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谢赓从府里出来,仿佛卸下了部分心事,心里无端地轻松了一些。当天下午,谢赓悄悄派了一队心腹,利用职权悄无声息地安插在入城的几个城门附近值守。
岁末的京城,御道及秦淮两岸的树一片枯寂,像是淡墨勾勒的画。
皇帝皇甫及向太子和身边的内侍下旨,一旦赵釴胆敢带一兵一卒进入京城,让太子率禁军就地格杀。
腊月初十,一匹快马停在戒严的都城北广莫门外。
满身风霜的赵釴抬头看那巍峨的城门,好久,他冲上头喊道:“请去禀报陛下,朝廷罪人赵釴到广莫门外了。”
城楼上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接着有一骑快骑往宫城飞驰而去。
紫极殿中,内侍向皇甫及禀报:“陛下,罪人赵釴到广莫门外了。他孤身一人,未带一兵一卒。”
皇甫及睁开养神的眼睛,“朕说对了,慕容栀在朕手里,赵釴一定会来……”
“是,陛下英明。”
皇甫及环视了一下殿中,“卸了他武器,宣他进宫来吧。”
“是。”
“不,先让刑部的人,将他关进大牢里,关到会说话了再来见朕。”
一身黑衣的赵釴从广莫门走驰道,从北掖门进的宫。一路上多少暗流涌动,但终于确定下来禀报到宫中。赵釴确实是孤身一人来的,并未带一兵一卒,也没有佩刀剑。
谢赓得知这一惊天消息时,火速从宣阳门来到宫城门口,要进宫去。但宫门口侍卫戒严,说陛下今日休息,任何人非召不得进宫。
谢赓心急如焚:“我有城防急事向陛下禀报!”
宫门口侍卫丝毫不让:“非召不得入宫。”
从宫门口离开,谢赓回到谢府,将谢富叫来,让他火速启程送老夫人回老家安顿。
送母亲离开后,谢赓大致已经想好怎么做,他要联合对梁州一事有所感触的朝廷臣工,为赵釴及慕容氏的死罪求情,哪怕被叱责免职。
他骑上马飞快向御史台驰去。
当天傍晚,天色渐暗,位于西南的阖阊门快要关闭时,一队北来的行商来到城门下。
守城的将士一一验看他们携带的过所,突然一位领头的上士皱起眉头,对其中一位行商说道:“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你是不是前不久刚在城中犯过事?”
他让守城将士继续检查其他人的过所,自己一把抓住那人的领子。
“你跟我来,我须立即取画像来验看,你是否是上月初五在城东杀人后逃窜的凶犯,别以为如今稍微改换行头就能逃脱!”
赵执被带到城门后的一间僻静的屋子,正准备制住那人。
那人突然跪地:“赵大人,是谢将军命我在此侯你,他让我务必阻住大人进城。”
“他在哪里?”
谢赓从御史台回巡防营,一天之间接到两个惊人的消息。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换了一身戎装,带着巡查时的佩剑,向西南边的广阳门附近走去。
赵执被他那位心腹从阖阊门领到广阳门附近一处无人的值房,硬是把他关在一间快废弃的屋子里。
谢赓推开门,十万火急地问道:“赵君刃,你这个时候怎么还回来?”
赵执一身地道的行商打扮,袍子简朴,面孔削瘦,只有眼神依旧锐利。
“我要回来救我娘,查清楚我娘跟朝廷说了些什么,我怎么能就此一走了之?”
“你知不知道我朝律法,谋逆者诛六族?你是大将军的侄子,你和慕容夫人首先就是被诛杀的……总之这个时候你最不应该回建康!快,趁现在没有任何人发现你,你赶紧离开,现在就走!”
“事实已经这样了!既然建康城我都不能立足,普天之下我还能立于何处?我不能走。”
谢赓恨不得现在就把赵执远远地赶出城门,“你知不知道陛下视大将军为眼中钉,这次一定要除掉他?并且一定会斩草除根?”
“我知道。”
“我日日在这城中,思来想去,陛下春秋已高,且心胸越发狭隘,这几年来赵将军和你受到的种种试探和刁难,均是在为太子铺路,他要除掉太子继位后的所有绊脚石!”
谢赓这些话在心里憋了许久,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只顾说出来能劝赵执赶快离开。
“我随使团在北滦四方馆中幽囚长达半年,半年来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像你一样把事情好好想一想,继业,我早就知道了!陛下眼里容不得我和叔父。”
“那你还敢回来?走,趁现在,我马上送你出城!我知道一条小路,你且离开避难,慕容夫人的事我联合正义的朝臣来想办法。”
“不!我要留在城中,亲手救我娘,亲眼看看城中的暗流终将流向何处。”
“赵君刃,你疯了!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你知不知道,陛下虽不愿意扩大事态,所以并未在各地发兵追捕你,城中一切如常,但明松暗紧,你从这里出去,很快就会被暗卫抓住!”
“继业,我知道你是真心想要保全我,但是,我娘在这里,叔父赵釴,我跟他虽不是父子,但他是为了我拥兵梁州,这个时候换做是你,你真的能安心从此远走吗?”
谢赓顿住,“我,我也不知道。说真的,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这么说来,我要比你幸运得多……”
这件无人居住的破只有一个窄小的窗户,赵执和谢赓并立,透过狭窄的窗棱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却仿佛能看到偌大的城中涌动的暗流。
良久,谢赓问道:“我还没有问你,这一年你率使团在北滦,你还好吗?”多少消息传会朝堂,谢赓都有所耳闻。
赵执平静地笑笑:“不是很好,有赖北滦朝廷没有收走我的剑,后几个月每日在身上划一个口子,有了痛感,总算没有失去心智……”
那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这城中多少勾心斗角的权贵,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
“君刃,你能活着回来,我很高兴。”
赵执斜他一眼,“你不是还赖着要你家那个养马的小厮拜我为师?虽然我不喜教徒,但可不能因为这个而不回来。”
赵执的这一句玩笑之语,让屋内的气氛总算没有那么凝重。
想起李秾,谢赓说:“可是那个叫李秾的少年如今志趣不在习武,他在我书房,日日读书几个时辰,很是刻苦。”
“哪里有你这样的主人,竟能容忍一个下人占用你的书房。”
谢赓不以为意,“你说我?那靳氏兄弟你和他们切磋武艺时,不也当他们是平等的友人吗?”
两人相视一笑。
赵执看着窗外说:“继业,我要进入城中,先找个地方藏身。”
“你想好地方了吗?还是,要我帮你找。”
“我想好了一处,客流如云,人迹混杂,可暂时藏身。”
“那我可利用巡防营的便利,在那附近替你掩盖一二。”
两人并未说明是哪里,他们都想到了一个地方。
鹤鸣楼。
谢赓匆匆从夜色中离去,他并未问赵执想要做什么。
既然赵执决定留下,他尽自己的力帮助他就是了。
第020章 橐驼废庙
赵执将一行人分为两拨,扮作来建康城中谈生意的北地商人,就住在秦淮两岸的酒楼,行动分别由靳氏兄弟统筹。而他和元骥由于是熟脸,只能散开独自行动。元骥弄来一些简单易容的东西,尽量将两人的特征掩住。
赵执在半夜去过一次将军府,却发现那里被禁军完全包围,根本不能避开看守越进墙内。
赵釴起事前,已命元骥将慕容氏秘密送往交州安顿,随行的只有一个老仆和侍女云姿。元骥做事令人放心,可是慕容氏的行踪为什么会泄露,皇甫及又是派谁人去将她抓了回来,如今关在哪里?
赵执率一行精锐在城中活动两天,终于从大理寺一位喝醉酒说漏了嘴的寺丞那里探到一些确切的消息,慕容氏不在大理寺和刑部监牢,而是在宫中,至于关押在宫中哪里,这位寺丞就不得而知了。
常朝已罢了三天,皇甫及每日不见其他臣工,只定时召太子、尚书令钱漱徽及各部尚书前往议事,宫城内外交通减少,连谢赓都没有得到召见。
刑部大牢。
地字号的一间独立的囚室中,赵釴已经两日夜水米未进。看管的人得到命令,只要性命还在,就不许给他提供饮水及饭食。
地字号囚室坚墙厚壁,几无亮光。赵釴被带出来时,差点被午间过强的日光晃倒。他被带到太极殿东面的东堂,这是皇帝日常听政与召见大臣之所,过午后却悄无人声。
赵釴被内侍揭开蒙着眼睛的黑巾,东堂之中只有皇甫及一人坐在高高的御座上。
“罪人赵釴,叩见陛下。”
皇甫及看着下面屈膝跪地的人,一瞬间有一种他刚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感觉,那是二人年少时候的事了。
“你既然自称罪人,你就在朕的面前自陈己过吧!赵釴,你犯了何罪?”
“臣犯,大不敬之罪。”
皇甫及冷哼,握紧了手中的尚方宝剑。这把剑被祯王交回,祯王没有用好它,如今被罚禁闭在府。
“御史台已定你谋逆之罪,你居然狡辩自己只是大不敬!想不到你赵釴临到头竟是怯懦小人!”皇甫及重重一拍桌案,大声呵斥道:“赵釴,你不妨将你的大不敬之罪说得再清楚一点!”
桌案的闷响在空旷的东堂内回响,重帘后的数十刀斧手屏气凝神,只待号令。
自那日在书房和谢赓谈话后,李秾一直闷闷不乐。
她在想要不要回到家乡梁州去的问题。
太平年时,野川镇的农户家里都有几亩薄地,村人还会组成商队,按季节前往西北天山等地贩马卖回大晛,赚取薄财以资家用。她要不要回到野川镇和村人一起贩马?可梁州的太平又能持续多久呢。她这样无家无族的卑微小民,在大晛生存如同蝼蚁。
李秾情绪凌乱,不知不觉走到人声鼎沸的秦淮河岸。
谢赓说这个冬天很少有人坐得住,但是在李秾看来,两岸的舞馆依旧歌舞升平。
但街面的巡防确实变得有些异常,李秾注意到御道及两旁的巷子以及河岸密集的人流里,都有扮作普通都民的军士,装扮寻常,但是举动警觉,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人,但是普通的都民显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异常。
虽是寒冬,鹤鸣楼楼台上的舞女却披着轻薄的纱衣起舞。
听说鹤鸣楼新进了一批高昌舞女,长相大异于大晛人,且歌喉热辣,腰肢曼妙。每当舞女们的轻纱随风飘起,都能引起楼台下围观人群的欢呼。
李秾倚在桥头,凝神去听楼台上的高昌琵琶曲,眼神却好像看到河上一艘画舫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仔细往河上看去,却又并未发现那人。
好像是赵执。
李秾疑惑地走上一艘画舫,和船家讲好价钱。画舫刚准备离岸,只见鹤鸣楼巨大的楼台下一阵骚动,好像起了什么乱子。
船家让李秾先到舱里,准备将船划离鹤鸣楼一段。
李秾刚走进入舱楼之中,突然被一个惊人的力道捂住口鼻,被一把拖进画帘后。
“别出声!”
这艘小画舫上此时只有李秾一个客人,有人正藏身在舱楼内的画帘后。
李秾被捂住口鼻,可是她和制住她的那人对视数瞬后,都认出了对方。
捂住她的人正是很久没见的赵执。
赵执认出了她,看她被捂得非常难受,几乎憋出了眼泪。手一松放开了她,然后又冷冰冰地说道:“不要出声。”
这时,岸上有民众打扮的人掏出一块牌子,要船家打开舱楼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