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草滩不在骕化城,那里冷着呢,就是春来了也冷,多带点?厚衣物,冻坏了我?可不?赔。”
听他?说冷,李秾心里生?出一丝犹豫,随后又想到,有个?去处,还是坚定点?下了头?。
李秾置办了厚厚的?棉袍,辞别令容父女俩和秦氏一家,随叫骝翁的?老头?离开骕化城,驾车再往西北而去,路上?骝翁只跟她说了一句话,没有什么?鹤鸣楼,这里只有锦狐庄,让她不?得跟外人多说。
可李秾心里明?白,这锦狐庄就是鹤鸣楼在西北的一处产业,经营野兽皮毛,但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生?意。
骝翁带着她走了两日,李秾发现他?们的?目的地已跟她幼时所居的野川镇十分相近。只是,李秾边行路边觉得奇怪,在她幼时的?记忆里,这一代人烟十分稠密,路旁散布着半耕半牧的人家,百里不?绝。可如今,这里为何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草野,再看不?到一缕炊烟。
李秾忍不?住将这疑惑问了骝翁。
“自元庆末年北滦入寇梁州,在这一带大肆烧杀抢掠,村寨十室九空,后来,剩下的?人也渐渐离开,走得一家不?剩,这一带绵延几百里,就撂荒为草滩了。”
少时的?记忆让李秾心里尖锐地疼起来,如同针密密地扎过。“这么?多年过去,竟,都没有一户人家回来吗?竟这样荒芜……”
“官府都不?管的?事,跟你这女子有什么?干系,我?们这些人,好好捡马粪就行了。”
骝翁交给?李秾竹篓和一只木制的?钳夹。草间那些已经干透的?马粪,捡起来放到篓中。他?本?以为李秾会受不?了,没想到李秾学得十分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十分娴熟。
李秾苦中作乐地想,其实晒干的?马粪是不?臭的?,硬邦邦的?像干泥巴。劳作一天,至少她不?会变成苍蝇的?爱物。在空旷的?草原,她能什么?都不?用想,只去想什么?时候能把竹篓装满。这里比任何地方都能让她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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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跟着骝翁,在草滩捡了一个?多月的?马粪。春寒料峭,梁州的?旷野那样辽阔,眼前却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黄褐色,没有一点?绿意。李秾在心里想,是不?是当年的?北滦贼寇纵马烧杀,将这里的?土地也踩踏得再也不?会长草了。
清明?已至,旷野间漫起连绵的?细雨,无边无际。
建在背风处的?帐棚已经堆得满满当当,骝翁带着李秾,将两车已晾干的?马粪运到骕化城。他?们在骕化城中修整,躲过半个?多月的?雨季,才启程回去。
回去那日是个?久违的?晴天,骝翁带着李秾爬过一座矮丘。李秾突然看到,眼前像是变了一个?样。不?过半月的?雨季,却好像浇开了脚下这片坚硬的?土地,视野中光秃秃的?黄褐色已覆盖上?一层葱茏的?绿意,草绿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天边。
李秾鼻端闻到一股陌生?的?青草的?气息,这是幼时她常年都能闻到的?味道,隔了这么?多年,又萦绕在她的?身边。
“怎么?会?我?以为,草不?会长了……”
身旁的?老头?子骝翁看着李秾,有些奇怪:“咦,你这丫头?怎么?哭了?天气这么?好,没有马粪可捡,只能做些别的?。”
骝翁打了个?唿哨,远处卧在草间的?两匹马跑了过来。
他?问李秾:“会骑马么??在这里,得学会骑马,不?会就要现在学。”
李秾忙不?迭点?头?:“会,我?会骑马。”
春日正午的?太阳暖意十足,李秾脱掉身上?的?厚棉袍,利落地翻上?了身前的?黄骠马,拉住缰绳。
骝翁有些意外:“竟难得是个?熟手。”
李秾跟在身后骝翁身后,骑马翻过十几丈外的?矮丘。她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原野间,不?知什么?时候建起了宽阔的?围场,数百匹不?同花色的?马甩着马尾,正在春阳底下啃着新草。
竟有这么?壮观的?马群!
李秾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马,就是野川镇的?马队,最多时也只有几十匹。
李秾大为惊奇,转头?看向?骝翁:“这,这是?”
“我?还没跟你说,跟着我?除了捡马粪,还有另一件事,就是养这些马。也不?知道你会多少,慢慢学吧。这活可比捡马粪累多了……”
骝翁感到马鞍又有些松动,赶着马到开阔的?地方俢马鞍。
“不?累,我?不?累。”李秾激动得喃喃自语。
她猛地一扯缰绳,策动身下的?黄骠马奔跑起来。风扬起黄骠长长的?鬃毛,黄骠随即载着李秾冲入马群之中,迅疾的?奔跑把马群惊得四散,李秾瞬间开心得大笑?。
骝翁坐在一块石头?上?修马鞍,看到李秾骑着黄骠冲出去几十丈,又掉转头?来,在马群里横冲直撞,看着四散的?马群开怀大笑?,心想她果?真没有骗廖彧,她果?然就是梁州人。在大晛,除了权贵子弟,自小就谙熟骑马的?只有梁州人。
李秾突然骑着马跑过来,远远地问:“骝翁,你称呼里的?骝,到底是哪个?骝?”
不?待骝翁回答,李秾大声说道:“我?此时突然想到了,该是带马的?骝!”
“白尾为駺,黑嘴为駯,额白为馰,毛色不?纯为驳,黑鬃黑尾为骝。骝翁,你身旁那马就是黑鬃黑尾的?赤色马!”
骝翁笑?笑?,“你倒是猜得不?错。”
梁州村野人家的?女子识字的?极少。没想到李秾不?仅识字,竟还知道骝翁之骝从何而来,想必读过不?少典籍。廖彧起初来求他?时,说李秾是爱女的?恩人,他?收下李秾在身边,只是因为她的?善心和廖彧的?恳求。捡拾马粪本?不?适合柔弱女子,不?过月余以来,李秾日日跟着他?,从没说过一句脏或累。正因为这样,他?才肯将李秾带到清明?后的?围场。他?在锦狐庄中真正的?职责是养马,并不?是拾粪。之前说是拾粪,不?过是想将李秾吓退。
李秾乐此不?疲地在草野间纵马,直到黄昏时分,将马群赶入山丘后的?栅栏中。骝翁带着她找到一排半建在地下的?房屋,屋里还住着十几个?跟骝翁一样的?马夫。李秾才知道,原来这才是养马人真正住的?地方。
虽然廖彧被叱责后,没有人再对她提过鹤鸣楼。但走近那屋中,李秾还是在心里忍不?住惊讶。她此前只知道鹤鸣楼产业遍及粮、布、瓷及木材,没想到,它在梁州会拥有这么?广阔的?一片围场,养了这么?多马匹,且没有引起梁州州府的?注意,当真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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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场的?日子,李秾恍然间好似回到了小时候,看着父亲侍奉马匹,偶尔父亲也会指点?她帮点?忙。在这片广无人烟的?草原,李秾每日和马夫们赶着马群到不?同地方放牧,间隔几天就去最近的?市镇买粟豆和麦麸回来喂食,马车来回一天一夜的?路程。将这些马养得这样精细,李秾猜想,这些马最终会销往建康城或者蜀中等地的?权贵之家。她从前就很清楚它们的?价格,在建康城,一匹品相上?佳的?马几乎能售价千金。
李秾每日在草场纵马,日子过得飞快,她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身上?的?顽疾。上?一次去骕化城,老医士岳三泽给?她把脉施针,他?捋着胡子十分感慨,没了赤血草,没想到她能撑这么?久没有发作。
谁知道那不?过是假象,快到立夏的?一天清晨,骝翁等了许久都不?见李秾出房门。等马夫们推开房门,见李秾鼻息微弱,已昏倒在床前。
众人掐李秾的?人中,有个?略通灸术的?马夫在她百会穴上?扎了一针,李秾才勉强醒过来。
骝翁只知道李秾不?时会服食秦家磨坊拿来的?汤药,并不?知道李秾的?病已恶化至此,看她在草场肆意纵马时,他?还以为这是个?全?然康健的?女子。此时听马夫给?她号脉,才惊讶她的?寿命竟比不?上?他?这个?年迈之人,他?不?禁想,这年轻的?姑娘这样冰雪聪慧,真是令人惋惜。
骝翁回了一趟骕化城,用信鸽往百里之外去了一封信。
天气一天一天暖起来,清醒的?时刻,李秾躺在榻上?,胸口痛得如同针扎,突然听到窗外脚步声响。两位马夫引着一个?人走进屋来,那人进屋看了一眼,认出榻上?的?李秾,有些突兀地问道:“你还没死?”
她这话说得十分不?吉利,屋里的?两个?马夫都一时愣住,李秾却知道她一向?说话都是这样,她们从前,在鹿台岭见过。她只是十分惊讶,骝翁请来的?郎中竟然是端木青棠。
“托端木前辈相赠药方,我?还勉力活着,只是,只是……”李秾话没说完,气息微弱如游丝。
“你能活到现在,不?是我?那张方子的?功劳,我?那张方子再好,也不?够你撑这么?几年。不?必言谢。”
她后面?这句话,李秾已经听不?到,李秾已经晕了过去。
“前辈,快!她晕过去了!快给?她看诊吧。”
端木青棠不?甚在意:“晕过去了好。”
两位马夫十分不?解她的?话,几乎要怀疑来的?是个?假人。
“晕过去,用针时少受点?罪。”
端木青棠让两人退避,给?李秾褪下衣物看诊。随后打开箱箧,点?起油灯,净手给?李秾用针。她太过专注,关在房中从午后直到月上?中天。打开房门去门外叫人进来时,草场的?马夫已全?部回来。众人拥进李秾的?屋子,床榻前淌一滩黑色的?浓血,让众人差点?以为李秾已死。
端木青棠擦着手中的?水渍,一边从屋外走进来,告诉众人:“她命大,能熬这么?几年没死,那就死不?了。这口血吐就吐了,吐出来她会好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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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祐九年立夏,柑栅围场的?马夫接到锦狐庄传来的?消息,要将草滩的?三百匹马化整为零,分批送到坞堡城。
知道消息时李秾十分吃惊,问骝翁,为什么?送到坞堡城,坞堡城不?是此前谢侯爷率大军驻扎的?地方吗?
骝翁不?知如何回答李秾,他?们这些人从来不?问为什么?,只需要将分派的?任务完成就行。如今局势动荡,知道太多对普通的?马夫不?是好事。
李秾突然后知后觉地猜到,围场中养的?马,大多都可用作战马。
第147章 佳期不可再
昌祐九年初, 三朝尚书令钱漱徽致仕。朝中君臣虽一再挽留,但终因钱漱徽年迈,皇帝陛下还?是让他回乡养病去了。
钱漱徽退后, 庆国?公长子、户部尚书祖亮继任尚书令, 总揆百官。如今朝廷仍然有两个中枢, 尚书台和政事堂。钱漱徽在时,两个中枢之间分工明确, 并未互相掣肘。现在钱相退了, 朝中京中的有心人都在观望,这两处中枢会不会暗自打起架来。不过从目前这数月看来, 两处仍像从前一般相安无事。
总归是因为这两位长官的性子, 祖亮沉稳平易, 赵执清冷少言, 两人钧不是好?争斗之人。
一位华服中年人在青溪不远处下了马车, 跟身后的侍从说道:“但总归, 向朝廷进献, 不能越过赵执。此?人虽是尚书左丞, 品级比尚书令稍低, 但他主理?政事堂,分了尚书台的事务已有数年。天竺归来之后, 他手里又握有两万神武卫, 此?人……”
近青溪赵宅的时候,中年人自觉噤了声不再继续说, 这些话?来京城之前他已跟随从叮嘱过, 此?时不过是随口聊起。
这位中年人孔叔勖是蜀中第?一大木材商, 他中等身材,腰间略见肥胖, 穿一身宽大的蜀锦圆领袍,此?时正领着随从,私下去赵宅拜访。
昌祐年间的朝政,一年不如一年。北地三州陷落后,四境相继又有天威教残余起义作乱,连年用兵加上常赋难支。如今朝廷是军用匮竭、国?库空乏,要不是有交广两州的商税撑着,几?乎要山穷水尽了。皇帝陛下一心要收回陷落的三州,为了支持安平侯、骠骑大将军谢赓在北境用兵,填补入不敷出的国?库和内库,这几?年在群臣的默认下在各州开征了不少杂税,去年还?出了个以?贾助边的法令。
鼓励天下州县有实?力的巨商出力为边境长熇军运去粮草辎重,以?此?向朝廷换取盐引或一官半职。此?法令一出,得到商贾响应,使朝廷支边的压力顿减,长熇军一鼓作气,收回了陷落的几?座城池,如今正与北滦军对?峙。
孔叔勖这一趟来建康城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不仅为北境送去辎重,还?常常在朝中打点,想为长子求个七品的官职。已有人为他办妥了这件事,此?时来青溪拜见赵执,是因为在如今朝中绕不开他,若是结识了赵执,日?后长子在朝中的路也会更平顺。
孔叔勖是以?汇报边境之事向赵宅递的帖子,他来京城打点,听到的消息是赵执此?人不近人情,从不和人有私交。但如今北境战事吃紧,赵执过几?日?就要奉旨前往北境犒军,于是才让人收了名帖,邀他相见。
赵宅的会客厅中,孔叔勖说完他所知道的各州巨贾向边境输送军资的事,突然起身向赵执一拜:“左丞大人,在下走南闯北,十?年前在朔州偶得一把奇兵利刃。孔氏乃是商家,利刃藏在室内也是暴殄珍物。此?次来访大人,无它物以?奉,特将这把剑献给大人,以?表蜀中孔氏的心意。”
赵执还?在沉思?边境的事,突然听他说有一把奇兵,也不便拒绝,便问道:“什么样的利刃?”
孔叔勖朝外间挥挥手,侯在外间的两位侍从走进来,其中一位怀中抱着个长长的锦匣。
孔叔勖吩咐:“打开锦匣。”
两位侍从顺从地打开锦匣的搭扣。
赵执本是无心一瞥,他却突然发现,孔叔勖带来的两位侍从皆是女子,两人长发束起,穿着跟孔叔勖一样的蜀锦,着男装打扮。
那抱着锦盒的女子长眉、鹿眼,一脸英气,看到她时,赵执有一瞬的恍然,她竟跟李秾有三分相像。
女子着男装并不常见,孔氏的侍女为何作这般打扮?
孔叔勖躬身作了个请的手势:“请左丞大人赏鉴,拔出这利刃看看是否合眼。”
赵执将目光从侍女身上转到匣中,匣中的剑长约三尺,剑鞘纹如列星,拔出剑身,能看到细碎的寒光如电闪过。
他看过,将剑放回盒里。
“这是把奇兵,只是我这府中原已有一把利刃,足下还?是将之收回吧。”
送礼讲究投其所好?,赵执是文官,却又是好?武之人。孔叔勖说什么也想让他收下这份礼,不为别的,只为以?后长子在朝中方便。他于是说了几?番好?话?,一再表示这把剑孔氏乃是明珠蒙尘,希望赵执收下。
赵执却没听进去多?少,忍不住又看了看那抱锦盒的女子。那女子觉察到赵执在打量她,嘴角一抿,挤出个楚楚的笑容,眼睛调皮地一眨。
若是以?前,赵执几乎是不能辨认女子着男装的,李秾离开之后,赵执不知何时有了这个习惯,他只要看一眼,便能认出对方男装之下是女子。
三分相像,可她又跟李秾不同。李秾着男装时是习惯束胸的,行止坐卧都刻意模仿男子,而孔叔勖的侍女……非礼勿视,赵执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他这一点异常没有逃过孔叔勖的眼睛。孔叔勖心里一喜,两位侍女一时兴起模仿京中男装时尚,倒无意中讨了贵人的欢心。
“中丞大人,在下身后这两位女子,自小养在孔氏府中调教,能歌善舞,琴棋书画都略通。我将这两位侍女连同这把步光,一起献给大人,还?请大人笑纳。”
赵执知道自己方才的失神被孔叔勖捕捉到了,于是他顺手推舟要将侍女留下。
可她不是李秾。
赵执换上一脸肃然的神情。
“足下误会了,我只是偶好?武事,不好?歌舞。我已有随身佩剑,这把步光给了我,我也用不上。请收回吧。”
孔叔勖冲身后的侍女示意,那侍女抱着锦盒跪在赵执身前叩了个头,身姿窈窕嗓音楚楚:“求中丞大人留下奴家。”
她这一叩,赵执的心立刻就冷了。李秾并不像她,李秾出身寒微,落魄之时也曾求恳于人,但李秾的眼神里含着坚毅凛然,不会有这样的媚谄之态。
孔叔勖多?次请求,赵执都不为所动,只得领着侍女离开了青溪。回到住处的孔叔勖有些疑惑,一个侍女而已,赵执看她的目光明明就是青睐,何不将之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