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我们?四位,只有一直在?桃叶渡听差的梁伯是鼎革之际的亲历者,其余三位都是后辈。今日相聚,我们?便和梁伯重新回顾过去?的事。建康城岌岌可危——鹤鸣楼既为天下第一楼,便不可在?此时无动于衷。李秾,你知道?六十年前,鹤鸣楼在?天下逐鹿的群雄间所支持的人是谁吗?”
李秾突然被问,她定定地看了翟九渊片刻,有一个名字陡地出?现在?她心里。元庆帝皇甫及!六十年前,大晛的开国君主。
李秾问:“是皇甫及吗?”
翟九渊点头?。
鹤鸣楼前辈在?群雄中?择定皇甫及后,倾全楼之力助他招纳猛将贤才,筑城修堡,不断扩张地盘。最终,皇甫及在?大江南岸站稳脚跟,以此为基,一步步打?下了大晛如?今的江山,以元庆开国直到如?今……原来?大晛竟是如?此开国的。
六十年前的风云际会通过翟九渊之口平静地讲出?来?,将李秾惊在?原地。
她持有鹤首铜雕多时,可直到此时方才明白。鹤鸣楼为四海所誉的“天下第一”四字,绝非仅仅指富可敌国的财力。
六十年前的流云已散,可如?今的大江两?岸,狂风乍起,再次掀起巨澜。
屋中?李秾年岁最末,入楼最晚。翟九渊比她稍长,其余两?位均是长辈,都是寡言的性子。翟九渊说着话,端木青棠和梁伯都如?李秾一般静静地听着并?不打?断,李秾知道?那是赞同的意思。
“李秾,两?位前辈。我在?西北日久,不久前随军去?截拓跋粮草,道?路所见,那时方知,前人书中?所记的白骨露于野,生?民百遗一不是虚辞,乃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的悲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不是铁石心肠,定不能毫无所动。三代而下,如?今的大晛,四境强敌入寇,生?民失去?庇护,早不是当?初鹤鸣楼所支持的那个大晛了。”
翟九渊的一席话激起三人的遐思,房中?陷入寂静。
铜雕既然传至他们?四人手中?,当?此乱局,万钧一发之际,鹤鸣楼该站出?来?了。倾全楼之力,便能影响天下局势。
李秾、端木青棠和梁伯一同看向翟九渊,看他将那四块铜雕打?开,又轻声扣在?一起。今日一旦作了决定,日后风云变幻,不知会走向何处。
“若今日仍像六十年前前辈所做的那样,择定效力之人。那么试看今日之大晛,能为鹤鸣楼所选的,总共有几人?”
翟九渊目光转向:“梁伯?”
梁伯的目光看向屏风上画的大晛江山图。
“你既问,老朽便想想。建康城中?有两?位皇子,一位是十五岁的新皇,如?今统摄着城中?文武百官。一位虽才五岁,但是背靠世族檀氏,仍不可小觑……”
端木青棠问道?:“鹤鸣楼如?今所择定的人只能是皇甫家的吗?若说人选,天下之人皆可选,驻守北境的谢赓,将门之后包文澜,或者干脆……助拓跋虎文打?进建康城算了,日后南北皆为拓跋氏之天下,大滦国土,鹤鸣楼还是鹤鸣楼。”
端木青棠一向性子偏激,她的话说出?来?,并?不顾虑其余三人的感受。虽然话说得难听,但事实是,她说得不无道?理。既是为天下求得安宁,为何不能选拓跋虎文?建康城一旦打?下,战事自?然终了……
李秾后背一凉,在?温暖的房间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翟九渊无甚表情地点头?:“前辈所说的两?个人也?并?非不可。”
李秾问翟九渊:“翟兄心中?属意之人,又有谁呢?”
翟九渊说:“李秾,你不妨也?先说说。”
李秾踱步走到窗前,细思了片刻,突然回过头?说道?:“九渊兄,两?位前辈。若今日鹤鸣楼决定身入乱局,影响天下,倾全楼之力择一人效之。那么,我心中?的那个人是,赵执。”
第173章 同心并志
赵执?翟九渊似是受到震动, 瞳孔闪过一线精光,不待另外两位说话?,踱步上前问李秾:“为何会是赵执?”
他紧紧盯着李秾, 想在她脸上看?到一丝徇私的神色, 但是李秾神态肃然, 看?不出任何私人的情绪。
“九渊兄,两位前辈。方?今天下大乱, 大晛新君孱弱, 文武尸位素餐,拓跋氏穷兵黩武, 西域诸部、新罗、吐谷浑、扶南同时起兵, 意欲瓜分大晛而后快。四境雷暴已?至, 生?灵涂炭。这时候, 若要一人能够在此时领雄兵, 平贼寇, 革旧政, 安天下——”
李秾迎着三人的目光:“放眼四境, 唯有赵执。”
说出这些话?的瞬间, 李秾有刹那的恍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赵执的期许不再如?同普通男子?她伴他多年, 熟知他, 亦衷心敬佩他。这些年他在朝堂独自走过了最长的路,她都看?在眼里?。他, 早已?成为她心中的天下雄主。
端木青棠问:“李秾, 你选赵执, 跟个人私情无关么?”
翟九渊低声将李秾与赵执的关系告诉一旁聆听?的梁伯,梁伯听?完后一时吃惊。他知道这两个人, 那日看?着二人一同乘船从房州抵京,在桃叶渡靠岸,那是他绝想不到两人会是多年的爱侣。
“自然无关。前辈,我?与赵君刃相知已?有多年,若论天底下还有谁最了解他,除开北境的谢将军,那便是我?。我?与他之间的感情,在当今风雨之势前,并不算是最重要的事。杜徵前辈既传我?铜雕,让我?掌理?鹤鸣楼,我?绝不至于因私心而遮蔽眼界。”
李秾对端木青棠的问询,不卑不亢,一番辩白平静之中自有词锋。她并未细想,端木青棠问她的话?其实并不算是质疑。
翟九渊又问道:“李秾,你可知道今日我?们要选的是什么人么?”
“今日鹤鸣楼要择定的,是日后入主建康城,护卫大晛国土生?民?的天下之主。”
天下之主!
四肢的血液缓缓冲向?胸腔,激荡于心。原来几?十年前,鹤鸣楼对天下局势的影响竟是这样的。瞬间的激荡后归于平静,李秾又一次问自己,此时能挽救局势的人,是不是唯有赵执?
“九渊兄,两位前辈。我?还是同样的话?,我?想选的人是赵执。”
“如?此——”翟九渊转到琴案之后,提笔蘸墨,在花笺上写下方?才提到的名字,将六方?花笺一一摆放整齐。
梁伯:“谢赓和包文澜你就别?写了,这两位只是忠勇武夫,并无大志。方?才我?不过是随口一提,我?将关于这两人的话?收回。”
翟九渊闻言又将其中两张笺纸挪开。“可以了,前辈。”
李秾问道:“九渊兄,那你呢?你属意的人选是?”
翟九渊将扣合的铜雕打开,拿起自己的那一方?,轻放第三张笺纸上。“李秾,我?所选的人跟你一样。若要一人能够在此时领雄兵,平贼寇,革旧政,安天下——大晛,只有赵执能做到。”
李秾又是一惊,想不到翟九渊竟是同意她的!他的想法是什么时候有的?
“两位前辈,请。”
梁伯缓缓说道:“方?才老朽还说漏了一个人,城中的皇族还有一个,祯王殿下。”
“皇甫兆玉?”
“元庆末年祯王殿下本是奉命平乱,到了梁州,却违抗皇命,联合赵氏的靖安军,在猿愁涧大败北滦军,换来西北十年太平。昌祐年间京师大疫,他与钱漱徽亲至城门安抚城中百姓。这两件事,大概也只有我?这样活得太久的老朽记得了。这位祯王殿下平日不声不响,功绩却堪比父兄……”
“前辈待我?写下。”
翟九渊要提笔,被梁伯打断,“不必写了——”
“赵执如?今统领五万守卫军,麾下还有丹阳水军效力。他走到这一步,已?无人可比,这也是天意。”
“我?出身低贱,肉食者身居高位,不是我?这样的人所能揣测的。我?们这样的人只知道一件事,谁能让我?们这些田野农夫、引车卖浆者流有条活路,谁就是救世之人。”
梁伯拿起铜雕,端详了片刻,最后将之放在了翟九渊旁边的位置。
一切似乎朝着不可预计的方?向?滑去?。
李秾不再犹豫,她做事从来都是理?性为先?,决定之后绝不有悔。她拿起鹤首,压在赵执的名字上。放下的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这一放,日后她和赵执的命运都将随之改变,再不会是从前的李秾和赵执了。李秾的心中闪过她曾和赵执说过的四个字,天下将来。
“端木前辈,请。”
三方铜雕竟都压在了赵执的名字上,端木青棠说:“你们三人倒是统一,我?还有得选么?”
“既如此——”端木青棠拾起铜雕,揣入袖中。
“前辈……”
“既如?此,我?这一方?,今日就不作出抉择了。”她转向?李秾,“丫头,你记住,你的半条命是我救活的。日后作决定,多想想楼中之人就行了,其余的,不必过问我?。”
李秾心中忍不住慌乱,她这是何意?
端木青棠转头看?了看?室内陈设,一拂长袖往外走去?,“我?走了,不必送。”
“前辈!”
翟九渊拉住李秾,并朝端木青棠躬身参拜。“多谢前辈,恭送前辈。”
李秾不明所以,“前辈她这是?怎能中途废言?”
翟九渊:“李秾,你不知道吗?鹤鸣铜雕,只要三个人做了决定,便能代?表所有人的意志了。端木前辈同意了。”
李秾的情绪经历了瞬间的起落:“真是这样?”她追出房门,“端木前辈,如?今京城戒严,城门紧闭,既是要走,待我?派人送你出去?。”
檐廊处传来端木青棠的声音:“谁能阻我?。我?云游去?了,日后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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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一座修得极奢华的院落内,寂静无声。
檀霸从宿醉中醒来,头脑昏沉,隐约听?到街市传来阵阵喧嚣,凝神一听?,声音越来越乱。这是,拓跋虎文的大军打进建康城中来了?檀霸有些嘲讽地想,那奉命守城的赵执不得受千刀万剐么?
自那日在大殿上被赵执当着文武百官罢了巡防营大统领,檀霸一直住在城南的这个院中,日日与侍女相伴饮酒,烂醉之余却一阵阵感到厌烦。那日,檀霸恨不得在殿上一刀捅了赵执,但那时赵执手中已?握有圣旨兵符,百官都得让他三分。檀霸更是愤怒地发现?,除了已?经入狱的檀自明,殿上的檀氏族人在那时竟无一人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他这些族人,有好事时聚在一起指天画地,一旦形势不利,就就地变成一团散沙,闭了嘴收紧了手脚只求自保,对他被免职一事竟视而不见。
自谢赓离开京城北上驻边后,檀霸接过巡防营。数年间,檀霸在营中扶植亲信,排除异己,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巡防营改造为自己的地盘。他苦心经营许久,没想到被人一句话?卸去?了权势。
屋内伺候的侍女端来醒酒的汤药,檀霸起身喝下,突然一阵烦闷,他抬手一掀,托盘和药碗全部打翻在地上。侍女惊慌跪地请罪。檀霸厌烦到了极点,冲她吼:“别?碍事,滚出去?!”
侍女慌忙捡起托盘和碎片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屋外。檀霸静听?街面的动静,虽然有朱裒领着巡防营维持秩序,但城中俨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是,他突然清醒过来,就在昨日,鹊头戍被烧毁,赵执退守幕府山,北滦大军东进,与大晛军隔江对峙。若不是有那几?座山拦着,北滦渡江后便可兵临城下,大晛的末日便不远了。
到了这个当口,谁还管得了谁?
有如?神助般,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闪电似的袭击了檀霸。到了这个当口,谁还管得了谁?谁能破釜沉舟以命一搏,谁便能在建康城掌握局势。
檀霸完全清醒了,浑身竟过电般起了一层战栗。与其窝在这里?等待,不如?——
“大人!大人可在里?面?”
院外传来熟悉的问候,是他的死忠杨无丧,杨无丧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有侍女走到门口,不知说了什么,似在打发杨无丧。檀霸推开房门,向?院中说道:“让他进来吧。”
杨无丧走到屋内,“大人,我?是来向?大人辞行的。”
“发生?了什么?”
“朱裒取代?大人你的位置不过几?天,就停了城南五十多家商户暗地交给兄弟们的孝敬钱。姓朱的算什么东西!老子不伺候了,如?今北滦大军就在江北,城破就在旦夕之间,我?还不如?带着底下兄弟溜出城去?,到南谯还做我?的地头蛇去?!他妈的,姓朱的从陡然高升,不过几?天就敢给老子黑脸,这巡防营真是晦气!”
檀霸听?着他一通怨言,心里?却在回顾刚才的想法。杨无丧在他手下,给他放权,杨无丧就是城中的地头蛇,不过现?在……
檀霸问:“就这么出京,你甘心么?普天之下,哪里?的日子能比建康城好?”
杨无丧抬起头来:“大人,这是何意?”
檀霸又问:“你手下现?在有多少?人?”
“几?百个还是有的。”
“我?这里?也还有些人……”
杨无丧看?到檀霸的目光变得复杂,突然心里?一紧。
正在这时,侍女敲响了房门,“尊主,有人送来一封信。”
檀霸拆开信纸,是贵妃檀姒从宫里?送来的一封信。如?今檀自明还在狱中,檀霸猜檀姒给叫得上号的檀家人都写了信。信里?说,太初宫里?已?有人在谋划南逃,望族人帮她想想办法,带她和二皇子南下,不要做了拓跋氏的刀下鬼。
“真乃是天意,天助我?也!”
杨无丧不解:“大人,这是?”
“杨无丧,今日合该你来,你来对了。带着你的人,听?我?安排,听?我?说,这一次我?们要是赢了,别?说城南商铺那些孝敬钱,我?保你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檀霸先?是哈哈大笑,接着走到西墙处取下佩刀,杨无丧在那眼中看?到一丝有如?赌徒的癫狂。到了这个时候,敢豁出去?的人不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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