求她给娘子?医治顽疾。医家不说绝对?之语, 人体的天赋秉性也千差万别,娘子?,请你一定,不要放弃。”
李秾回?过头看李正,夜空下李正看不清她的表情。
“李兄,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我身体的疾病,想请你暂且帮我保密,不要告知他人,包括……政事?堂的赵大人。”
李正能理解她的想法,“是,在下一定守口如瓶。”
“我也答应你,不会轻言放弃的,我若是放弃自己,岂不是辜负了兄台你照料我这些年的心意。”
“那就好,那就好,娘子?,虽是夏夜,但山中更深露重,你要不还是回?去?歇息吧?”
“早些回?去?么?我其实,一点睡意都没有?,李兄你先回?去?睡吧,我还想一个人坐一坐。”
李正看了她少时,确认她该是没有?轻生的想法,便遵她的话安静地回?去?了。
李秾在山后坐了一夜,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去?的。第二天一早,李正站在端木青棠的屋外,恳求她为李秾开方,求来求去?,端木青棠只说可?以继续服用李正的药方,再无它?话。李秾便做主,离开鹿台岭,当日?赶回?京城。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却不知道还剩多少时间。
京城暑热依旧,张功从颍州传来信件,他已向当地郡守报官,但官府时常迁延,并不把地界上死了两?个人当回?事?,阎勤的事?要查明还遥遥无期。李秾彻底失望,她拜访了阎勤在南城的家,向阎家一家人致歉,将阎勤的死讯告知了他们。阎勤瞎眼的老娘抓住李秾的衣角哭昏过去?几?次,满屋子?的悲声像鞭子?,抽打在李秾心上。
直到夜色降临,李秾才?从阎家的巷口离开。她方才?返回?云影坊,喝下汤药,一位赵宅的下人敲响院门带来一个消息,陈婶病逝了。
赵执此刻还在交州查税赋,陈婶的丧事?由谢赓和李秾简单操办,将她葬在城外赵家的祖坟处。城外山风凛冽,失去?老妻的陈伯面色灰败,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