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李秾迎上?来:“我在等?你。”
李秾帮赵执解下大氅,挂在椸架上?,将椸架移近炭盆。再从热水盆中绞来巾帕,像一个普通的妻子那样,给赵执细细擦去脸上?的汗迹血污。
赵执一把抱住李秾,将她圈在怀里。他不知道今天她站在城墙之上?观战时,看到了多少骇人的场面,也不知道死伤军士的断臂残肢是否冲击了她。
“李秾,你害怕吗?”
李秾伸手?搂紧他的腰,“房州守军悍勇,城内军民一心御敌,我害怕什么?”
赵执心里流过暖流,随即又肃然对她说:“你今日带去的伤药和人员帮了大忙,我替被救助的军士,谢谢你和那些伙计。”
李秾踮起脚,亲吻他被风吹得冷硬的脸颊,语意轻快:“军民一体,不必言谢,使君大人。”
“李秾,”赵执解开?李秾的头巾,让她的长发倾斜而下。束发的李秾是众人心中聪慧果断的李掌柜,长发如云的李秾才独属于他一个人。“时至今日,我又一次发现,我不能没有你。”
李秾玩笑似的问:“此话怎讲?”
赵执将下巴埋进她的发间,轻声回?答:“你在城中,于我而言,敌寇必退。”
李秾在他怀里转身,赵执忍不住“嘶”抽了一声气。
李秾端过烛台,这才看到赵执的左臂伤了。还没包扎,伤口已在风雪中凝冻住,此时被炭盆一烤,凝固的血化开?,伤口重新裂开?来。
李秾急忙拽过他的手?关观察伤口,“这是,这是被胡人的铁镗所伤?”
赵执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受的这一下,交战时重伤流血的军士太多,他回?城后直接让军医不必管他先去忙。
李秾揭开?他的袖口,看到深深的一道曲状伤口,不由一阵后怕。今日的尉头部首领十分悍勇,那人使的是一对铁镗,铁镗有三叉。交战之时,那铁镗侧叉要是再多三分力,赵执这条小臂就得在马上?横空而断。
赵执看她面色沉重,忍不住出言宽慰她:“上?阵厮杀,受伤乃是常事。至少没有像谢继业那样伤在脸上?,差点毁容,我该庆幸……”
李秾打断他:“你若是被敌寇毁容,我便不要你了。”
赵执悻悻地闭嘴,一时又忍不住想,李秾爱的不会真是他的容貌吧……
李秾仔细地将那伤口处擦洗、洒上?药粉包扎。看看滴漏,只剩下两个多时辰便要天亮了,两人相拥在榻上?和衣而睡。
赵执拥住李秾,嗅她发间的香气,那旖旎的香气完全代替了白日寒风中的血腥,不到片刻功夫便沉沉睡去。李秾轻抱住赵执受伤的那只手?,听到他轻微的鼾声,很?快也睡了过去。
两人已是一天一夜没有歇息,窗外风声呼啸,好似模糊传来的厮杀,因此睡梦里有轻微的不安,可翻身时感知到身边的人还在,便又能很?快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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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州是梁州的后方,辎重粮草都从这里北上?。赵执扩充房州驻军后,派兵协助梁州军后勤,让前线少了粮草被袭的后顾之忧。
协助运粮的军士北上?梁州,回?来禀报道,冬日严寒,道路上?常看到有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这些百姓来不及举家南逃,便遭遇烧杀抢掠,失去庇护,身体弱的扛不住寒冷,便冻死路边。
赵执、翟九渊、蔡长史和李秾都在堂中沉默地听着,外寇入侵,战乱一起,这样的场景几乎是必然会看到的。不用那军士细说,他们?每个人都能想象到冬日路边的惨状,普通百姓是乱世中最无辜的一群人。
天气越发寒冷,不停地有幸存的百姓南逃而来,每日在房州城外聚集。
赵执在府衙集齐属下议事,有属下主张不要再放人进城,让那些百姓在城外自生?自灭,城门?一直关闭,他们?便会自行?离去。如今房州城早已人满为患,且不知这些南来的百姓每日跟死人呆在一起,身上?是否带有疫病。若是这些人将疫病带入城中,再传给守城的军士,必会带来大麻烦。
作为一州长官,赵执肩上?担的是千万军民的性命,他虽同情城外的百姓,却不能否认这番话自有其道理。
有两个人坚决反对,那就是翟九渊和蔡长史。
翟九渊本就常居梁州,他不过比城外那些百姓早一步难逃,因此主张放入。
蔡长史内心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语意坚决地跟众人说:“同为大晛子民,一墙之隔,何必强分你我。难道城内的是百姓,城外的便可视作猪狗么?”
他这一番话击中了众人,席间沉默了下去。
议事结束,赵执当即下令,派医士到城外逐一查验,南来百姓只要没有疫病,身份不疑,都可打开?放入。
如今城内还有三家店铺在对贫民施粥,李秾所掌的锦狐庄是每日施粥时间最长的。可城外流民不断,施粥只能救一时之急。
流民进城当晚,李秾忙完手?里的活计,便到府衙找赵执、翟九渊商议长久之计。门?口的皂吏将她带到堂中,却看到赵执正?在和众人议事。
蔡长史因李秾这些时日的善举,对她十分欣赏,主动忽略了她的女子身份。见李秾来访,知道她是有正?事,便主动站起身来,和善地将自己的位置让给李秾,让书吏重新添一把座椅。
城中的事要紧,李秾便也不多推辞,向他道谢之后坐了下来。一听大家说话,原来此时在议的正?是如何安置流民的事。
州府上?下的官吏如今都知道李秾是女子。这么多年,第一次有女子进入府衙正?堂,跟众位有朝廷身份的男人共同商议城中事务。思及此,堂中不少人都颇不自在,可再看赵执和李秾,两人均神色平静,举止寻常,并不以?李秾的身份为异,少顷后,堂中众人终于接纳了中间有个李秾。
昌祐十年,大寒,房州城中以?工代赈,安置流民。城墙的加固,城内外的沟堑挖深,甚至隶属于锦狐庄的马场,药圃扩大,均需要大批劳力。军士得以?安心训练,流民以?工换米,只待来年春日,携带粮种到州内山林开?荒耕种,那时便能延续口粮。
大寒过后,房州下了三日夜大雪。
雪后的清晨难得地现出了冬日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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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躺在暖被之中揉揉眼睛醒过来,睡意还未消,她是被窗棂处耀眼的白晃醒的。
未及出去,李秾便猜到,外间积雪一定?过膝了。
再仔细听,院内有利刃破空的声音隐隐传来,那是赵执早起在习武,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李秾裹上?厚袄,披上?大氅,推开?房门?,看到小院内外已变成一片晶莹的冰雪世界。
赵执身着箭袖正?在院中练剑。手?里的沉渊划破清晨寒气,震得屋檐瓦楞上?的积雪簌簌抖动。
他身姿劲瘦,衣衫猎猎,浑身却有矫健雄浑的气势,像是原野鹰虎之姿。
李秾袖着双手?站在廊下看得呆了,好似回?到初见赵执那一年,赵执和众人在谢府后院比试,矫然挺拔若青松,是校场上?最耀眼的那个人。
一晃,便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刚及弱冠的少年,此时此刻还在他的身边。即使曾经相隔天涯,他好像也未曾稍离。
“有只鸟冻僵了!”
李秾将手?从袖中抽出,紧走几步到窗台处。一只五彩长尾的鸟浑身僵硬地躺在那里。
这鸟似乎是昨晚就呆在此处的,它在雪中觅不到食,偶然飞到屋檐下,感到屋内热气从窗台处传出,便停在了此处。可惜外间实在太冷,时间一长,它便冻僵了。
李秾将它捧起来,感觉到手?心中还有些微的颤抖,它并未死去。
“赵君刃,我要救起这彩羽长尾鸟!”李秾匆匆跟赵执招呼一声,便捧着鸟进了屋里,匆匆将它放在炭盆不远处取暖。
许久,李秾没有听到沉渊的声音,便再次推开?房门?走到廊下。
赵执晨练已结束了,正?站在院中拆卸手?腕的绑带。抬头看到李秾站在那里,一时便生?出逗逗她的想法。他拿起旁边的沉渊,收剑入鞘间,扬起一阵雪雾,从李秾头顶轻灵落下。李秾轻轻偏头躲闪,在雪色之间,长发如瀑笑意盈盈。
城外尚有山河动荡,大晛不知何去何从。有一瞬间赵执却觉得,就是从此在这山城中蹉跎一生?,也是行?的。
第160章 吉羽来栖
屋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李秾躺在?榻上, 端木青棠闭目凝神?,给李秾双手相继号脉。
估摸快有一盏茶的?时间了。
赵执安静坐在?榻前,等着端木青棠结束。他自小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 可此时的?内心却汹涌如翻江倒海。端木青棠出门许久, 路过房州, 不久又要远行。她今日的?诊断几乎是对李秾的?宣判。
“结束了。”端木青棠苍白的?两指从李秾的?腕间微微弹开。
赵执急忙站起来:“前辈,你说什么?”
“我说看诊结束了。”
赵执:“还?请前辈细说她的?状况。”
李秾并?无?不适, 看到赵执比自己还?急切的?样子, 心里微微一疼,忍不住坐起身来, 从榻上伸手, 将他的?手指轻轻捏在?手心以示安慰。
端木青棠不为赵执的?急切所动?, 讲话依旧面无?波澜:“此后?, 她不必服食赤血草以为药引了。那赤血草乃是烈性?草, 长期服食对人体也不好。”
“前辈是说……”
“肝肺恢复如常人是不可能的?, 不过她病症已除, 此后?小心将养, 秋冬时节视症状服药, 总归不会太影响寿命。”
突然之?间,赵执松下了一直紧绷的?气息, 他反手拽住李秾, 将她的?手紧握到手心。
这就够了,他突然无?比庆幸地想。
这就够了, 李秾能恢复到如今这样已是万幸。此后?不管发生什么, 他都陪李秾一起接着, 别?无?所求了。
李秾坐在?还?坐在?榻上,她想起了过往的?许多事。她天生喘疾, 后?来又经过重重折磨,自那一年患病以来,药汤成了这些年的?家常便饭。药汤很苦,她早就习以为常,苦味侵入肌理几乎快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可现在?端木青棠告诉她,可以不用服药了。
上次辛厥来诊断,尚且没?有这么笃定,因此她和赵执都不敢多抱奢望。
此时想起从前种种,突然之?间只觉得有太多难以言说的?辛酸悲苦一起涌在?喉间。李秾看向赵执,两人对视一眼,只是一眼,却已明白了对方心里所想。
端木青棠看着李秾:“你身边那个叫阿棉的?丫头在?医道上有些天资,我教会她一套号脉之?法,日后?可时时让她为你诊断。杜徵已将那尊鹤首传给了你,日后?若是旧疾复发,凭这铜雕,你可随时给我寄书一封,我会于云游之?地当即返回为你看诊,风雨不阻。”
端木青棠是个十足冷面冷心的?医者,却唯独对楼中人十分尽心,这是她的?家传所致。李秾因缘际会入了鹤鸣楼,得到她的?医治,其中之?机缘,当真是上天的?安排。
她起身跪地,向端木青棠致谢,行的?是拜谢再造之?恩的?大礼。
“李秾拜谢前辈。”
端木青棠不在?乎这些虚礼,只随手扶起李秾,从怀中掏出一枚跟李秾身上那枚一样材质的?铜雕,端在?手心里。
“不必言谢,先辈曾经说过的?,守望相助,端木氏不会忘。”
李秾凝目一看,她手心里的?铜雕雕的?是翅羽。
随后?,端木青棠不再多说,将铜雕揣回怀中,转身出了院子。
赵执和李秾追出去相送时,她已袖手走远了。
当日午后?,赵执和李秾备了厚礼到端木青棠落脚的?小院,却发现来迟一步,人去屋空,她人已离开房州,云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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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头部夜袭房州城时,城中百姓被喊杀声惊醒,惊恐之?中没?人敢再入睡,全家抱成团挨到天亮,有城中富户已收好细软准备天亮出城。天亮后?,房州守军击退了胡人,听说来犯的?胡人所剩无?几,城中才又重新?安定下来。
经过这一夜兵乱,随李秾南迁的?秦氏二老不堪忧患,不过一月竟相继染病卧床,先后?去世。
半大的?姑娘令容自母亲去世后?,数年内又相继失去外祖父母,父亲和舅父均不在?身边,只有一个无?亲无?故的?李秾,事无?巨细地帮她操持丧事,教她整理磨坊留下的?财物。
将祖父母下葬后?,令容大病一场,昏睡了两日夜,李秾和阿棉轮流陪在?床前,从鬼门关抢回她一条性?命。
醒过来的?令容默默思索了许久,跟李秾说了心里的?第?一句话:“姐姐,我想要习武。”
端着一碗粥的?阿棉站在?床笑呵呵地问?令容,这是为什么?
令容还?十分虚弱,她一时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敌寇袭城那一夜,她守着年迈的?祖父母,在?漆黑的?夜里心惊胆战地过了一夜。经过祸乱、欺凌、至亲离世,她再次醒来只有一个念头,学成有用之?身,才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李秾没?有问?为什么,当即就答应帮她。令容能下地走动?后?,李秾带令容去城中拜见一位武师。
那武师从未收过女徒,看到令容时当即就回绝了,理由就是女子不便习武。李秾想了许多话,也没?能说服他。
从武师处归来,李秾突然想起,何必舍近求远。赵执、张功张武兄弟都是习武之?人,何不让令容先跟他们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