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进谢府那一年,应该是元庆三十一年吧。
时值深秋,李秾被谢富从草市带回。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但管家说她或许能医治龙驹。
谢赓就这样?坐在李秾榻前,看?着她安静的睡颜陷入了回忆。
那以后,她在谢府留了下?来。
这样?一个孱弱的女子,能帮谢富毫无差错地对完历年账册,随谢春打理谢府百亩庄田的春耕,所有闲暇时间都耗在书房苦读,寒暑不避,比所有谢府中人?都勤奋。
谢赓永远都忘不掉李秾没有炭火取暖,于是将所有衣服裹在身上,裹成团子仍瑟缩在书房坚持读书的样?子。她有那样?的心?气和禀赋,注定不是个平凡的女子。
天竺使团来访那年,她在他一筹莫展时帮谢府买到千匹蜀锦作为国礼,那件事之?后,李秾其实就是如今的李秾了。大?晛开国百余年,女子地位地下?,世道由男子主宰。可李秾身上的光芒,就是优秀的男子也?无法掩盖。
这些话谢赓从未和李秾说过?,但这几?年却一直藏在他心?里。
二十几?位伙计被屠杀,凶手渺无踪影,这件事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了。谢赓真心?希望她能振作起?来,继续做光芒万丈的李秾。
睡着的李秾呼吸清浅,毫无知觉,谢赓有些无礼地打量着榻上安静的睡颜。
李秾眉尾上挑,鼻梁尖而挺,一张脸轮廓分明,是英气的长相,可因为最近煎熬太过?,又在睡梦中,那英气的五官好似变得浅淡,整张脸褪去锐利,在睡梦中变得恬软柔和。这是另一种气质的李秾,在谢赓眼里,却都同样?好看?。
谢赓忍不住想,要是没有赵君刃那家伙该多?好!
这想法可谓恶劣至极,但他想想又怎样??反正赵君刃也?不会知道。
谢赓想着,伸手擦去李秾耳侧的一滴汗,忽然听到屋外一声?轻微的异响。
一转头,赵执正站在门口,他将将赶来,满脸怒火地盯着他。
谢赓心?神乱了片刻,随即平静下?来。他和赵执对视一眼,什么都不用隐藏,彼此几?乎都懂了对方的意图。
赵执用愤愤的眼神问谢赓,你在干什么?
谢赓起?身,“跟我来。”
两人?走出好远,在隔壁人?家院墙的一株槐树下?相对而立。
“君刃,你想问什么?”
赵执气得捏起?了拳头,“谢继业,你在做什么?你在对李秾做什么?”
“她睡着了,睡得很不安稳,我给她擦了汗。”
“谁让你碰她的!擦汗还要碰她的耳朵?谢继业,在扶南打仗那次,我就告诉过?你,我已对李秾剖白过?我的心?意,我喜欢她!你当耳边风吗?”
赵执愤怒的样?子像要谢赓马上和他大?打一架。
谢赓:“赵君刃,我记得你说过?,没忘。”
“那你还!”赵执紧锁眉头,“谢继业,你故意的是不是?你记得我的话还故意去碰她!”
“我是故意的。赵君刃,我问你,喜欢是不是也?分先来后到?你初初喜欢上李秾的时候,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和感情?吗?”
“谢继业你!”
“你只回答我,能还是不能。”
赵执生气地闭着嘴没回答,可两人?这些年来交流根本用不着多?说话,那眼神早已告诉谢赓,他不能。
谢赓看?着他,胸口起?伏。“赵君刃,我也?不能。”
“谢继业,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不能。我不能控制自己?喜欢上李秾,不管是先于你,还是在你之?后。因为她是李秾,全建康城只有一个李秾。”
“你喜欢她,你果然喜欢她。谢继业,你真卑鄙,为什么不早说?”
谢赓生气了,“有什么好说的?喜欢李秾是我自己?的事,难道事事都跟你交代?你真自以为是!入了政事堂,就习得这副臭毛病!”
“你说谁臭毛病?”
“我说你,赵君刃。”
两人?对峙着,眼神剑拔弩张。
谢赓突然苦笑:“再说,我不是早就在你前面露了行迹了吗?喜欢李秾的眼神是什么样?,别人?看?不出,你不会看?不出吧?”
赵执被他突然的直白噎得无话可说,他方才怒火冲天,是准备要向谢赓问罪的。
赵执:“把你的剑拔出来,你最好跟我打一架!我今天要教?训教?训你这个卑鄙小人?。”
“要打得街坊四邻都知道吗?赵君刃,你幼不幼稚?”
“那你想怎样??今天若是我不来,你!你……”赵执又说不下?去了,脑子里仿佛纠成乱麻,只想趁着怒火把谢赓暴打一顿。
“赵君刃,我问你,若是我早点跟你说,我喜欢李秾。在你之?前,或者跟你一起?说出,那又能怎样??”
“谢继业,你看?上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反正我连命都欠你的!但是李秾,绝无可能!你再喜欢她我也?绝不退让!想都别想。”
“说你臭毛病还真是说对了,不过?看?来不是入了政事堂才染上的,是早就有的。”
“你什么意思?”
“赵君刃,你嘴里说着又让又争,难道当李秾是货品?”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找茬吗?”
谢赓很不愿意说出某些话,赵执有赵执的好,他有他的骄傲。他十五岁入朝堂,多?年来受几?代君主信任,战功赫赫,年仅而立而封侯。可在有件事上,他输得毫无转圜的余地,那就是,李秾对他,只当是亲近友人?。李秾喜欢的人?一直都是赵君刃。
“李秾喜欢的人?,是你不是我。就凭这一点,你就不用找我打架了。在这件事上,你早就是最大?的赢家。我把你打赢了,李秾的感情?就会转移到我这里吗?”
赵执还没开口,谢赓说:“若真是那样?的话,我一定把你打到瘫痪在地站不起?来。”
赵执破口大?骂。“是什么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可以赢过?我。”
谢赓狠狠一拳杵在赵执左胸,赵执猝不及防被震得生疼。
“赵君刃,我无法将对李秾的心?思藏住。试过?,但是失败了。你如此眼瘸的一个人?都能看?出来,李秾她迟早也?会知道。若是让她知道,我们三个……大?概连好友也?做不成了。”
“明日早朝,我会向陛下?请旨,派我北上守边。”
赵执心?惊:“为什么要做这么突然的决定?”
“并非突然,守边御敌,我已经想了许久。”
第133章 执手歧路
谢赓就这样跟赵执宣布了?他的决定, 以最平淡的语气。
赵执急忙就想反驳,可谢赓接下来?说了?一句话,分明是绝不更改的意思?。谢赓说, 你觉得整个帝京城还能找到?几个人能去守北地?
北地三州已落入虎口, 若是没有人拼死相守, 假以时日?拓跋虎文一定会大举南下,那时, 恐怕连这百年帝京都难保。
两人相对沉默半响, 无话可说,因为谢赓话里的预言并?非胡言乱语, 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谢继业, 虽然我不喜欢你碰李秾, 但是我希望你不是因为我或是李秾而?自请离开京城, 你是这样想的吗?”
这是赵执的心里话, 谢赓知道的, 但赵执仍然觉得这么问, 好像有些卑鄙。他就是不希望谢赓靠近李秾。
谢赓:“少时与你一起去西北从军时, 我一定想不到?以后?会跟你爱上同一个姑娘。人生还真是有点……别出心裁, 这诺大的帝京,为什么就只有一个李秾呢……”
赵执打断谢赓的感叹:“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想要几个李秾?谁叫你不成亲的?你母亲这些年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 做梦都想让你给她娶一个女子回来?,谁叫你不听的?”
“你说我?你不也没成亲吗?废话忒多!”
赵执意识到?, 他跟谢赓闹这么半天, 确实是废话居多。他撞破了?谢赓对李秾情感外露的过程, 一瞬间恼羞成怒要向谢赓问罪。可谢赓的态度让他下不了?手真揍这个人,因为谢赓这个人, 从不跟他说假话。
不揍谢赓不代?表他不生气,赵执恼怒地转过头?看向别处。
两个梳总角拿着泥人的孩子从槐树下跑过,引起了?谢赓的联想。
他若是早早听了?母亲的话,像京中男子一般,在弱冠之前?就娶妻生子,现在他也该有几个这么大的孩子了?。可这些年他执拗地没有成家,违拗母亲,好些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直到?此时,谢赓才明白,那是因为他对妻子的想象跟京中男子不一样,他希望娶回家中的是真正的心仪之人。直到?喜欢上李秾,谢赓却又才明白,斯人如虹,遇上方知有。但……
“这段时间我时常想,我本打算将这件事隐瞒下去的,若不是被?你撞破……”
谢赓苦笑,“现在看来?,我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那是自欺欺人。今天在你面前?说出,你要和我打一架也无所谓了?,好歹我也痛快了?。”
“你痛快?”
赵执心想,你痛快,我不痛快。
他心里别扭死了?,到?现在还接受不了?谢赓也喜欢李秾这个事实。
谢赓提醒:“我们不能在这里久待,李秾一个人在院中睡着不安全。”
他转身欲走?,赵执拉住他:“你请旨北上的事,能否另作商议?”
“不,我意已决,无须再劝。”
“你快进去守着她吧,巡防营还有事要忙,我走?了?。今天我俩说的话,希望你不要对李秾说。”
赵执回过神来?,谢赓已经快步走?出了?巷子,按着他的佩剑背影挺直,大步流星,是一个决然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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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睡得很不安稳,眉毛紧紧地皱起,胸口起伏,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赵执坐到?她的榻前?,想做点什么,又怕把她惊醒。
她这段时间过得很艰苦,从她憔悴的面容就可以看出来?,赵执心里一痛,他自以为派人保护了?李秾,可她还是遇到?了?这么多不幸。
这是她这段时间冷落他的原因吗?
赵执无不恶劣地想,朝堂波诡云谲,身在政事堂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李秾真该离他远远的,最好话都不要跟他说,也不要跟他见面。
可是,赵执回神又想,他全部的心思?都在李秾身上,李秾怎么可以冷落他?绝不可以!他要在李秾身边,赖着李秾,绝不给谢继业那混蛋一点可乘之机!
院里吹着风,这屋子里却显得闷。应是许久没有开窗的原因,赵执起身将窗户打开,看李秾床榻之侧堆着凌乱的竹简,便一册一册将竹简卷起来?放好。
赵执轻手轻脚地收拾竹简,时不时也拿到?眼前?看一看李秾这是看的什么书。
丝毫没有注意到?,李秾已经醒了?,躺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
赵执好半天才回过头?来?,看到?李秾已经坐起身来?。
“你醒了??饿了吗?可想吃什么?”
李秾目光向院外看了一圈。
“谢继业吗?”
赵执此时万分不情愿提谢赓,“他早走?了?,他那巡防营一堆破事,管他干什么?”
李秾不知道赵执怎么来的,只记得自己昏睡过去,睡前?好像是谢赓在,是谢赓把她到?榻上的,她还来?不及跟他说点什么。
“李秾,你这些简牍中有一册《扶南异物志》,著者好似是前?朝出使?扶南的使?臣,这简牍你从哪家书市抄来?的?书中可有些什么记载,是咱们在扶南没有见过的?少时,将军府里的先生也喜好阅览这些师出无名的杂著,你若是他的学生,他定然十分喜欢你。那时我很顽劣,喜欢习武打过读书,常常引先生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