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当初是?他帮李秾向所有?亲近之人瞒过了病情。他虽然?是?从李秾之请,此后回到家乡,每每想起,却总是?忍不住自责。他自己医术有?限,可若是?他告诉了赵执和谢赓二?人,以这两人的身份权势,找遍天下,未必就找不到可以医治李秾的神医和良方?。因此每每想起这件事,李正?越来越觉得,当初是?不是?不帮李秾隐瞒才是?对她好?,为何他就真的听?了她的请求,放任她一个女子孤身离去自生自灭……这件事想得他懊悔,几年间头发都白了小半。
赵执转身上马,李正?突然?叫住他:“大人!大人这几年,可知道李娘子的去处?”
春夏清凉的阳光下,赵执有?片刻的怔愣。“建寅兄说什么?”
“我回乡这几年,有?一件事十分愧悔。当初帮李娘子隐瞒了她的病情,看着她孤身离去。我本以为她已并入膏肓不治而亡,今日却意外?收到了关于她的消息,真是?神佛庇佑!”
李正?的嘴巴一张一合,赵执骑在马上,却觉得好?似听?不懂他说的话?。李秾,不治而亡……这是?什么?
赵执忘了从马上下来,只神色大异地看着李正?。“李秾发生了什么?请建寅兄详述。”
“昌祐七年冬,李娘子请求我隐瞒了她身上的绝症,独自一人离京而去。我从她之请,为她瞒过大人和谢侯爷的问询,此事,从那时到现在,我十分后悔。不过,此症如今看来并非绝症,李娘子意志坚定?,竟到现在还好?好?活着。我这信中写了她的情况,我细想这症状,也并非不可医……”
赵执胸中如同火焚,“你?说,她如今在哪里?”
“在梁州,我这友人寄来的信中说李娘子在梁州。”
某个奇异的想法袭击了赵执脑海,他猛地想起手中的信筒。细细展开?筒中的信纸,是?靳三的来信。
赵执读到,在半篇写梁州翟氏的文字之后,靳三也有?些惊奇地向他汇报:今在柑栅围场,竟突遇李秾。靳三问道,郎主?,可否要出示印信,将她随翟氏一同请回京中?
风过御街,拂起赵执宽大的袍袖,他只觉得胸口那团焰火被风吹得狂乱。
“不必了,我自去找她。”
注:转引自孙膑兵法
第150章 共此灯烛
马瘟肆虐, 翟九渊请来的兽师在围场呆了月余,先后用?了几?个方子,好在他技艺高超, 夏季到来时?, 马瘟褪去, 被灌下药的马驹渐渐摆脱病恹,站了起来。
立夏之后, 下过几?场急雨, 春日生出的新?草遇到水热,疯长起来。就是那?些最浅的草丛, 也能?淹没李秾的膝盖。马夫们将已恢复的马驹放出, 日光盛照, 任马群在原野上久违地撒欢。
李秾从未见过这样茂盛的草, 风过旷野, 在草尖激起阵阵起伏, 如同一望无际的海浪。李秾想起自己的名字, “秾”是父亲给她起的。
长大之后, 父母逝去许久, 她才无意?中在典籍中里翻到,“秾”是草木丰茂之意?。这是不是说她注定会回到这里, 日复一日, 直到老死在茂盛的草木间?她不知道。
等到日暮时?分,太阳不那?么大, 李秾拿着剪子, 去追一只毛色花白的小马驹。
这只马驹是只杂种马, 身型不高,但鬃毛和?马尾却长得很长。去岁秋冬瘟疫, 它一直窝在马棚中奄奄一息。现在乍然放出来,它过长的鬃毛和?马尾十分凌乱,低头时?打结缠绕,十分不便。
李秾一边安抚它,一边修剪它过长的鬃毛,修剪完毕,满意?地看着它跑远,跑到远处夕阳下的草间撒欢。
不远处的矮丘上,李秾凝神看去,一个人影站在那?里,不知他何时?来的,也不知站了许久。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再眨眨眼凝神看去,那?人却仍在那?里,一人一马,马上的人被夕阳映照为一个挺拔的剪影。
李秾恍惚间,手指一滑,手中的铁剪掉在草丛间。她却忘记低头去寻找,只怔怔地看向?夕阳那?边。
这一幕像是她梦里的场景。
赵执在山丘上“驾”地一声,纵马疾驰,那?匹青骢迎着风扬起四蹄,转眼来到李秾身边,在一尺多远的地方猛地停住。
李秾逆着光只看到赵执一片飘起的广袖。再抬起头,对?上赵执深潭一般的眼睛。
夏日万物?在刹那?停止。
冬日的孤绝长辞,北郊山口那?一声呼喊,雪夜梦回的蚀骨想念,以?及过往所有的爱怨嗔痴……都?在一眼对?视间被唤起。
李秾像是中了符咒一般定在原地动惮不得,一股锥心?的疼自心?口猛地腾起,瞬间便蔓延到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生生捣碎。
距离上次在坞堡城中看那?一眼,才不过几?百日,可李秾却觉得,好像已过了一万年那?么久。
万里之遥,杳无音信。赵执,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李秾听?见自己艰难地开口问道:“你,你还好吗?”
那?是她在坞堡城就想问的话。
赵执并不答话,眼神几?乎要将李秾洞穿。
他在从京城来的路上,心?急如焚。生怕李秾患病,生怕她死去,生怕她有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李秾是世界上最狠心?的人,他在梦里幻想过许多找到她的场景,现在,他生怕眼前也是梦……
有两个人跟着骑马翻过矮丘,向?这边过来。一个是靳三?,另一位,李秾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两人走到他们身边下马施礼,“赵大人,娘子。”
“辛厥,辛苦你,帮她诊断。”
李秾心?里微惊,辛厥是李正的弟子。
靳三?分别窥了一眼赵执和?李秾,两人都?神情怪异地看着对?方。只好由他来开路,靳三?用?剑鞘拨开齐膝的草丛,“郎主?,辛医官,娘子,这边请。找个地方坐下才能?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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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场的营棚前,马夫们知道来了大人物?,在主?事的安排下,安静地排成一排,等待指示。靳三?跟主?事揖了个礼,耳语几?句。主?事便让他们各自散开去忙了。
进了房里,赵执还是一言不发,李秾被靳三?请坐在榻上。辛厥打开随身的箱箧,向?李秾请示。
“娘子,请伸你的手。”
李秾不知他要做什么,有些迷糊按照示意?把手伸给他。靳三?自觉退到屋外,赵执却还站在原地,仍旧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秾,李秾到后来几?乎不敢承接那?眼神。
辛厥给李秾看诊,又细细地问起李秾的症状,他看得谨慎,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收起箱箧。
赵执开口说了见李秾后的第一句话:“她如何?”
辛厥禀道:“娘子身上的疾病,确如师傅所说。娘子所患的是寒闭症及肺痿,肺痿常被医家视为绝症,加上寒闭之症,几?可随时?致命。娘子患上肺痿已有数年,却能?活在现在,实在罕见。想必是这几?年幸运遇到良医良方,加上娘子意?志顽强,撑到了如今。”
“娘子的肺痿已有好转的迹象,虽然此后仍有艰难的康复过程,但仍有望恢复如常人,只要不懈去找到良方,请大人和?娘子宽心?。”
辛厥说完,便施礼拎着箱箧退出了屋内。
屋里安静下来,李秾忐忑问赵执:“你怎么把辛厥从京城带到这里来?”
赵执斜眼看她:“我不将医官带来,在我视线中诊断,难道让你再一次对?我诓骗瞒哄,然后狠心?离去么?”
李秾心?上陡然被刺了一刀,语塞住。
“上次在坞堡城的校场,你在那?里,是吗?”
他能?带着人找到这里,必然已知道了坞堡城的人员。李秾点头,不作声。赵执的眼神让她多看一眼,她心?上都痛楚都会增加一分。
“李秾,你就这样对?我?”
赵执拂开表面那?层伪装的薄纱,胸口复杂的情绪漫如涨潮,问过之后又喃喃自语,“你就这样对?我……”
李秾伸手,慢慢将赵执的手握住,这是她情不自禁的举动。“对?不起,赵君刃,我很对?不起……”
赵执狠心?推开她的手,“我不是来听?你说对?不起的。”
李秾被拂开,心?里舍不得那?指尖的温度,却不敢再握上去了。隔了这么久,她不知道赵执心?里在想什么,是否讨厌她了。
她迫近半步,想离他更近一点。“你如何得知我在梁州?又如何来到这马场找到了我?”
“怎么,如果我不得知,你就打算这样永不相见?李秾,李秾,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狠心?的人……”
赵执眼中的怨毒又剜了她一刀。
“我那?时?顽疾难医,走到绝路……对?不起。”李秾咽下肺腑泛上来的苦楚。“那?时?我想,若是明天?暴病而死,我宁愿一个人死在无人的山中,好过……好过被亲近的人看着溃烂死去。”
暴病,溃烂……她把话说得如此决绝。赵执毫不怀疑,若是再有一次选择,李秾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李正帮你隐瞒,回乡期间却常常懊悔当初帮了你。李秾,你真的……一点悔意?都?无吗?就留那?么一张纸给我,区区数语打发了我?”赵执恨恨地想,他都?没有决定放弃她,她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赵执恨恨的数句话激起了李秾这些年的伤感,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湖。她表面还能?维持惨淡的平静,内里却已经汹涌难言。她一难过,用?近乎自弃的神态看向?赵执:“对?,我就是这样弃你而去,写下那?封书信,我便是彻底的败军之将。这些年苟延残喘,站在你面前的李秾就是这样。她或许早不是你心?中的李秾了。”
李秾说了自伤的话,眼睛里泛起一圈红色,固执地忍着。她不知道这话真正伤到的却是赵执。
李秾真的毫无悔意?,她从未将他看作亲近之人,留给他数百个辗转难眠的凌迟般的懊恼苦楚,她一丝温情都?没有!
赵执想,这件事,他绝不原谅李秾。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赵执转身拂袖而去。
李秾听?到屋外的人大步走远,在马厩催动马匹,然后驰骋而去。她在屋内片刻,突然身体一软,脱力坐倒在榻前。
过了许久,夕阳落下去,黄昏后的阴暗从窗户透进来,有人敲门,是端木青棠。
端木青棠一看李秾的样子,立刻有些阴沉。“发生了什么?我跟你说过了,忌大伤大怒,忌情志失调。你……”
李秾已然平静下来,“前辈,我已努力平复心?绪了,下次不会了。”
“你最好没有下次。”
吃晚饭时?,马夫们都?知道了今日有大人物?来找李秾,都?在心?底猜测李秾的身份,一时?都?不好和?她多说话,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她。
李秾坐到主?事身旁,问主?事赵执是如何来的。主?事只知道一点,是在骕化城的翟掌柜派人带他来的。
翟九渊,看来赵执是因公务和?翟九渊接触了。那?么他知道她在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李秾匆匆扒了几?口饭,便离开了营房。她在朦胧的夜色中爬到今日赵执纵马的山丘,任青草味的晚风吹过来包裹住她。
夜色中,她反复想起赵执今日看她的眼神,他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人,可看着她的眼神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让她几?乎不敢直视,甚至百口莫辩。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粗布衣裳,给马驹剪鬃毛时?还沾到了鬃毛。在草原干活,不能?对?洁净作太多要求,要不然不可能?长时?间住在这里。她的双手也沾了青草和?泥土,还因为长期操控缰绳磨起了厚茧……
千帆过尽,李秾确实不再是当初那?个李秾了。
今日重逢,她与赵执,又将如何彼此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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骕化城地处梁州西南,元庆年间不过一个人口不足五千的市镇。绍元之后,因商业繁荣,人口越来越密集,如今竟成为仅次于州府的第二大城。
赵执微服来骕化城拜会翟氏寻找李秾,就装扮为行商,住在离锦狐庄不远处的客栈。他和?翟九渊交谈,得知他家中是墨家后人,曾在前朝将作监中建屋造船。传到如今族中仅余翟九渊一人,弃家业而从商。就凭柑栅马场几?十号人和?近千匹马,赵执并不全?信翟九渊的身世,暗中让人去调查,目前还未来回他。
翟九渊来访客栈,与赵执在房中对?弈。只下了两局,便看出赵执心?不在焉,于是起身告辞。
他刚走不久,靳三?在外间低声道:“郎主?,李娘子来了。”
赵执从案前站起,将竹窗打开,客栈后有一条小溪流过,清凉之意?顿时?漫了进来。
“请她进来。”
等了片刻,李秾敲响了房门,随后便轻推房门走了进来。
赵执负手站在窗前,背对?着她。
“赵君刃。”
“你来干什么?”
语意?冰冷,冷得让李秾一个激灵。她今日特意?到秦氏磨坊,借用?房间梳洗,换上了久违的裙装。
李秾并没有特意?去换,只是她在马场穿的粗布短褐已经穿得脏了,还能?隐隐闻到青草汁的味道,实在不好见客。
“我来,想和?你聊一聊。你不远万里从京城找到这里,我不能?让你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