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大晛君臣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对这采石矶,比建康城中某些吃白饭的将领要熟。”伴随一阵大笑,拓跋虎文简短地讲起旧事。十?年前,他?与亲卫曾乔装成樵夫,到过采石矶一带游览,还看?到过前朝打仗时留下的遗迹。此处扼据大江要冲,水流湍急,地势险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除了谢赓和包文澜这样的,建康城有些武将,空有领军的头衔,实际上连京城都没出过,一群废物,何足为惧!”
“传令,备好柴草和火箭,火攻采石矶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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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人擅骑,南人擅水。
北滦战船滑入江中那?一刻,拓跋虎文不再相信兵书里这句话?。为了建造这些战船,上都城中征调了数千巧匠,虏来的大晛船工也?有上百,造起跟南方一样的战船。将战船部件拆卸,可随军日行百里,到了江州,匠人可在?一日夜之间重新将之装合。
大纛在?船头扬起,黑夜之中,大军顺江而下。
深秋的五更天,正是夜色最?深之时。北滦前军已接近大江之上的回鸦渚。中军帐出传出将令:“此处名为回鸦渚,距采石矶已近,前后?打起旗语火把。”
船上将将亮起火把,忽然之间,站在?船头的传令兵只觉得身体?一滞,脚下的大船像是撞上了什么,向前冲了一尺之后?,突然停在?江面不动了。
军士的第一反应是合装而成的船出了问题,长江水深,就是深秋时节也?不可能搁浅。再看?前后?战船,竟也?都被阻滞不动了。
中军阻滞,后?方的大船顺着?急流冲上来一时无法控住,转眼之间就撞翻了数艘战船。
“有铁索,是铁索!船被铁索所阻!”入水的军士高喊道。
哪里来的铁索?
江面漆黑的水流之下,不知何时结蜘丝一般出现几十?根铁索。铁索横贯江面,放过前部,猝不及防地将中军几十?艘大船阻在?江面。那?铁索突然从水底伸起,悄无声息,而后?军大船此时刚回心渚西边的急弯,随激流疾冲直下,撞成一片。
将领站在?船头大声指挥道:“钢刀——”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向后?一到跌进了江中。刹那?之间,江心左侧的山头飞出蝗虫一般的火箭,数艘载有干柴的大船率先着?了火,着?火的船在?江面大军中横冲直撞,江面顿时陷入混乱。
“有埋伏!大晛兵在?山林中,木盾挡箭!”
此处距离采石矶尚有千里,江底地势倾斜,一面是浅滩,大船只能往水深的一处走,哪里料到水深一处岸边山林埋有伏兵。
伏兵不在?采石矶,而在?这里!谁都没有想到。
中军将领指挥着?军士放箭回击,未着?火的船避往左侧浅滩。浅滩处的船还未停稳,浅滩芦苇丛里突然窜出数不清的猿猴。猿猴生长于大江山林之间,两岸一路猿啼不断,并未引人注意。猿猴因突然放出又被停船所惊,左奔右突间爬入船舱,众人才发现猴尾处已被猛火油所浸湿。火花所溅之处,油猛地燃起,引燃江岸大片芦荻,火焰冲天,江面之上须臾之间烧成火海。
着?火之时,拓跋虎文所在?的中军大船上打出旗语,令后?部停船后?退。
逆流行船,船速减缓。后?军数十?艘大船回溯时,原先毫无动静的急弯处又猝不及防地从水中升起铁索,将船卡住。进有火海,退有铁索,待到砍断铁索时,又有几艘大船惹着?了火焰,江面本就拥挤,行船避让之间,北滦军士死伤落水者无数。大江之上,凄厉叫喊之声回响,直分不清是人声还是猿啼。
天明之时,江面浓烟如?同雾罩,十?丈之外不能视物。拓跋虎文下令,大军暂返江州。
大晛君臣的察觉警情,派兵阻击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一日夜间竟能将伏兵埋到回心渚。属下急匆匆地走近船舱,禀报拓跋虎文,采石矶的伏兵恐怕是个障眼法。大晛军知道采石矶是兵家必争之地,反其道而行之,在?采石矶之前的回心渚设伏,反而让人毫无防备。
建康城中兵力?空虚,大晛君臣要想保命,不得不利用?长江天险精心布置。
拓跋虎文站在?船头,看?着?浓雾弥江。此前大军一路南下太快,今夜贸然沿江而下,是他?轻敌了。他?虽熟悉大晛舆图,却如?何比得过在?乘船长大、以水为生的大晛人?回心渚,在?他?看?来是绝不适宜设伏的。
拓跋虎文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右耳,右耳处有个缺口,那?是多年前在?大晛被人用?剑削去的。削下他?耳叶的人是赵执,此次南来,他?必报此仇!
被铁索放过的北滦军前部大船一时不知中军变动,驶进采石矶时,命船上军士将火箭射入两岸山林,秋冬枯枝一引即燃。等回心渚中军被袭的动静传来是,前军才发现火海当中并无伏兵,白忙一场。
浓雾之中冲出十?数艘楼船,呐喊之声震天。前军将领不知底细,随即听拓跋虎文的旨意退回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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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的高山上,赵执身穿轻甲,凭高而望江中战况。身边站的是靳三和丹阳水军统领岑敞。回心渚设伏,若没有丹阳水军,必不能成。
看?着?江中燃起大火,北滦大军溯流退回江州。赵执、靳三和岑敞的脸上都没有丝毫轻松之意。江面之上舳舻相接,绵延千里,数量恐怕不止二?十?万。拓跋虎文野心勃勃,率虎狼之师逼近,此时退却,大晛不过争得片刻喘息,丝毫不会影响危局。
那?些未着?火的战船溯流而退时,不失法度。岑敞低声告诉赵执,这是常年操练的结果,北人虽不擅水,但一定有所准备。
江州府衙,北滦军检点损失战船及军士。
拓跋虎文下令,沿岸既有伏兵出入,说明建康城中无兵可守,机不可待,绝不可延误。修整大船,准备钢斧对付铁索,直下建康,决不再退回江州城。
第171章 鹊头戍守
前军探子向拓跋虎文的中军大船禀报, 大晛军在?采石矶建起水栅。
站在?中军大船船头远远眺望,能看到那水栅凭高据深,梁木森然。
一天一夜之间, 大晛君臣行动竟能如此之速!采石矶山高水深, 水栅扼据大江要冲, 可?阻距千军万马。昌祐帝新逝,继位的新帝年虽十?五, 心智却仍是个?未经世事的孩童, 怎会有此魄力?大晛君臣,是谁在?统兵作战?拓跋虎文想到一个?多年未见却十?分熟悉的人?。
有水栅又如何?在?二十?五万北滦大军前面?也只?能守住一时一刻。中军大船传出命令, 舸舰打头, 鼓足风力全速冲撞上去。舸舰外身乃是生铁, 十?足坚硬, 舸舰冲撞, 水栅垮塌只?是时间问?题。水栅一蹋, 大军便?可?顺江而下!
十?几艘铁头舸舰借助风力和水速, 冲向立在?江心的水栅大梁。那梁柱是合抱粗的大木, 稳稳地立在?江中, 能抵住江心水流,却经不住铁头船的冲击。撞击之间, 西面?的两根梁木炸裂开来?, 缓缓往江心倾斜。
又来?数次猛撞,西面?水栅失去支柱, 轰然倒塌。江面?之上, 碎渣飞动。
突然, 两岸山间射出火箭。拓跋虎文远远看着神色并不惊慌。大晛军再想用火攻,成功第一次, 怎么可?能还有第二次?北滦此次早有防备!铁头舸舰船身为生牛皮所包,引燃十?分不易。
舸舰上有军士发?现,大晛人?建起的水栅好似有些?不同寻常。水栅底部虽由大木支起,顶端却多用竹竿桔橰,以茅草铺设,垮塌之时纷纷飘散开来?,火箭射出,遇火即燃。舸舰上虽包有生牛皮,却不能长期隔绝火势,时间稍长便?惹着了?。更令人?气绝的是,此时的大江风势居然不巧是自东吹向西,越吹越猛,卷起茅草,舸舰之后静观待命的楼船也惹上了?火。
船头执旗的军士鸣锣,打起旗语——北滦大船避开水栅上方的桔橰,清理?茅草,勿让易燃之物飘进船中。先前倒塌的大木从江中浮起,不顺江而漂,却诡异地横过来?,横七竖八地阻在?江心。
扼据大江要冲的水栅倒了?大半,北滦大船却仍走不了?。
那大木被绳索栓住,有人?在?牵引!绳索在?岸上,可?控制大木浮动,牵制住大船,使其前进后退皆不得法,只?能停在?江心受火。好一招毒计!
拓跋虎文一声令下,令军士敲鼓为号。中军大船前后停船靠岸,与此同时,江岸高山南北两边的山脚,伏在?草丛中的北滦军士举起兵器,自两侧向采石矶的山中围攻而去。首次失利,拓跋虎文下令并分两路。陆路大军虽行进不快,然埋伏在?沿岸树林,可?为江中策应。
“郎主,山下树林有北滦伏兵!”
赵执心里一凛,江岸和山脚,北滦人?堵住两侧,蚂蚁一般向山间合围而来?,兵力是山上大晛军的五倍不止。
“传我命令!冲出重围,撤往鹊头戍。”
围上来?的两位巡防营副统领将将听清赵执的命令,便?看到赵执悍然抽出腰间的沉渊,挥开靳三,身先士卒朝山脚的北滦阵地冲下去。统帅尚且如此!两人?便?也义无反顾,抽出长刀,带领身后军士厮杀开来?。
两军在?采石矶的江岸短兵相接,岑敞统领丹阳水军于不远处接应。秋风肃杀,大江两岸死伤无数。北滦悍勇名不虚传,大晛军士为守土而战,主帅当先,不能有丝毫示弱。近身肉搏也是殊死拼斗。
北滦的中军大船上远远看到一人?身穿轻甲玄衣,拼砍之间如同杀神,领着身后军士,在?重重包围间冲开一条血路,向东而去。
拓跋文虎头皮猛地一跳,他没有料错,大晛守军统帅正是赵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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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栅轰然倒塌,采石矶之后,随着丹阳水军东撤,大江之上被二十?五万大军撞出一条宽阔的血路来?。拓跋虎文下令,全速东进!
采石矶和建康城之间,就剩鹊头戍一处要塞。然而,大军方才驶离采石矶几十?丈远,全速前进的舸舰和楼船突然出现了?颤动。再命军士入水检查,几十?艘楼船的底部不知什么时候被凿除了?大小不一的破洞,江水倒灌,船身下沉。凿破船底——定是两军交战之时大晛水军所为。要带着利器悄无声息躲进水中,闭气凿船,非水性极佳的军士不能为。北滦水军再是长期习练,就这一项比起大晛仍然远远不及。
眼看即将入水沉底,船上的统领不得不下令,军士上岸拖出楼船,就地修补。
拓跋虎文推测大晛帝京的守军不会超过五万兵力,但他没料到赵执能将大江的水流地势及虚而实之,实而虚之的策略用得如此彻底,此人?当真不可?小觑。
至此,大晛守军已将北滦大军阻隔了五天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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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过五天五夜,五万守军和丹阳水军却已折损近半。
守军退据鹊头戍,两位副统领将伤亡呈送赵执。以如此代?价,能拖住北滦人?五天五夜,已是极限。中军帐中灯火通明,赵执和所有将领一夜未眠。鹊头戍是采石矶到建康城之间仅剩的江上要塞。将所有人?事都?尽到,剩下的,就只有两个字,死守。
事到如今,所有跟着赵执的统领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想法,然而看到赵执站在?中军帐舆图之前,目光如炬,智计频出,不颓不丧,内心又不由得随之一振。
数年来?,神武卫甘心为赵执所领的原因,也正是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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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丧结束的第三日,那时尚未有任何北滦南侵的消息传来?。一队人?马从西明门出建康城,向南而行。
身为大晛长公主,皇甫初宜自小受万千宠爱,然而时移世易,她?竟已经历了?父皇和两位皇兄的相继离世。就在?国丧过后,萧家世子请旨南归交州。皇甫初宜突然决定,她?要跟萧家一起,去南边看看。她?和萧家世子已奉旨议婚,然而尚未成礼。新帝拗不过这位姑母,答应了?她?的请求,允许她?随夫家外出散心。
然而,就在?萧家到达交州城的当日,交州海面?传来?大晛商船被劫的消息。
噩耗接着传来?,扶南陈兵交广南面?海域。
一开始,扶南军还只?是试探,驱赶劫掠大晛商船,不多时日,随着北滦大军南下,大晛各州县陷入慌乱。交广守军在?刺史长官的统领下,心惊胆战地关注着帝京的存亡,再无心威慑海上。扶南军趁此机会,出兵占领了?交州之南的数十?个?海岛,再以岛为据,数日间迅速北上,将交广两大海港占为己有。
二州刺史写急报送往建康,然而诺大帝京,竟也已是危在?旦夕,急报迟迟未能等来?朝廷的答复。正一筹莫展之际,交州城内传来?消息,长公主皇甫初宜打开萧家府库,招募乡勇,抵御扶南贼寇北上。此时已来?不及请示京城,交州刺史迅速赶往萧家谒见长公主,交州军和新募兵很快合于一处,修整城墙,护卫交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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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屯兵鹊头戍。建康城号召兵马勤王的檄文传至四方,君主之令既出,已然瘫痪的朝廷四方驿站艰难地重新连接起来?。至此,常年窝在?建康城中的大晛君臣才彻底得知了?四境局势。
一夕之间,北滦、吐谷浑、新罗、扶南四国及西域游牧部落联成盟军,化身狼虎,同时朝大晛张开血盆之口。谢赓被新罗大军缠住,吐谷浑慕容珠命人?率军入西北,西北先失梁州,再失房州,扶南军占据交广两大海港,帝京之前,只?剩下大江和五万守军……
一旦看清局势,京中大批权贵瞬间恐慌起来?,一夜之间命家人?奴仆收齐细软,准备逃走。然而当前令人?难堪的是,没人?知道可?以逃到哪里去,四境都?有战乱,有哪里可?供落脚?乱世刀兵无眼,财物多的反而最有可?能先被贼寇所抢。四境急报陆续传来?,从未处理?过政务的小皇帝甫一上任,就遇到亡国之难,日日战战兢兢地坐在?大殿上,面?色仓惶地看着群臣,而群臣更是手足无措,只?能寄希望于赵执所率的五万守军,希望守军能拖住,等到四方援军到来?……香火鼎盛的京中庙宇日日挤满前来?祝祷的信众。
鹊头戍的秋夜,已然十?分寒凉。
岑敞部置完江上防务,来?到中军帐前。夜已深了?,帐中还点着灯火,赵执和两位神武卫的副统领还在?看白日绘制的江防图。
水军潜入江中凿穿北滦大船,修补战船至少也要一天一夜的时间。这一天一夜,也是鹊头戍布防最后的时机。岑敞走进帐中,默契地和众人?一起看。
几位副统领相继离开后,岑敞才忍不住问?赵执:“左丞大人?,十?五日内,你?我能守住建康城吗?如今,才将将过去五日而已,五日间,不够任何人?赶到京城勤王。”
岑敞并非故意在?此时动摇军心,实在?是,这个?问?题是所有驻守鹊头戍的将士心中都?想问?的,只?是没人?敢到赵执前面?直接问?他。
赵执抬头看一眼岑敞,又看向帅帐之外沉沉夜色中的大江山川。
“我也不知道。怎么,丹阳水军会胆怯吗?”
岑敞:“丹阳是大晛唯一的京师水军,一旦守不住,大不了?以死殉国,怎么可?能临阵胆怯?若是丹阳都?胆怯了?,十?日之内,大晛必亡。”
赵执笑?笑?:“这一点我跟你?想的一样。”
赵执还没回答他的问?题,岑敞安静地等着,也将目光投向夜幕中。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五日过去,我还是一样的话,大敌当前,唯有死守。”
岑敞沉默。他自小生长在?建康,十?五岁入丹阳水军,十?年后被提为统领,因祖父曾随元庆帝打过天下,因此岑敞是丹阳水军中为数不多的功臣之后。他虽然身份尊贵,但并不怕死,岑敞只?是觉得,看不到希望。
“不过。”
岑敞回过头,赵执也将目光收回来?,“岑将军,有一句话我可?以在?此时告诉你?。”
“放眼如今建康城,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帝京防务和北滦拓跋氏。十?五日内,我若不能守,秦淮必成拓跋饮马之地。”
岑敞心中猛地“咯噔”一下。
冲入他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不是赵执何以敢越过自己如此大言不惭,而是——赵执说的,也许是实话。他许久许久,没有听过这样于平静之中说出的豪壮之语了?。赵执从前护莲塘、改革朝政、出征南海的事,他都?偶有听说过,但直到此刻,他才突然了?解了?这个?赵氏后人?的另一面?。
“当然,若是没有岑将军和丹阳水军,守城也无从谈起。”
岑敞胸腔之中跳得七上八下,神色倏忽已经变了?。赵执的话不知怎的狠狠击中了?他,他突然想,深渊之侧仍有狭路,置之死地才能求生。百年帝都?,怎能让给外族蛮夷?
“大人?,有一事我正想禀报。”
“你?说。”
“今日采石矶之战,水军虽凿破了?几十?艘北滦战船,我们自己的战舰却也损伤不小。不巧的是,方才我接到祖相的手书,如今这修船的大木,京中已经没有了?。若要外运,此时……”
这是,有将士突然在?账外禀道:“大人?,有客来?访,客人?持有政事堂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