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元骥,叔父令你前来找我传达他的话。如今你已经完成任务,你就此领着这些将士离开大晛吧。”
赵执的话竟有决绝之意,元骥眼眶一热,“少郎主,我从十岁来到将军府,早已以将军府为家。大将军曾让我南下北上,将你和夫人的事托付给我,就凭这份信任,元骥不可能离开,元骥誓死跟随您!”
赵执默默地注释着他,将他扶起。
“好,那十七轻骑也是一样,可在明早自行离去。愿意跟我去建康城的,此去不管遇到任何风波,都共同面对。”
元骥忍住眼中的热流,辞了赵执回房去安置那一队轻骑。
赵釴纵横多年,识人用人的眼光无人可敌。第二日清早,客栈之前,全部扮做行商的将士没有一个离开。
赵执让众人在镇上换了马匹,从司州地界冒着风雪向南疾驰而去。
建康城,大理寺官署。
偏门处走出一个披着大氅的高大身影,正是大晛建康都尉谢赓,后面跟着一位送他的司官。司官向谢赓挥手,谢赓上马离开。
他亲自来大理寺移交一个在城门口犯事的罪人,遇到一位平日交情不错的司官。本想私下打听一下慕容氏是否关押在大理寺,陛下对这件事给了什么指示。如果慕容氏真的关押在这里,那他肯定要想办法照顾。
但是大理寺和刑部、御史台一样,所有人员都对慕容氏这件事保持着统一缄默,谢赓甚至都没有打听到慕容氏现在身在哪里,却更不能问到陛下和太子跟前去。
谢赓心急,却局限于自己的身份,想不出任何办法。
他一路骑马回谢府,一路思绪复杂,想着要不要写一封秘信送走。
不自觉间,他走到书房所在的院落。
院内很安静,没有一个下人,只有一只不知名的鸟雀在门口的桂树上跳跃。
谢赓推开半阖的书房,却看到李秾正在里面,她面前摊开一捆厚重的竹简,正在案前读得认真。院外的鸟鸣和他推门的声音都没搅扰到她静坐的姿态。
“我听谢伯说,你这半年都爱到书房读书,每日读几个时辰,原来是真的。”
李秾抬起头来,脸上还有一点看竹简时迷惘的神色。“将军,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谢赓随口应付道:“我今日休沐无事,来院内走走。”
“哦,”李秾点点头,继续看那书简,竟忘了站起来行礼,一时突然又想起来,连忙站起来行个礼,问道:“将军可有什么事务交给我去办?”
谢赓这才打量李秾,她穿着并不合身的臃肿棉袍,在谢府下人穿的棉袍内,还穿上了秋天的那件,裹得厚厚的像个棉墩子。
“这书房没有烧炭?”
“没有,”李秾搓搓发僵的手,显然已经习惯书房的寒冷。
她自顾自地说起来:“今年冬天炭价大涨,连普通的木炭价格都翻了两倍,府中用度超支,谢总管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这书房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用不着烧炭。”
“东市,木炭和银炭价格几何?”
“木炭,零碎些的要两吊钱,整炭三吊,成色上好,无烟的银炭,要五吊往上了。”
李秾随口说出,谢赓估计她记这些市价比谢春都要清楚些。
谢赓没空去关注这些东西的行情。他大概能想到,不是府中缺这点用度,而是在谢富那里,主仆尊卑有别。李秾只是下人,允准她在书房读书已经是格外宽容,没有给一个下人单独烧炭的道理。
建康城中这个冬天,大事频发,人人震动,没几个人能坐得安稳。
李秾一个小小下人,无名无分,却能够在冰冷的书房独自静坐读书。她虽身份卑微,这份定力却令人敬佩。
谢赓心里感动,走上前去看她前面的竹简,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在读什么呢?”
“这个,是前朝太史公的史记,货殖列传。”
李秾卷起竹简的一角,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有很多地方我读不懂,还有一些字我也不认识……所以,读好久还是读不出什么心得,大概是因为我天资不够。”
谢赓不以为意,笑道:“太史公的春秋笔法,自然有它奥妙难解的地方,不是天资的问题,你不笨。”
谢赓看到桌案上铺了一张纸,纸上写着好几个形体繁复的字,有几个墨水还没干,便问:“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是我不认识的字,我将它们抄写下来,明日去问集市上的占卜先生,他忙时卜卦,闲暇时愿意免费教人认字。”
谢赓闻言大笑,笑声把门口桂树上的那只鸟雀惊得飞了。
这养马的小厮这股好学的劲到底是哪里来的。她也太可爱了!谢赓想伸手摸摸李秾的头,李秾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谢赓才觉得不好,赶紧作罢。
“我今日也在这里读读书吧!我这个粗人,只知习武,难得静坐,你去叫人烧个炭盆来。”
不一会儿,李秾用棉帕包着手,端了个烧得正旺的炭盆来。
谢赓在李秾对面坐下。
说是读书,谢赓根本就没有心思读进任何的文字。他在这里,李秾自然也不能专心读。
“李秾,我一直都没有问你,你有多大年纪?看你的身量,十七估计还不到吧?你喉结都没有长出。”
“我……”
李秾呆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赓官居建康都尉,眼力却不如老管家谢富老辣,李秾在府中这么长时间,他竟没看出她的女子身份,李秾觉得庆幸的同时又觉得惊讶。
“禀将军,小人今年,虚岁十六,嗯……确实还没有开始长身体,加之从小体弱多病,就……”
这时谢赓的心思却不在李秾身上了。他拿起铁钳,把那盆炭火拨得更旺,不知不觉和李秾聊起了别的。
“你还记得赵君刃吗?”
“赵执赵大人?”
“对。”
李秾想起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赵执了。她最后一次见赵执是在去岁除夕的幽馆,那人的侧颜一直在她脑海里印了好久。
“其实,我也不是无事来书房,我心里想写一封密信。”
李秾试探着问:“给赵大人?”
“可是我如今竟不知道他到底是功臣,还是叛贼。”
“叛贼”二字吓了李秾一跳。
谢赓不知道怎么的,整个巡防营没人可以说的沉重心事,竟一时对着一个下人说了出来。
李秾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她在集市酒肆里听那些闲谈的路人议论过今年朝廷发生的大事。
“我想给赵君刃写一封密信,让他从此远走天涯,再也不要回来了。你不知道吧,我朝律法,犯谋逆罪者,诛六族。”
“但皇帝陛下让我节制巡防营,视我为左膀右臂,我这么做,又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这件事,我在朝堂上什么都不能说,说什么都不对。”
李秾认真听着谢赓说话,努力理解谢赓话里的内容。
谢赓叹一口气,“说到底,我为了自保,既不是陛下的忠臣,也不配做赵君刃的挚友。”
李秾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像有很多话却说不出来,鼻头一酸,流下泪来。“将军,不是这样的。”
“赵大人,他如果回来……就是死罪吗?”
“对,谋逆者亲族,死罪。”
那人总是那么骄傲,他该如何自处?半年前他还是风流蕴藉的使臣,江上扬帆西去的背影仍然历历在目……
这是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李秾意识到这个巍峨的建康城无限繁华之外的残酷。
第019章 广莫城门
看到李秾流下泪来,谢赓的情绪被她感染,也变得沉重起来。世事对人太残酷,尤其是在这权力的中心建康城中。
“你想不想回你的家乡?梁州。”
李秾用棉袍的袖子擦去眼泪,问道:“将军,我听酒肆的客人们说,梁州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北滦军败逃,是这样吗?”
“对。如今梁州无战事,朝廷已经指派了新的州官前往,相信不久后就可恢复往昔安宁了。”
李秾缩在自己厚重的棉袍里,坐在温暖的炭盆边,她的身上依然冰冷,仿佛永远烤不热似的。要是梁州早些结束战事,爹娘是不是就不会丢掉性命了?可爹娘永远也见不到家乡的安宁了。
“你,你怎么又哭了?”
“对不起将军,我是,想起了我的爹娘,他们都是在战乱中死去,我……”
“你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谢赓劝慰道,可又觉得自己的劝慰显得干瘪,于是又问道:“你知道是谁赶走的北滦敌寇吗?”
“将军,小人不知。”
“李秾,此事虽然是朝廷机密,但我仍然想告诉你,只因为你是梁州城的普通子民。”
李秾看着谢赓,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北滦敌寇,是大将军赵釴,哦,也就是赵执的叔父,和六皇子祯王率兵共同伏歼的。此事我告诉你是泄露了朝堂机密,赵将军如今被陛下视为反贼,但是,你是梁州人,我觉得每一位梁州民众都应该铭记这件事,山河不安,何来太平?”
“多谢将军告诉我,我知道了。李秾虽然见识短浅,但也明白,真正的大晛长城是挺身而出捍卫国土的将士,而不是一纸律令,一堵脆弱的城墙。”
谢赓欣慰:“你的见识强于许多朝廷臣工,你的书没有白读。”
李秾感激地行了一个礼:“多谢将军,肯容忍我一个下人僭越,呆在书房。”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谢老夫人身边一个叫春云的丫鬟走进院来。远远地看到谢赓正在书房。
春云走上来禀道:“将军,老夫人听说今日您在家,让奴婢过来叫您去东院看看她。”
谢赓一听春云叫他去东院就头大,最近谢老夫人执着于帮他配一门亲事。谢赓对这件事毫无兴趣,连女方的面都没见过。
“春云,你告诉母亲,我巡防营还有急务要处理,我先走了,晚些再来跟她请安。”
话音未落,谢赓人已经出了院子。
“将军,您等等!”
春云提着裙子追出院外,却连个谢赓的背影都没看到。
春云只好转回来问李秾:“刚才将军在书房做些什么?”
“回春云姐姐,刚才将军在书房读书。”
春云狐疑,“读书?将军不是武将吗?何时也爱上读书了?对了,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李秾看春云穿着要比府中的其他下人华丽得多,怕引来她的误会,便说道:“我是马厩伺候龙驹的李秾,方才将军让我给他搬一个炭盆过来书房。”
“那你赶快离开,这里是书房,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你快回马厩去吧。”
“是。”
李秾摊开的一册简牍没读完,案上抄写的几个生字还摆在那里。却不敢回身去拿,只得向春云行了个礼,暂时离开了。
李秾慢悠悠回到马厩,谢赓正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她抄写生字的那张纸。
谢赓把纸递给她,“快去集市上讨教你的生字吧,我回巡防营去了,别跟春云说我刚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