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岑敞一愣。
赵执将江防图收起,随后整理?衣衫,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有褪下铠甲。“让他进来?。”
这时门外将士把营帐门帘一撩,有个?轻盈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也学着将士叫了?声:“大人?。”
赵执本以为会是朝中来?传话的人?,没想到来?人?会是李秾。
敌军压境,李秾竟敢就这么出现在?前线鹊头戍!赵执连忙往账外看,看到张功张武正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头,这才放下提到侯间的一口气。
李秾在?账外听到了?岑敞大半的话,进账中来?看到岑敞,便?问?他:“岑将军的军中可?是缺大木修补战船?此事,鹤鸣楼或许可?以帮忙。”
“鹤鸣楼?”
岑敞从未见过李秾,哪知道刚一见面?,却被她?的话所惊。转而看到此人?一身世子青衫,眉目清秀,从着装实在?看不出身份来?。
他脱口问?道:“京城地界没有大木生长,鹤鸣楼中为何有大木?”
李秾:“这个?岑将军就不必问?了?。”
赵执中断两人?的对话。
“李秾,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第172章 谁定山河
虽是深秋, 但李秾并?不觉得冷,因此只穿了薄袄。她抿着嘴,滴溜着眼睛在?大帐里四处打?量, 十分好奇守卫军议事的中?军帐是什么样子, 混不在?意赵执的话。
“你……”
赵执却不敢再让她受凉, 她本就体弱,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受寒导致旧疾复发, 他不知道?该顾哪一头?。他撩开帐帘, 想叫亲兵去?取大氅来?,却看到帐外随行的张武手里抱着李秾的披风。赵执从张武手中?取过披风, 走进账中?不由分说披在?李秾身上, 给她系好了襟前的系带。
站在?一旁的岑敞看赵执这?一串毫无由来?的动作, 先是奇怪, 突然脑门一热, 敏锐地察觉到进账中?的人虽着男装, 但仔细看起来?其实并?不像……而是个女?子, 可她分明又说, 她是鹤鸣楼的掌柜, 闻名四海的鹤鸣楼,掌柜的竟然是个女?的?
“你怎么来?了?此处实在?很是危险。”
李秾转过头?看着赵执:“我来?看看你。”
此时建康戒严, 文武百官都老老实实躲在?城中?, 不敢稍稍出?城一步。看到那目光赵执就清楚了,让李秾远远躲在?城中?避祸是不可能的, 不论有多少艰险存在?, 李秾总想搞清楚当?前局势如?何, 然后带着楼中?伙计因势制宜。
明白了她的来?意,赵执将案上收起一半的舆图缓缓展开, 将她推到舆图前,当?着岑敞的面,给她讲两?军对峙的局势,鹊头?戍的地形,顺带还提到一些江防部置。李秾静静听着,不时发问。她没有上过战场,但结合舆图,就是普通军士也?能听懂。
岑敞也?在?旁静静听着,江防部置本是军中?机密,赵执却就这?样讲给一个外来?的女?子听。岑敞本不赞同他的行为,纯粹是出?于这?些天对他的信任还有方才李秾口中?说的大木,才没有出?言阻止。
听完赵执的话,李秾静静地站在?桌案前许久,转头?看看账外月夜,向赵执问道?:“大人,可以和我到账外走走吗?”
当?着岑敞,她还叫赵执大人。可岑敞看出?两?人好似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待李秾问完,他便识趣向赵执告辞回帐了。回到帐中?,岑敞左思右想,觉得实在?不能百密一疏,便嘱咐帐下军士,传令下去?,加强巡逻,一旦发现异常,立刻来?报。此时的岑敞尚且不清楚李秾的身份,要到许久以后,岑敞才知道?李秾是谁。
岑敞告辞,赵执便带着李秾走出?账外,一起登上鹊头?戍堡垒高处的哨望楼。
站在?哨望楼上,视野广阔,一无遮挡。夜空里虽只有半月,加上远远近近点起的灯火,也?能将宽阔的江面和岸边耸立的山川照得一览无余。鹊头?戍,因此处山川形似鹊头?伸入江中?而得名,是历代以来?兵家必争之地。
如?此江山,日后将为谁家之地?
李秾转过头?来?,说:“赵君刃,你可能猜到我这?些时日以来?在?忙些什么么?”不等赵执开口,李秾继续跟他说道?:“我在?建康城南面,宛陵,璧县两?处,查看地势,建起仓库,以作长远。”
“回去?之后,大木我会派人送到南岸,你让岑将军与楼中?伙计做好交接。”
月夜之下,李秾的眼睛漆黑而明亮,话语中?透出?临危不惧的自?信,她那毫不颓丧的神态无意中?感染了赵执。好像狂风暴雨之后,眼前这?个女?子真?的能为他兜底,能成为他的归处。
赵执觉得心头?蓦地一动,一个念头?突然悄无声息地滋生?到脑中?。李秾对他的期许,是不是不仅仅如?此?李秾是那样一个手不释卷,遍览史书的女?子,透过手中?的书卷,她所看到的事也?许早已跟常人不一样。
戍守的将士站在?不远处,被赵执宽阔的背影一遮,看不见此处的景象。赵执伸出?手轻轻抚摸李秾莹润的脸颊。
“你放心吧,我会死守建康,守到谢继业来?。若谢继业能带着长熇大军及时赶到,大晛帝京还有一线生?机。”
李秾重重地点头?。
说起谢赓,自?那年谢赓北上之后,他与长熇军如?同一颗钉子撼在?北地,北滦耗费多年,再未能从北地七州南进一步。谢赓已知建康危急,一旦摆平新罗大军缠斗,必定率大军星夜南归回救帝京。
后断粮道?,死守到底,等待援军,这?是当?前唯一的生?机!
谢赓一定会来?的。相知多年,没有人比赵执和李秾更加了解谢赓。
李秾:“他一定会来?的。”
“谢继业那个人,忠义二?字,在?他身上压一辈子,就是肝脑涂地,也?必不负于人。”赵执用身体为李秾挡住半夜猛烈的江风,搂着她看向夜幕沉沉的北岸。“如今能支救建康城的,不是我,而是他。”
夜半随时会有敌袭,李秾不能在?军中?久留,必须得尽快离开。
赵执不能阻止她去?冒险,嘱咐了两?次,让她必须寸步不离带着张功和张武。
李秾叫来?张功,将张功手里陈伯准备的包袱递给赵执的亲兵。那里面装的都是冬衣,今夜她本也?是来?为他冬衣的,他身上的甲衣这些天从没有解开过。
“还记得我们?在离开房州时说的话吗?为了天下将来?。不管日后如?何,你我生?死同在?,建康城绝不让给外族饮马。”
李秾挥手,坚定地看着他,说完话,之后才带着张功和张武走出?营地。
赵执看着那火把目送李秾。他重又登上哨望楼,直到看不见李秾带着张氏兄弟两?人离去?的背影。
万籁俱寂,他回头?看到,月夜之下江山如?墨。如?此江山,日后将为谁家之天下?他要如?何才能护住建康城?要如?何才能护住李秾和她的鹤鸣楼?
此时万籁俱寂,大江东流而去?,赵执的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情。一股大敌当?前舍我其谁的悲壮激荡而起。他出?生?之时便是将门之后,命运既然让他手握神武卫和丹阳水军,他便该是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之人!
不知什么时候,岑敞也?登上了哨望楼。
赵执听到动静回头?,借着城楼上的灯火。岑敞看到他脸上激荡不平的神色,心里跟着一震。
“岑将军,有事?”
岑敞回到帐中?睡不着,如?实以告:“军中?来?了外客,我虽统领水军听命于大人,却仍然放心不下。大人何以和鹤鸣楼有交集?鹤鸣楼为何能给我们?提供大木,还有方才的人……”后边这?句话岑敞一时没有措好辞,想说李秾身份存疑。
赵执笑了起来?,那爽朗的笑声让岑敞十分莫名其妙,听说政事堂的左丞大人冷漠寡言,京中?何人见他这?样笑过。今夜李秾来?访,他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具体是什么,岑敞也?说不上来?。
赵执笑的是,李秾自?从在?房州当?上掌柜,至回到京中?,日常穿女?装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今夜来?军中?探望定是为了方便才特意换了男装,没想到竟没瞒过岑敞的眼睛。
“她叫李秾,正是鹤鸣楼的掌柜。”
大战之际为免误会,赵执不欲在?此时告诉岑敞他和李秾的关系,只告诉他:“你我在?前,帝都在?后,李秾是整个帝都——建康城中?我最信任的人。”
岑敞心里一惊,赵执此时最信任之人不该是十五岁的新皇或者操持朝政的祖亮么?如?何会是一届民间商人?
“岑将军,鹤鸣楼既被誉为天下第一楼,它的掌柜自?然不是简单之人。李秾说有大木送到军中?,就不会食言。你安排好将士到南岸与之接洽。其余的事,请不必多问,日后,自?然会见分晓。”
岑敞相询,也?并?非质疑之意。赵执是他如?今最信任的人。大敌当?前,如?果连他和赵执都不能一条心,那大晛明日就可以亡了。
正说话间,军士来?报。建康城中?抓到北滦探子,陛下下令,将之送到军中?受审。
如?今城中?戒严,四门严守,没想到北滦探子还能混进去?,不过,也?有可能是很久以前就安排下的。
赵执和岑敞走下哨望楼,连夜严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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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的深秋并?不严寒,温润的江风却吹不到西北。
祁山道?山口,寒风吹面如?刀割。
数场苦战,原本被西域游牧部族劫掠后的西北数州更加人迹罕见,寸草不生?。两?军交战之地,人血马血冻入土地城池,化成黑色的艰冰,满目疮痍。
好在?,数场苦战,大晛军艰难地拿下了祁山道?入口北滦建在?此处的粮堡,烧了北滦人数万石粮草。
梁州没有守住,如?今已彻底落入西域诸部铁蹄的手中?。领兵的梁州刺史阵亡后,剩余的梁州军乱了许久,因没有朝廷政令,连包文澜手下的荆州兵都差点成了乱兵。多亏了包文澜是将门之后,乱过一阵便稳住了阵脚,将剩余的梁州军和荆州军合于一处,带着大军后撤到房州。和房州军双面夹击,击退了吐谷浑。
十日前,一封来?自?京城守卫军中?的信传到西北。命蔡长史让出?房州领兵之权,所有西北大晛军全部归包文澜一人统领。包文澜须在?七日之内,一边保住房州不失,一边分兵截断北滦粮道?。这?是一封战时仓促写就的信,翟九渊看信就认出?这?是赵执的笔迹,再看落款处果然盖着赵执的私印。
如?今京城受困,赵执临危受命,他有京城护卫军的领军之权,却并?无统领全境的职权。因此这?封信交代的虽是事关大晛存亡的军机大事,严格来?说却只是赵执的私信。落款处,除了赵执的私印,再无其他。翟九渊、包文澜和蔡长史三人读罢,面面相觑了片刻。片刻之后,三人一同做了决定。要救大晛,赵执信中?所说的事,必须听从,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祁山道?口,北滦打?开此处南下时,派兵彻底占领了此处,并?建下粮堡,将数万石粮草屯于此处,并?由此源源不断南运至长江。
数场苦战,上天这?一次罕见地站在?了大晛这?边,拓跋虎文大军的粮草被成功截断。
翟九渊骑在?马上,铠甲之下只有一层薄袄,他不得不学着同行的将士,时不时灌下一口烈酒。如?此严寒天气,只有借烈酒才能御寒。翟九渊身边是包文澜最得力的副将,如?今奉命驻守粮堡,他的一条胳膊在?交战时被砍中?,砍得皮肉模糊,交战时没有时间包扎,如?今几乎凝冻住了。
冬日行军,四野广阔,翟九渊的思绪飘远,不禁想起了大晛西北那些太平的日子。在?太平年代,原野田畴间四季有耕种的农人,山道?上旅人来?往,驼铃声不断。像骕化城那样热闹的小城,有来?自?天南地北的行商和货物。
再看如?今眼前的西北,不过数年之间,耕地撂荒,村落残破,除了路过的军队,四野再难见到人烟,连各州县的官僚都跑光了,留下荒废的官署,再无人管理百姓。路边堆起累累白骨,如?同一个巨大的孤寂的坟场。
突然,行进的队伍停住了。原来?是前方的狭道?被冻僵的死尸堵住,军马被寒风里的气味所惊,不愿过去?。远远看去?,已辨认不出?是一群什么人的尸体,烽火连天,冻死在?路边的,只能是普通百姓。将士堆起干柴,将堵塞的死尸拖开点燃。
翟九渊不忍再看那熊熊烧尸的火,掉转马头?,缀在?了队伍之后。
这?一次截断北滦粮道?,拓跋虎文一旦接到消息,定会立刻派人北上。日后战局如?何,远在?帝京的朝廷自?顾不暇,已指望不上。
他突然有些想念江南家乡的鲈鱼了。翟氏持有一方铜雕,拥有鹤鸣楼四分之一的产业。他本可以做个一身铜臭、偶尔附庸风雅的俗人,奈何这?个世道?,不给人安宁啊。
这?个世道?,但凡有良知之人,目睹眼前之景,内心都会受油煎火烤。
如?今这?支队伍的大事是守住祁山口粮堡,而翟九渊心里已做了决定,他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两?日后,翟九渊从房州城中?发出?了两?封信,一封给云游的端木青棠,一封给正在?京城的李秾,同时,翟九渊动身前往京城。
他要聚齐四方铜雕,举鹤鸣楼之力,重新影响大晛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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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前的月圆之夜,京师陷入前所未有的震动。
拓跋虎文率军直下,以二?十万大军猛攻鹊头?戍,赵执统领不到敌方一半的兵力迎敌。大晛守卫军因占据有利地势,又亏丹阳水军擅长江防,借着战船和连弩,才能勉强和北滦周旋。而北滦大军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如?同虎兽拼咬,野蛮地撕开了鹊头?戍的防守。
这?场大战足足持续了一天一夜,百年镇堡鹊头?戍燃起冲天大火,将营垒、军砦连同所有的树木丛林,烧成了灰烬。
此战后,赵执率两?万残兵退守幕府山,北滦大军东进,与赵执隔江而对。北滦军誓在?抵达长江后十日内攻下建康。尽管已拖了近二?十日,但如?今,大晛距离京师沦陷竟只剩下一条江的距离。城中?哭声震天,而到现在?,仍没有任何援军来?到。那传至州县的檄文,至今无人响应。
翟九渊从西北启程,快马日夜疾行,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挤在?逃难人群的夹缝中?艰难地闯入了城中?。
李秾在?京城之南数处奔走,最终将仓库建在?了璧县。她记得许久以前,她和赵执同去?户部查阅文书,听户部一位行走过四方的主事说过。璧县是离大晛帝京最近的粮仓,县内有水泽清嘉泊,仰赖水泽灌溉耕种,丰收之年粮米可供外地。等到了璧县,李秾亲自?和赵执身边派来?的副将察看璧县的交通阡陌,地势地形。
短短不到一月之间,听李秾之命,鹤鸣楼在?壁县建起新仓,存储四方输送而来?的粮、盐、布匹。
李秾手中?持有政事堂的一枚令牌,因此得以出?入京城。她出?入虽然未受阻,但却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密探向拓跋虎文帐中?传去?最重要的一条消息就是,大晛军统帅赵执并?未像世人所传的那样多年未成家,其妻就在?建康城中?。拓跋虎文传下命令,攻下建康城之时,谁先擒住赵执的女?人,赏金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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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自?收到翟久渊的飞鸽传书后,数日间将鹤鸣楼四境的产业重新盘点。她在?杜徵留给她的箱箧中?翻出?数捆几十年前的账簿,账簿将每一笔钱资、米粮的数目记得很清晰,但最终能够流向了何处却省去?了。李秾不禁想,从前朝改换至元庆,鹤鸣楼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何她竟从未在?史书中?读过些微记载。
京师危如?累卵,秦淮河畔百年繁华在?震动中?尽数收敛起来?。河面除开巡防营的戒严船只,再无游玩的画舫,沿岸舞馆、酒家早就收起揽客的锦旆,紧闭大门,在?南方有落脚之地的商家已闭门难逃了。有滞留在?建康的外域商人,用自?己的方式在?城中?寻求着庇护。偶尔路过朱雀大桥,看到昔日门前车水马龙的天下第一楼静静矗立在?河畔,再听不到笙箫鼓乐,也?闻不到熟悉的南海苏合香,不知里间可还有人。
四境处处战乱,李秾本以为,四方铜雕的主人受乱所阻,不能到达京城了。她没想到的是,就在?翟九渊从城门中?闯进来?的当?晚,另外三位铜雕的主人也?并?未受阻,一起出?现在?了楼中?。
翟九渊,端木青棠,这?两?位是李秾认识的。还有一位——三人刚在?房中?坐下时,房门敲响,伙计引进来?一个衣衫简朴的老叟,李秾看到他的瞬间,就想起了这?人是谁。第四方铜雕的主人一直都在?建康城中?,就是那日她和赵执初抵京城时,在?桃叶渡口扶了她一把的老吏。那天想来?并?非巧合,老吏该是有意等在?那里,要看一看李秾这?个新任掌柜的。那时李秾毫不知情,直到现在?看到他才突然想明白。
四人聚会所在?的房间是从前杜徵待客的居室,一切陈设未变。既是相聚,李秾要叫人治一桌酒席来?,翟九渊和端木青棠都说不必了。端木青棠依旧说话怨毒,说北岸大军压境,在?此聚会吃席,有可能筷子还没放下,大晛就已经亡国了,不如?抓紧办事。
四人先后将怀中?的铜雕掏了出?来?,托在?掌心。翟九渊示意,之后四方铜雕一起被摆放在?杜徵的琴案上。李秾所持的是鹤首,其余三方是鹤身。将之扣合在?一起,俨然一只振翅飞起的铜鹤,泛着古旧莹润的光泽,仿若灵物。
这?是李秾第一次见到杜徵曾告诉过她的可分为四块的鹤雕。杜徵还说,若是楼中?遭遇变故,只须取得另外三位的同意,将铜雕合在?一起,便可作出?任何决定,四境楼中?之人无不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