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回?到嘉穗楼,催促工匠们加紧施工。隔壁的楼梯大半已经扩进嘉穗楼,如今的规模已经堪比檀家最大的万耘楼。伙计们加了一轮工钱,人人面上有?喜色。可?没人知道李秾在想什么,李秾心里所想的要比大家看到的都复杂得多。
阿棉包揽了为李秾煎药的事?情,李秾在楼中监工,她便将炉火搬到楼中,以让李秾时时可?以喝到温好的汤药。她借给李秾煎药之机好似转变了兴趣,开始从街上的医馆中借些医书来看,还在闲暇之时跑到医馆看大夫给病人把脉。
在医书上遇到不会认的字,阿棉就追在李秾身后请教。李秾心下感动,她知道阿棉突然?对?医术感兴趣大半是因她生病的缘故。当年她和老橐驼出于不忍之心,从街头把这个流浪的孩子?捡回?,这些年,阿棉已视她为亲人。
李秾暗下决心,就算为了两?处坊铺的伙计们,为了李正和阿棉对?她的照料,她也不能轻易放弃。于是李秾不仅常常到李正的府上请他看诊,时时和他探讨病情。也开始借阅太医院的古医书,时时留意身体的变化,想自己查找古时先人记载的相同病例。
有?一天谢赓来访时,看到的便是李秾和她身边的那女孩一人捧一本古旧医书,在院子?里看得入神。
谢赓大奇,他知道李秾向来兴趣广泛,却没想到她如今竟研读起医书来。
谢赓进门就打趣:“真是奇了,自古以来医女?就是极是少见。大晛风气更是不推崇女?子?行?医,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后院就有两位医女?!”
他对?李秾生病的事?情全不知情,只当是李秾在读书消遣,在他印象里李秾对各种杂著都有?些兴趣。
李秾站起来迎接他。“谢将军,快请坐,阿棉,给将军煮茶。”
谢赓摆手:“不了不了,我今天是特地来找你的,不知你可?有?空,随我去?幽馆一叙?”
李秾笑道:“将军来访,我必然?有?闲暇。”
谢赓来找李秾,是因为那日?在城外下葬陈婶时,看她的神色实在不好。那天不知为什么,谢赓在她眉间看到紧紧纠结的忧伤,好像浓得化不开的积雪。他想问问她,如果可?以的话,听她说说心事?,也好开导一下她。
幽馆的窗外是一片热烈的初秋景象,李秾和谢赓在窗边的雅间里坐下。
“李秾,陈婶是看着赵君刃长大的长辈,她对?你也一定很好吧?”问出这句话,谢赓心里闪过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李秾应该去?过很多次赵宅吧。
李秾点头。
“人死不能复生,我想劝劝你,节制哀伤,别一直沉沦在斯人已逝的情绪。你看你一直这样紧紧地纠着眉,长久不伤身体么。我今日?来找你也是为此。”
谢赓还是那个谢赓,他一点都没变。
李秾恍然?想起那年初入谢府,位高?权重的巡防营大统领会注意到府上一个养马的小?厮穿得异常单薄,特意交代人给她拿来冬日?的棉袍。谢赓是那种对?友人好得润物细无声的人。几?句看似平静的规劝,藏着他对?李秾细微的关心。
原来她的心事?竟已经漫上眉眼间了吗?连谢赓都看出来了。
李秾自从鹿台岭回?来,刻意压制下所有?后果不去?想,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让自己看起来只像是一次寻常的染疾。只有?镇定下来,她才?能腾出脑子?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后该怎么办。可?事?实是,她的镇定只是装出来的,有?的心事?因为太过沉重,是无法压制的,那是命运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泰山压顶的重量……她怎么可?能藏得住。
谢赓看出来了她的变化,认为她是在因为陈婶的逝去?而悲伤,毕竟李秾少时而孤,也许在相处间把陈婶当作了家人。
“将军,谢谢你。我有?你这样的友人,是生平一大幸事?。”
“你看,这是我今日?准备的酒。”
谢赓指着面前的两?坛酒,一一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听说最近京中酒家新酿了一种酒叫桃花酿,连谢府中下人们都津津乐道,我索性便买来尝尝。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幽馆地道的浊酒,也要了一坛。你看,你要哪一坛?”
鹿台岭归来后,李秾事?事?小?心谨慎,过得像是龟壳里的乌龟,今日?美景佳酿,又有?谢赓作陪,李秾真想不管不顾地大醉一场啊。金觞馆的掌柜送给她的几?坛酒还埋在后院树下,她以后还有?机会再饮吗?
看了那颜色可?爱的酒片刻,李秾最后还是作罢了。“将军,可?是我今日?不知怎的,尤其想喝紫苏饮,许是因为一年多没喝了,老是惦记着。我就以饮代酒,和君畅饮如何?”李正极其严肃地叮嘱过李秾,服药不可?饮酒。
“咦,紫苏饮?”谢赓随即想到,听说京中的女?子?们都喜爱冷饮消夏,李秾是女?子?,自然?喜欢这东西?。
“可?以倒是可?以,这两?坛子?我一个人喝下去?,晚间怕不能去?巡防营了,浑身酒气,把这习惯带到营里不好。”谢赓哈哈一笑,随即请伙计去?外间街上帮李秾买紫苏饮。
紫苏饮不过是李秾随口胡诌的,她不想让谢赓知道她不能饮酒罢了。喝在嘴里,李秾也并不喜欢这个滋味。
谢赓一边啜饮一边随口问起李秾坊铺中的生意,又谈起春天时李秾联合京中商家和尚书台签订契约的事?。见李秾感兴趣,他还给李秾说了不少朝中的事?。
通过谢赓的口,李秾才?知道政事?堂所做的事?在朝中举步维艰,既得罪世家又得罪老臣,赵执成了众矢之的。
谢赓说:“钱相把他放到政事?堂这个位置上,不知是对?他的器重,还是,让为了让他替君王挡住袭来的风波,他毕竟年轻。”
李秾和钱漱徽打过交道,知道那是个一心为国没有?二念的老臣。他也知道自己老了,于是在朝中选定赵执,将他推到朝政改革的最前方。
谢赓问:“此事?你怎么看?”
李秾仔细想了想,“此事?虽然?艰难,但是我赞同钱相。若以船作比,大晛这艘巨舫已行?驶将近百年,船身各处都已开始腐朽损坏,亟需修补。将军,拓跋虎文对?大晛北方七州虎视眈眈,一旦战事?起,朝中如此空虚,拿什么去?给长熇军打仗?还有?京中,将军可?曾注意到京中的寺庙?”
“寺庙是僧尼修行?之所,我平日?不进这些场所,怎么了?”
“自佛教在建康城大盛。宫中朝中的贵人们信佛教者众多,陛下因此下令免了寺院赋税。可?朝中的贵人们大概不知道,如今寺院已成了有?心之人逃避朝廷赋税的首选。那些真正皈依的贫苦僧尼没有?落脚之地,有?门路的富户商人和官衙勾结,占据寺院,并将财产悉数转移到寺院之中。当今京中百余所寺院,真正的佛家清净之地已所剩无几?,多数都成了官商勾结的避税之地,如此一来,朝廷库帑不空才?怪。”
谢赓动容:“要不是听你说,我并不十?分清楚寺庙之内有?如此怪象。我日?日?在京中巡城,经过寺院而不入,当真如同眼盲。”
“京城治安系于你一身,你哪能事?事?顾及。将军,我虽从未入过朝堂,也知道大晛朝政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若没有?钱相和赵君刃这样的人,大晛或将面临大厦之倾覆,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谢赓举杯一饮而尽,觉得面对?朝中那些云山雾罩的同僚,还没有?和李秾说话痛快。他注意到李秾比前些时日?瘦了些,两?颊苍白没有?什么血色,像是憔悴。
难道,那件事?她已经知道了,正在为此神伤吗?
长公主心悦赵执,康穆太后有?意为她和赵执赐婚,赵执拒绝得了一次,以后可?怎么办?皇甫初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皇朝公主看上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道理,谢赓深知。
可?又仔细看李秾,又不像是知道这件事?的样子?。难道赵执还没有?告诉她吗?
李秾这样冰雪聪慧的女?子?,不该叫她蒙在鼓里,谢赓心想。
可?他不能越矩。
他不能越矩,因为眼前的女?子?已和他最好的朋友相爱,赐婚的事?,怎么可?能由他这个友人来说明。他关心她,但不能过了界。
谢赓突然?想,要是他再早一点遇到李秾,再早一点知道李秾是女?子?就好了……谢赓卑劣地低下视线,几?乎不敢直视李秾,将一口辣喉的酒吞下去?。若是他在赵执之前向李秾表明心意,他一定不会客气的,一定不会因为赵执是挚友就有?相让之意。可?在这件事?上,赵执那小?子?运气比他好,也比他有?胆量,赵执在他还在踌躇的时候,已经赢得了李秾的心。
赵执既已将他们相爱的事?告知于他,便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不能再对?李秾有?任何非分之想了……是以南海归来之后,谢赓压下所有?情感,刻意和李秾保持着距离。他对?李秾的关心,顶多也就只能像今天这样对?坐而饮了。
“将军,这桃花酿这么好喝吗?”
谢赓经李秾一提醒,才?发现?自己已经不间断地喝了五六杯,酒坛中已只剩一半。
他欲盖弥彰地答道:“好喝,跟幽馆自己酿的浊酒比起来很不一样。”
他这么一说,倒勾起了李秾的馋虫,想起自己埋在院中树下的酒。“听京中妇人们说,桃花酿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因此这酒在京中妇女?间流行?。都说众口难调,想不到这桃花酿女?子?也喜欢,将军这样的军旅之人也喜欢,真是奇了。”
谢赓淡淡地笑笑,没有?附和,仰脖又喝了一杯。他还有?一件事?没有?跟李秾说,他接到赵执的来信。赵执在交州的驿馆遭到歹人刺杀,歹徒当场毙命,赵执被刺伤了手,至今未查到刺客的背景。
赵执在信中有?些迟疑,叮嘱他此事?先不要告知李秾,为免她担心,云影坊和嘉穗楼中的事?务本就已经足够繁杂的了。
“李秾,京中局势动荡,不太太平,你若是出门办事?,就尽量选离巡防营望楼近的地方,这样一旦有?什么意外,巡防营能帮上忙,好吗?”
李秾笑:“将军,这个话你今日?已经说第三遍了。我一定谨记。”
谢赓无奈地自嘲,这酒明明不醉人,可?他真像是喝多了。
“总之你万事?小?心就是。还有?,对?陈婶的故去?早些释怀。你这样愁眉不解,保不齐坊铺的伙计们会以为你开不出工钱给他们了,肯定就要提心吊胆。”
“将军,你今日?可?有?收到赵君刃的信件吗?他给我的信只是报平安,可?我觉得,他这趟交广之行?绝不会如此顺利,看不见的地方不知有?多少腥风血雨。”
谢赓还是要将赵执遇刺的事?瞒下。“月初有?一封,他住在交州港口附近的驿馆,正在清查每日?出入船舶商品,事?情虽然?难办,但他总能处理好的,钱相和陛下交代的事?都没出什么岔子?。”
“这样么。”李秾将信将疑地点头。
两?人叙话完毕,刚出馆门,便遇到阿棉来给李秾送披风,她记得李秾怕冷,即使是初秋,也拿着披风找来了。
谢赓将阿棉和李秾送回?住处,三人沿着河岸,走近熙攘的人群中。幽馆外长河落日?,日?光在河面洒下层层碎金。华灯初上,杨柳拂岸,才?不过半年,十?里秦淮又恢复了生机,真不愧天下第一销金之地。
繁华入眼,亲友在侧,李秾不知不觉间心生温暖。她突然?想,赵君刃在做什么呢?此时此刻在大晛的最南端,他所看到的交州港口会什么景象?大晛四境的山川河海又是什么景象?
她已经领略过帝京秦淮的天下繁华,她还想去?看看高?山巨川和西?风大漠,她还想看洞庭一望无际的秋日?荻花,青龙江畔风吹过万亩稻菽,东海岸边的潮起潮落……
她这一生行?到此处,多半死生辛苦,颠沛流离,但她一点都不想死去?,她想活着。
第123章 落叶满山
窗外竹影萧骚, 李正轻按住李秾手臂为她把脉,这次把脉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直到李秾说话,李正才?放开手指。他只看了李秾一眼, 李秾便仿佛懂了他的意思?, 反而叫李正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李秾看着他, 努力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建寅兄,你说吧。”
“我与两位太?医院同仁已经尽了全部的力, 娘子的病却……没有好转。我愧对?娘子。”李正低下头?, 不忍再和李秾对?视。
三位太?医院圣手,价值千金的名贵药材, 却对?她的疾病不起作用, 李秾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 头?部袭来?一阵晕眩, 然?后?心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娘子, 小心些?!”李正扶住站起身来?的李秾, 发现?她白?皙的手在剧烈地抖。
“既然?端木前辈说我们的诊断没错, 我便和两位同仁商议一番, 看是?否能给娘子扎针, 还有扎针这一个办法,娘子你, 可否要试试?”李正问得谨慎, 他也不知道扎针是?否有用。
“端木前辈……”
“建寅兄,我可否……我想再去一趟鹿台岭。”
李正看到李秾苍白?的脸色, 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他对?李秾的决定无法提出质疑, 尽管她这一趟, 希望极其渺茫。
“娘子如果决定去鹿台岭求医,”李正走到西边的书?案上打开一个锦盒, 那是?他昨晚才?从?宫中带出来?的,真正珍贵的不是?锦盒,而是?锦盒里的东西。“这个送给你,或许有用。”
李秾接过,看到盒中是?一本先秦医书?抄本。这本医书?相?传为西周时神医所著,已在民间失传,想不到竟然?藏在太?初宫中。李正花了许多时间,才?辨认出书?上的古文字,将其从?宫中抄出。这一本比之前送给端木青棠的那几本要珍贵百倍,或许能打动她吧。
李秾想下拜道谢,被李正扶住了。她不停地说着感谢,除了感谢她说不出别的话,作为病人,她欠李正的已经太?多了。
张功要送李秾去鹿台岭,但李秾不想让他知晓自己的处境,她说,自己不可能永远要带着打手才?敢出门?,她不可能需要人保护一辈子。
鹿台岭的秋日来?得比京城要早,李秾终于来?到山脚,踏着满山枯叶,独自一人缓缓往岭上爬。好几个瞬间她气促得几乎要窒息,伏在路边的石头?上又恢复了过来?。
她敲响了端木青棠的茅屋,求她医治自己身上的顽疾。
李正说过,端木青棠性情极其古怪,轻易不会给人诊治。李秾把所有东西都带来?了。她经营云影坊和嘉穗楼几年攒下的所有财物,全部兑换成金银锦缎,全都摆在端木青棠的园圃前。
如李正所预料的,端木青棠不给外人诊治,说了句不医,便无视了李秾。任李秾如何恳求,她都不为所动。
李秾再想恳求,她终于不耐烦地板起脸呵斥道:“李正将不相?干的陌生人带到鹿台岭,已经是?坏了我的规矩,我平生最讨厌受人打扰,你说再多也没有用,赶紧下山吧。”
把这些?财物给她,李秾将一无所有,但这是?李秾能拿出来?的所有了,李秾几乎绝望。
夜幕降临,端木青棠完全没有收留她的意思?,任她在门?口站着,自己关了屋子熄灯歇息。李秾终于知道为什?么李正对?她此行不抱希望。
一夜过去,端木青棠晨起推开门?,看到门?口的人还没有走。
李秾跪在门?口,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
端木青棠一阵反感。
“你就是?下跪也没用,我不替不相?干的人诊治,你听不懂吗?”
李秾嗑下三个头?,“求端木前辈大发善心,救人一命。”
“不必多说,像你这样的人多了,谁都不能打破我的原则,快走别来?烦我。”
李秾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前辈的原则是?什?么?求您告知。”
“你也不必知道,李正早就把你的身份告知于我,乃是?建康城中一民间商人,跟我无关。”
端木青棠孑然?一身,李秾渐渐猜到她或许是?隶属于某个教派,立了规矩只能为自己的教派中人诊治。如此,就毫无希望了吗?
端木青棠到后?山锄地、采药,任李秾跪在那里。她回到茅屋时,李秾已经跪得双膝麻木。
“你爱跪就跪。”
“前辈,我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