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像是抱妹妹那样抱住她,忍不?住问她这?些年好不?好,橐驼还好吗?
阿棉断断续续地回答:“姐姐,我很好,我很好,可是橐驼爷爷走了。他老得再也动不?了,那半年间?,我给他送粮米,日日去?庙里陪他聊天,他还是走了……”
李秾的眼泪掉进阿棉的发间?。曾经收留她在破庙里安身的橐驼,是世间?最沉默的苦命人。她在路边捡来的那个小姑娘,也已经长大了……
眼看阿棉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带着里秾跟着伤心,最后还是辛厥出言打断:“阿棉,为师诊脉还未结束。李娘子在养病,需要心气平和,你不?得惹她伤心。”
阿棉努力?止住眼泪,泪眼婆娑看着李秾的样子,忍不?住抽泣着说道:“姐姐,你这?样好美……”
辛厥转移她的注意?:“阿棉,打开我的箱箧,取一缕丝线来。”
“是……”
阿棉将怀里的巾帕掏出来递给李秾擦眼泪,再手脚利落地为辛厥取来丝线,她帮着辛厥给李秾看诊,举手投足间?,已是熟练的医家模样。
不?久后,辛厥离开房州,阿棉请求留在李秾身边。辛厥思虑一番同?意?了,阿棉原本就已经可以出师,留在李秾身边,日后也好时时为她诊断,然后寄信到京城去?请教宫里的太医。
辛厥没想到的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女徒阿棉,之后在房州城内开馆行医,专为女子看诊,成为远近闻名?的女医者。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的院中,辛厥跟赵执详禀李秾的病情。
“大人,娘子所?患本是绝症,能恢复到如今这?样,已是神?祐。辛厥行医多年,未有?见坚强睿智如李娘子者,这?是天意?不?忍见善人殒命,娘子必有?后福。”
赵执向他致谢:“劳烦你了。”
有?了辛厥这?一番话,赵执喜色漫上眉梢。此前他忍心和李秾分隔两地,也正是由于她的病情。李秾说自己厌恶京城,她喜欢在哪里,他便?任由她留在哪里。他的隐忍和决定,今天看来都有?了回报。
辛厥数次为了李秾千里奔波,李秾封礼百金作为答谢。辛厥临走之时,靳三奉赵执的命,再赠了一株南海珊瑚,这?珊瑚还是当年以慕氏之名?经商时得到的。这?些身外之物,赵执也不?会刻意?跟李秾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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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兵奉旨北上梁州后,和梁州驻军共同?抗住了北滦及西域联军的主力?,但是战线拉得太长,梁州西边守住了,东面却因守卫空虚而门?户洞开。
寒冬艰冰凝固山道,却阻挡不?住胡人南下的马蹄。
西域诸部之所?以联军共犯大晛,与拓跋虎文吞食江山的野心不?同?,他们本就是为了丰富的物产。
尉头部是西域托什干河中游的游牧部落,十年来,尉头部在茫茫戈壁中找到一处水草丰茂的河谷,人口越来越多。选出一位年轻首领后,渐渐建起一支战力?不?弱的骑兵。
尉头部此次发两万兵兵进大晛,它的部落离大晛太远,占领土地并不?现实?。那位年轻的首领便?决定,速战速决,抢掠大晛财产,迅速回转。
梁州西面陷入混战,昌祐十年冬,尉头部大君下令,分兵一万,由东面快速南下,翻过山岭,到房州城中打草谷。部落中的人不?知?听谁说,房州城中多富户,近年来遍地锦绣。若能进城,走这?一趟,部落便?可以班师回河谷了。
山道艰冰凝冻,房州军中巡逻的军士远远便?看到尉头部高高扬起的苍鹰旗。
敌袭的消息在两个时辰后传到房州城中。
已是深夜,赵执已在城南的小院歇下,怀里躺着早已熟睡的李秾。
一位军中的参将猛烈地敲打院门?,敲门?声将赵执吵醒。
“刺史大人,敌袭!尉头部的苍鹰旗正在翻越牛首岭,约有?一万兵力?向南而来!”
赵执心里一凛,转回房中给李秾盖好被子,来不?及将她叫醒,便?快速换上甲衣,随参将往府衙而去?。
府衙内,担任军师的翟九渊已将众人都叫醒,蔡长史和所?有?军中将领都在。
打开舆图,估算尉头部行军速度,尉头部先头骑兵最迟明日午间?便?可到达城外。
翟九渊说:“尉头部此次脱离联军,分兵由东面南下,抢掠房州财物是其?目的,因此其?必求速战而去?。既求速战,攻势必然猛烈,”他看向赵执,“赵使君,此战守房州,必是恶战一场。”
翟九渊身居西北,很少听闻朝中事务,因此并不?知?道赵执曾两次率军出征,心里对他仍有?疑虑,因此不?得不?将语意?加重,以提高赵执心里的警惕。
赵执:“尉头部本原本逐水草而居,近年来才逐渐定居河谷,选出新的首领,其?骑兵虽然强劲,但建起时日尚短,攻守交战经验不?如房州驻军,这?是我们守城的优势之一。”
“既已预知?敌军袭城时间?,我等须在半个时辰内定好守城策略,今夜出城勘察埋伏。有?备不?乱,这?是优势之二。翟学士,”赵执沉沉地看了翟九渊一眼,“有?我和诸位在此,尉头部必不?能犯。”
翟九渊内心稍安,赵执并不?像是只会花拳绣腿的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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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夜色漆黑如墨,北风凛然逼人。
赵执令前锋三千军士着棉袄,执火把?出城,在城外山林设下埋伏。
校场之上军士集结,锦狐庄的伙计用推车推来成堆的山松。山松多油脂,可劈成细条燃以照明。军中的松明有?限,李秾带来的山松已足够军士一人一把?,此时用之出城既可取暖,又可照明。
本该在城南小院中安睡的李秾已换上男装,来到校场之上。“你守城,怎么不?叫醒我?”
第159章 雪色之间
寒冬的山道几无鸟兽人声, 入耳只听到沉重的马蹄踢踏疾行?。
黎明?前,翻过最后一道山岭,房州城宽大的城郭隐约出现在视线里, 到达的时间比预计早了一个时辰。
房州城中陷在一片漆黑中, 全城军民都在沉睡, 连城头望楼上?都没有点火。山岭上?的雪光照着,远远看去, 城墙上?守军稀疏, 毫无警觉。
尉头部首领心中大喜,此时到天亮前就是袭城最好的时机。
房州城坐落在重重山岭之后, 谁会想到在这寒冬天气, 尉头部的骑兵能翻阅山岭, 在天亮前来到城门?前。为了能使万余马匹走过结冰的山道, 部落里的军师想了不少办法, 最后给所有马蹄都绑上?碎布和稻草, 总算没白费功夫。
首领举起手?, 向身后下令, 披挂衔枚, 迅速行?进城墙,全力攻城, 天亮前冲入城中。
尉头部先头骑兵靠近城墙时, 墙上?的守军发现了异动,点起来火把惊呼, 零星放出防御的铁箭。就在这惊呼的时间, 先头骑兵已点火烧毁城外用来拒马的荆棘, 扑到城门?不远处。
辎重骑兵才将攻城的云梯和抓钩运到,突然之间, 只觉黑暗中火光大炽,再一抬头,只见望楼和城墙上?点起了十倍的火把。
原来房州守军并未毫无防备。
火光照射中,携带着云梯和抓钩的尉头军士突然感到脚下一陷,身体便随着器械掉入深坑之中,两人多高的深坑,周边毫无攀援之处。
有人慌乱中用胡语大喊:“有陷阱!”“是大晛的陷马坑!”
“往前!”
城墙前的陷马坑约有一丈余长,首领大声传令,勿在原地久留,策马跃过坑阱处,攻城!
赵执站在城头,看到此前雇佣民工挖的陷马坑终于在此刻派上?用场,陷落了数百尉头人和两架云梯车。但尉头人马均十分骁勇,有的马竟能一跃数丈,落到坑中未死的胡人也在悍不畏死地往外攀爬。
他等?待着时机,向身后举手?,“放箭——”
尉头部先头骑兵再接近时,如雨的箭矢飞扑而下,前排人马顿时中箭死伤大半。
尉头首领命身后的人拉出木幔,那巨大的木幔之后顿时留出了一片箭插不入的空地,木幔向前推进,不久之后,第一把抓钩从木幔之后甩上?城墙。
冲到城墙处的人正?待攀爬,突然不知什么地方一声响动,刚组装好的木幔也像方才一般,忽地向脚下陷落。这么一陷,木幔之后的胡人顿时失去了遮挡,成为城墙上?的靶子。用来攀援的抓钩重新被挑落下来。
首领大骂一声,没想到离城墙这么近的地方还有一道陷阱,专用来陷他们?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登城器械。
他向身后用胡语大吼了一声。
尉头部既然决定?南下房州,就不会被这两道陷阱吓到。出发前首领已向所有人许诺,攻入城中后抢到的财物均属个人所有,不用上?贡。这样一来,手?下无不摩拳擦掌向前。
眼看先头骑兵陷落,山岭处的尉头人从山头上?一冲而下,叫喊着全部冲向房州城古老斑驳的城墙。
城内外杀声震天,寒冬黎明?前,最漆黑的夜空之下烧起了一片火海。
李秾站在城墙之后,听到无数箭矢破空射入皮肉,喊杀与?惨叫如同鬼魅不绝于耳。这就是最真实的战场,血肉横飞如同修罗地狱。
有个亲兵一直站在李秾身边,李秾将他叫上?城墙,亲兵接了命令不敢离开?。李秾将他推离:“我若是需要人保护,便不该站在这里。”
城墙上?下酣战之际,城外山岭忽然火起,提前埋伏的三千房州军从后面冲出。
赵执看时机已到,向身后下令:“打开?城门?!随我冲出,夹击尉头骑兵。”
翟九渊心里一凛,站在他身边的蔡长史已一把拉出赵执:“大人,大人不可冒险。”房州军中有不少可冲锋陷阵的将领,赵执应该站在城头指挥全军,刺史乃一州长官,出城若有闪失……
赵执神情肃然地推开?他:“蔡长史尽管在此观战。”
已经冻僵的城门?被热水浇开?门?轴,缓缓打开?。城中守军一起冲出,将尉头部围在中间。赵执身穿甲衣一马当先,转眼间手?中的长剑已斩落数颗人头。
蔡长史和翟九渊这放下心来,相信了赵执跟前任刺史一样,也能上?阵杀敌。
前后受敌,慌乱之间,已尽力竭的尉头兵躲闪不及,死伤无数。眼看不敌,围在中间酣战的首领随亲随拼命撕开?一个口子,打马向西北飞快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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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大亮,晨时阴云厚重,很?快飞起絮絮雪片。
夜半到晨间,是房州城外最冷的时刻。那雪片随北风扑在人的身上?,如同刀割。
一万尉头骑兵被歼灭大半,城外血流成河,涨起的热气融化雪花。
在重围中死命冲出的尉头人向北逃入山中,赵执率军追击。蔡长史和翟九渊急忙下令,出城救助伤兵。
数百伤兵抬回?城中,李秾已将锦狐庄中囤积的伤药尽数拿来,并命所有伙计前来帮军医救助伤患。阿棉是唯一一个行?医之人,她在辛氏医馆中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此时不得不鼓起极大勇气,帮助军医接续断肢。
有了锦狐庄的帮忙,军医便能救回?更多受伤流血的军士。
蔡长史一边张罗,一边不停地跟李秾和翟九渊道谢。他生?于斯长于斯,守城一战虽然胜了,但死去的受伤的都是他熟悉的子弟,能多救下一条命,他都心怀感激。
李秾向他匆匆抱拳致意:“蔡长史,我们?亦是城中百姓,与?子同袍,何必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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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军追入山道不久,赵执下令停止追击,返回?城中。身边的军士不解,此时若是打马加速,以?三倍的兵力,完全可以?在山中截住剩余的数百尉头人,全歼敌寇。
赵执摇头。山中飞雪,道路冰滑,全歼尉头人,必然还会折损数百房州军士。
他十几岁西北从军之时,有一腔少年人的血勇,想法一如身边的军士,想要全歼敌寇,不论付出多少代价。但年过而立,数次带兵出征,如今又任一州长官,想法便在悄然间改变了。房州军士多是本地生?民子弟,何必让他们?在雪天冒险,跌入山中白白送死。
就是全歼这一万余尉头人,梁州军拖不住,还有其他部落骑兵随时会南下。两州百姓遭铁蹄蹂躏,症结不在于不能将胡人斩尽杀绝,而在于大晛国?力孱弱,一年不如一年……
赵执骑在马上?,望着茫茫山道。
逃窜的尉头骑兵飞快往北而去,消失在朦胧的雪雾中。
他沉思片刻,被身边的亲兵打断:“大人,这就回?去吗?”
“是,撤兵回?城。”
一场薄雪很?快将城墙内外砍杀的痕迹掩盖。
尉头部夜袭房州城,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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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赵执遣走跟随的亲兵,并交代他城上?一有异动,不管何时立刻来报。亲兵离开?,赵执推开?城南小院的门?。夜已深了,城内外万籁俱寂,房内却还亮着灯。
赵执掀开?挡风的棉帘,李秾正?坐在案前,守着一盆炭火阅读手?里的书卷。
一室之内的寂静,瞬间隔绝了白日所有的血腥喧嚣。
见他进来,李秾放下书卷惊喜地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