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钱漱徽并未在意,又对?赵执说了好些勉励之语,他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后辈听进多少。赵执没有向他吐露具体的心结,但钱漱徽可以猜个大概,政事堂和?赵执要走的路,绝不会是一帆风顺的,钱漱徽只能尽自己的一份力?护他。
赵执回到青溪,靳三来?报。他和?手下的人已经盯了檀氏的人半月有余,可至今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也没有获得任何线索,这个消息又让赵执一阵沮丧。
他换了衣裳出?门,不知不觉踱步来?到云影坊。
想到后院找李秾,想起李秾那冷漠无理的话,在院墙徘徊了一阵,还是转身走了。
嘉穗楼地处秦淮北岸,门口?李秾叫人竖起的大铜斗如今已成了北街一景。
时时都有商贩推着?货物来?到铜斗前称重?,因为这铜斗的精度很高,几乎毫无偏差。如今嘉穗楼因杀人案关停,楼前却仍然门庭若市。
赵执气?李秾,没有去找她,自己无意中来?到嘉穗楼斜对?面茶楼,干脆在二楼要了一个临窗的雅座,盯着?对?面的铜斗想李秾。
竖起铜斗供来?往商贩公用,以此吸引客流,李秾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赵执从?没有问过她。
他猜李秾应该是在史书中读到过前人的做法,或者外出?游历时在某处市镇见过,因此便记了下来?,等自己建起粮楼,便将之运用。
一边生着?李秾的气?,赵执还是忍不住想,京中数不清的商家,没有几家有李秾这样的心胸和?头脑。光是铸造所用的黄铜便价格不菲,且寻来?不易。李秾舍得下血本,做了许多事,嘉穗楼才会那么快名躁帝京。
李秾是个天生的生意人。
赵执看着?那铜斗几乎入了神。粮市关乎帝京稳定,让李秾来?掌控来?帝京粮市,不知要比檀家要好多少倍。可是为什么,李秾因此遭了那么多次无妄之灾?诺大帝京城,到底是怎样的世道,让檀家的万耘青禾屹立不倒,却让李秾被逼到心如死灰,以至于忘掉他们的感情跟他说出?那么无情的话。
人人都说他入主中枢操持权柄,可他走上这条路,到底为李秾做了什么?还每每让李秾置于危险。
李秾应该对?一切都十分失望吧。
赵执心里一痛,胸口?像是被咬噬一般。
痛过之后,赵执突然有一个强烈的直觉,李秾好像有什么事瞒着?他。
李秾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是他不知道的。
赵执推开云影坊后院的小门,天阶夜色凉如水,他看到李秾正坐在院中,就着?一盏孤灯整理简牍。这些简牍应该是白?天从?屋内拿出?来?晒的。
赵执闯进去,他好想抱一抱她,却倔强地止了步。
“李秾,我?是来?等你跟我?致歉的。你昨日说错了话,你跟我?道歉,我?便不跟你计较了。”这已经是赵执最低声下气?的样子?。
李秾捧着?一编竹简站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赵执突然吻住她的嘴唇,赌气?地咬住她。
“你快道歉,李秾。你明明知道我?爱的人是谁,却那般无情无义,叫我?去娶别人。”
李秾被赵执咬得疼了,“嘶”地疼出?声,却倔强地没有说话。
她其实不是想要赵执娶皇甫初宜,她只是不想再?继续现?在的生活了。
第135章 明月奈何
李秾疼了, 想推开赵执,赵执却丝毫不?松动地箍着她,舐掉她唇畔的一点咸意, 接着不?管不?顾地啃咬。忙乱中?李秾抓到了赵执的肩膀, 才想起来?他的肩膀还缠着布, 伤口正在愈合,方才的动作该是又牵动伤口了。
李秾使劲推开了他:“赵君刃, 你停下。”
赵执感觉到李秾的拒绝, 停下来?满脸受伤地盯着她。
“李秾,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李秾警觉:“什么事?”
赵执看着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没有告诉我的?”
端木青棠的诊断, 自?她站在鹿台岭草屋那时就像巨石般压在了她心上, 但她从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亲近的人, 包括赵执。
如果此后等?待她的只有疾病、死?亡和腐朽, 她宁愿他记住的是她建康的样子。
“没有什么事, 就是杀害伙计们的凶手逍遥法外, 我想帮帮他们, 但实在……我实在很累了。”
“真的?”
“真的。”
庭院中?有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端。赵执细细地嗅着, 却因为这是李秾住处最常见的味道?,依然没有多想。什么事情如果李秾不?说, 那别人是无从得知的, 从来?都是这样。
赵执蹲下来?,帮着李秾一起收拾那些散开的竹简。小院中?没有人说话?, 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竹简声, 气氛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窟。
李秾寡言少语, 安安静静地擦拭椅凳漆架,冰冷得不?像是赵执熟悉的李秾。赵执再受不?了这冰窟般的气氛, 刚好院外有人禀告青溪有客来?访,他便带着一肚子气走了。
走是走了,他还是在小院外留了人守着。交代只可远远守着,不?能让她察觉以免打搅到她。
赵宅的访客是政事堂的属下,广州来?了急件,赶在城门关闭前送进来?。赵执之前吩咐过,只要?事关滨海监,不?管多晚,一律第一时间送到他手里。站在赵宅门口接过公文?信件,赵执第一次有了厌烦的感觉,想撂挑子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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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请明鉴,此事建康令大人极其重视,该做的一切我们已经做了。”
建康府衙署内,换了另一个人招待李秾。此人不?像之前的那位捕快不?善言辞,说话?间面无表情却滴水不?漏。允许原告到衙门询问?案情是大晛律法给出的规定,要?不?然以李秾的身份,她根本进不?来?衙门。
接待的书吏将一堆公告文?书摆到李秾面前。
“请看,这是发往各州的布告,但有提供线索者,经查证赏银百两?。”
“这些是死?者生前与外界的来?往,与街坊四邻的交集,衙门捕快已一一排查。”
“这是……”
李秾打断他:“有找到有关凶手的线索吗?”
“有。”书吏拿出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各地提供而来?的线索。李秾看了一眼?,几乎都是捕风捉影的假消息。
府衙两?侧镶着石碑的八字墙雪白耀眼?,刺得李秾的眼?睛发烫。她忍着不?适,回头看了一眼?威严的仪门和金字牌匾。如果二十几口人的命案都不?能侦破,她不?知这帝京首府还有任何值得信任的地方。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建康府府衙了,李秾想。她背负着对所有伙计的歉疚,却明白自?己留下来?一点用都没有。
她信步来?到草市,路旁的槐柳已有合抱之粗,也不?堆草垛。因得了旨意,这一带也不?见了流民乞丐。
当年,她就是在这个地方管家被谢富相中?带回谢府照顾龙驹的,自?那天起,她在京中?有了安身之所,从此在帝京留了下来?。
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
该离开了,李秾想。
她早已看惯了天下第一繁华之地的冷漠与喧嚣,那是当权上位者的粉饰,不?是芸芸众生的生活。
云影坊和嘉穗楼关闭,伙计被屠杀,她的心血毁于一旦。如今再看帝京熙攘,李秾只有满心的厌恶和反感。
金觞馆掌柜办品酒会,例行邀请李秾。伙计找了许久,直接从草市将李秾请到了酒席间。
李秾时时记住李正的叮嘱,饮酒对药效无益。
金觞馆的酒依旧是佳酿,配上席间的精致点心,李秾一不?小心就喝多了。意识到自?己多饮的时候,李秾干脆不?再节制。
这也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饮酒了。
金觞馆的掌柜知道?李秾身份,因此派了两?个小丫鬟妥帖地照料她。但李秾不?声不?响,像是千杯不?醉。
赵执在政事堂接到禀报,来?人只说李娘子受邀赴宴,喝了许多酒,身边没有跟着人。赵执一听就火了,观莲节爽他的约还没补上,她倒是先去赴别人的宴了。她虽着男装,但毕竟是女?子,在全是男子的席间喝醉,像什么样。
赵执换下朝服,气冲冲地往金觞馆赶去。
金觞馆的小园内请了乐师和舞姬,正在演奏。觥筹交错间,仆人来?到席间,给掌柜递上一张政事堂的帖子,掌柜的惊得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止住乐师,整理着装往门口去迎人。
赵执说了声“打扰”,到席间扶起李秾就利落地离开了。人离开了许久,金觞馆掌柜的才反应过来?方才来?的进来?以风雷手段闻名?天下的政事堂赵执,后知后觉地吓了一声冷汗,方才他差点以为自?己不?小心得罪了权贵。
李秾不?知自?己喝了多少,但她确是酩酊大醉了。任由赵执将她背在背上,走到朱雀桥旁的杨柳荫处,叫了一艘画舫。
画舫精致,船上只艄公一人。
船开起,迎面而来?的河风吹在李秾脸上,让她舒服了不?少。
赵执搂着李秾坐在船头,让她以舒展的姿势靠坐在身上,借河风散酒。
他从没有在李秾眼?中?看到过这样颓然的眼?神?,就是曾经命悬一刻时也没有这样颓然过。好似走了许久的路,却突然想离开,什么也不?在乎了。
赵执惴惴地想,李秾会不?会连他也不?在乎了。想到李秾这些时日对他的疏远,赵执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已是秋夜,秦淮两?岸依旧灯烧如昼车水马龙。画舫随水东行,沿路繁华喧闹,河心却难得静谧。
赵执让艄公令画舫在河心稍停。管不?上李秾清没清醒,他心急如焚,自?暴自?弃地质问?她:“李秾,你真的想让我娶公主吗?你真的不?要?我了?要?推开我?”
“不?是。”李秾静静地看着两?岸璀璨的纱灯。
她醉醺醺地,像是无心之谈:“我不?是想让你娶公主,我只是不?想一切像现在这样了。赵君刃,这个大晛帝京,法度废弛,朝纲倒乱,黑白不?分。普通百姓没有立足之地,一不?小心就飞来?横祸。我来?建康城这么多年,第一次看清了它的真面貌,我好讨厌它……”
李秾带着醉意说出来?的一番话?令人心惊,更让赵执如煎五内。他从前是庶民,后来?又做海商。可他已入朝堂多年,这大晛朝堂也有他的一份,也令他心生厌恶。
“我今日,”李秾揪着赵执的衣襟,“不?该喝那么多酒,现在好难受……”
“我现在带你回青溪醒酒。”
“不?,我不?回去,我不?去青溪。”
喝醉的人没有道?理可讲,赵执又生气又无奈,将外袍脱下披在李秾身上,问?她:“想去哪里?”
只听李秾迷迷糊糊地说道?:“赵君刃,我不?想在京城呆了……”
赵执心里一惊,低头问?:“李秾,你想去哪里?”
许久不?见回答,借着岸上的灯光,赵执才发现李秾已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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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有一片跑马场,归巡防营和禁军共有,供平日训练之用。
已是深秋,天高气爽,远近草野一片干枯金黄,入目心旷神?怡。
草野尽头处,一白一棕两?匹快马几乎并驾齐驱,在草道?间疾驰而过。
谢赓只提前一步到达终点,赵执的棕色马随后迅疾赶到。两?匹马被主人遏住缰绳,高高扬起前蹄嘶鸣。
两?人骑在马上,秋风拂过草野,令人十分舒爽。
谢赓问?:“许久没来?这片草场了,今日你找我,不?止是为赛马吧?”
“继业,你还想请旨带兵北上吗?”
谢赓想不?到他突然又问?起这个,干脆地回答:“自?然。”
“北地三州落入虎口,被拓跋虎文?切断与南边的一切往来?,要?想赶走北滦收复失地,绝非易事,你想好了?”
“赶走敌寇克复山河,乃是为将者的心愿。你虽不?领兵,但不?也是你的心愿吗?”
赵执没有回答,抬首望向远处的山峦。
“那你明日继续向陛下请旨吧,我,还有尚书令大人,会同力支持你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