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将麻纸展开,那是鹤鸣楼各地?坊铺统一用来传递消息的?信纸。纸上?所写,李秾只看了?一半,便觉得匪夷所思。拓跋虎文联合吐谷浑,从梁州进大晛,过祁山道,一路州县望风而降,不日即抵达大江北岸……
赵执握住李秾削瘦的?肩膀,“并?非快要?抵达大江北岸,拓跋虎文已率大军于昨夜渡江,一战取了?江州城,逼近帝都了?。”
“江州?”
大晛境内,大江自蜀中流出,穿过无数州县,向东入海。大江沿岸的?重镇,蜀中往西,只有四个,荆州,郢州,江州,建康。
“若是江州被占,那,那岂不……”李秾一时之间?竟变得语无伦次。
大晛完了?。
再看赵执的?眼神。相知日久,他与她之间?,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建康城危在旦夕,百年基业,或不能保。
赵执:“我在御前接了?虎符和圣旨,率建康兵力拼死一战。李秾,我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送你离开……”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会有那些无端出现?的?绿色虫子,那绿色的?雄虫在秋时不会啃食庄稼,一旦放出雌虫,产下幼虫,来年这些绿色虫子所到之处,必将处处荒野。李秾只在杂著中读到过,拓跋氏未起家前,与人争夺水土惯用此邪术。霍州出现?绿虫,霍州以北,也许早已被视为?囊中之物了?……
李秾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应验了?。
赵执没有时间?看她喃喃自语,他仿佛已看到李秾随这高楼倒塌的?景象,于是又紧紧地?勒住她问道:“李秾,除了?京城,你还喜欢哪里?”
李秾回答不上?来。
“现?在就离开京城,去你想去的?地?方,带母亲一同离开,可好?”
李秾挣开赵执的?怀抱,惨淡地?朝他笑笑,“你是来赶我走的??赵君刃,你真舍得我走啊?”
赵执的?眼角因太过匆忙而被风吹得发红。“李秾,十日之内守住建康,我甚至,没有三层把?握……帝京之中,无人有此把?握。”
李秾触到他怀中坚硬的?虎符,“所以你领了?虎符圣旨,准备将我和母亲送走,拼死一战?一战之后呢?还有我赌,母亲大概也不愿意就此离开,这里是她的?自小生长的?故土……”
赵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幼时喜欢梁州,逃离梁州途中,没了?父母。后来从梁州南迁房州,梁州也没了?。房州城……北滦大军既已到达大江北岸,房州城该是也守不住了?吧。赵君刃,如果连建康城和这座高楼都没了?,我还能去哪里去?”
李秾踮起脚尖,想去亲吻赵执的?嘴唇,因个子跟赵执实?在差许多,身体一晃被赵执伸手搂住。
“你我既是夫妻一体,我又怎能让你独自守城而先自离开?”
赵执要?说?话,李秾吻住了?他的?嘴唇。
只能停留须臾,李秾放开他问道:“你既领了?帝京统帅之职,准备怎么守?”
在李秾的?房间?里,有一幅宽大的?大晛全境舆图,甚至比幼时赵府的?那一幅还要?大。
“赵君刃,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与我说?说?,你准备如何守住帝京。”
赵执突然一阵心悸,看着李秾的?眼神倏忽闪过心疼,继而是凶狠的?坚定。他捏住李秾纤长的?手指,指向舆图之上?的?大江。
“老天既然让我活下来,我绝不会白白地?活着,我有我的?事要?做。十日内拖住拓跋虎文,建康城就还有一线生机。你在前方据江而守,鹤鸣楼一定屹立在此处,屹立到最后一刻。赵君刃,我们生死同在,你忘了?么?”
李秾在窗边抱住赵执,窗外?是河畔赤色的?枫叶,如纱如影。
第170章 江渚设伏
赵执用?南海经商的资财养了城南牙行多年, 倚杖牙行做了许多在?朝中不便出面的事。如?今大厦将倾,赵执也?不再费力?去遮掩,从牙行中抽调二?百好手?留在?京城听李秾调遣, 其余三百编为亲卫。
朱裒被赵执任命为大统领, 接过巡防营的担子。赵执将三万禁军和两万神武卫编为五万新军, 而巡防营驻守京城,死守帝都, 与新军策应。
赵执走得极其匆忙, 和李秾的拥抱还未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便不得不放开。赵执低下头, 吻住李秾的嘴唇。若是建康陷落, 此去生死难料, 这可能就是两人此生最?后?一个吻了。因此他?咬得很重, 像是要把李秾拆吞入喉, 这时间却只有那?么一瞬间, 赵执放开了李秾。
“生死同在?, 你忘了么?”
生死同在?是李秾的承诺, 短短四?字, 好像一把锋利的长剑将赵执洞穿。他?豁出性命,不顾生死, 能不能置之后?地而后?生?
就像李秾的过往的所经历每一次那?样。
赵执转下楼, 靳三和神武卫将士已等在?楼下。转眼之间,他?将绯色外袍换成铁甲, 策马跑起来, 片刻之后?消失在?远处。不久, 西明门传来震彻街巷的点兵之声。
元庆至今,朝廷曾多次在?此点名出征。只是这一次, 文武百官及城中百姓没有人知道,赵执所率的五万将士能不能保住京城。
留在?唇间的齿痕还在?,李秾伸出舌尖,尝到一丝丝血的腥咸,是赵执咬破了她的下唇。可是并不觉得疼,目送穿铁甲的身影疾驰而去,仿佛有一阵狂风从李秾胸口猛烈地穿过,将她的一部分卷走随他?而去,留下巨大的空洞。
她自十?五岁那?年遇到赵执,人生至此已有近半的时间都与他?结缠,数经生死离别,情入骨髓,余生怎么可能再分开须臾……
有那?么一炷香的时间,李秾听到西明门传来的甲兵之声,在?窗口几乎站成了一尊雕塑。
再从房中出来,李秾已收起所有仓惶失态的神色,吩咐伙计将房中的大晛舆图挂到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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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图之上的大江如?一条白练,将大晛分成南北两半。自前代王朝至大晛,均视长江为天险凭峙,二?十?万大军能在?十?日内踏过天险么?
李秾将目光落到大江之南,帝京再往后?,是壁县和宛陵。这两处地方,哪一处更适宜建起仓库,作为帝京之补给?
半个时辰后?,李秾做了决定。传信四?方,将鹤鸣楼在?大江以北七十?余处坊铺所储的粮米和大木立即运往南方。招募民夫,疏通水道,将战时所需的资粮集中运往壁县和宛陵两处,以为长远。
李秾自接任杜徵以来,决事英明说一不二?。她跟杜徵既相似却又不同,果决坚毅,自有领袖之气。对她的决定,楼中伙计们虽有不解,但无不服从。没有人伙计问李秾打算做些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跟李秾共事日久,伙计们都习惯了对她的跟随和听从。不过一刻的时间,楼中伙计已写好了发往北方的信件,交李秾过目后?送到鸽房。将京城鸽房的信鸽全部用?上,堪堪够用?。
李秾缓缓振作起来,艰难地支撑起方才跌落深渊的一口气。
她虽不身居庙堂,能开府议政,统兵征伐,但上天既然将鹤鸣楼交到她手?里,大敌当前,她与这天下第一楼,也?决不会就此束手?。
说完自己的决定,李秾让伙计们各自去忙,让张主事加派人手?守住京郊的福仓和禄仓。她回房拿上出城的令牌,让张功准备,她要立刻前往壁县和宛陵。
张功一听她的吩咐就犹豫了,大军压境局势万变,壁县和宛陵虽然南边,但仍旧危险重重。他?和张武对视一眼,一时滞在?原地。赵执临行前,吩咐他?们二?人护卫李秾安全,不得有丝毫懈怠。
“娘子,这……”
张功开口要劝李秾作罢,李秾一个眼神看?向他?,张功便将话?咽了下去,他?明白,李秾既已作了决定,这件事只能听李秾的。
“既决定将楼中资粮运到这两处以作长远,我便不能不亲自前往查看?。张功,选定五十?牙行好手?跟随,其余不必多言。”
她看?兄弟俩如?临大敌,于是宽慰了两人:“北滦还没打来,大江之南还是大晛国土,就是有险,也?得去。遇到什么,我自会便宜行事,不必担忧。”
张功低头:“是。”
令容站在?阿棉身侧,忍不住低声问李秾:“姐姐,若是北滦人占了帝京,我还能见到父亲和舅舅吗?”
李秾转身拍拍她,“姐姐也?不知道,令容,你既决定学武,便将武力?练好,就是北滦人打过大江也要继续练功。只有如?此,才有更多活下来的机会,能活下来,才能等到你父亲和舅舅来找你。”
令容努力将眼泪忍了回去,李秾很少说这样残酷的话?,但她心里明白,李秾说的办法,就是她能见到亲人的唯一的办法。
伙计们全都散开去,李秾站在?楼内大厅,仰着?头静静地看?大晛舆图。
看?到李秾单薄的背影,张主事一时不忍,走到李秾身边,将一杯热茶端给她。
张主事是个年过半百的长者,在?楼中多年,见多识广,他?忍不住问李秾:“娘子,娘子既如?此担心,那?是否考虑过,将鹤鸣楼迁走,如?今京城有险,迁到蜀中,或者交州,正可避难……”
他?说的这两个地方跟赵执说的不谋而合。蜀中有天险,交州在?大晛最?南,即便大晛社稷倾覆,被北滦所占,鹤鸣楼搬到这两个地方,也?最?有可能保全。
李秾:“楼搬走了,人心便散了。”
张主事深知李秾之意,他?这么问,也?只是提醒李秾还有别的选择。他?深深叹了口气,“若是京城真?的亡了……”
“先把能做的事做到,直到无路可走,我们再退却。”
李秾在?风波中长成,有一双见过世事疮痍的眼睛,此刻眼神中却没有世故,那?平静之下的炽热让张主事心中一定。
他?朝她躬身:“娘子说的是。直到无路可走,我们再退却。拓跋氏觊觎大晛繁华,但鹤鸣楼绝不作俘,也?不降异绑之主。”
李秾点头。
张功点齐人马,李秾揣起赵执给的令牌,出京前往壁县。
京城四?门大开,城门处挤满了惶恐的百姓。浓雾过后?下起秋雨,诺大帝京,愁云笼罩,已有大厦将倾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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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城楼之上。
江风吹起金边绣虎的大纛,将“滦”字吹得高高扬起。
时已深秋,北滦国都上都城已有飘雪,冷气渗人。然而南方深秋的丝丝寒凉对耐寒的北滦将士来说,毫无影响。
虎狼若是看?中了哪片地盘,必用?利齿獠牙将之占为自己的领地,这才是王者所为!多年未踏足大江以南,拓跋虎文站在?城楼之上远眺,又一次被眼前之景所撼动,全身血液忍不住兴奋起来。
他?以重利相诱,引新罗大军入境牵住谢赓。和吐谷浑慕容珠结盟,吐谷浑军占领大晛西北,尽管在?那?里搅浑水。他?亲率大军二?十?万,打开祁山道,一路狂飙南下。这一路,大晛各州县比他?预计更加不堪一击,纷纷望风而降,王军几乎未遭到任何抵抗。王军一日行军百里,还能派出轻骑,沿路把守,切断送往朝廷的消息。
如?今既占了江州,以江州为据,装好大船,数日之间便可剑指建康城!大晛君臣就是接到消息,也?变不出百万雄兵来抵挡于他?。
手?下将领来到城头,在?拓跋虎文前面展开一副大晛舆图。
这是一幅跟李秾房中一般清晰的舆图,拓跋没有多看?,这幅图中的河流山川早就被他?和属下将领熟记于心。若不作好准备,他?怎会让大军轻易南下?
大江两岸山高林深,陆路行军必定耽搁,若迁延时日,援军赶到,胜负难料。因此,拓跋虎文早已定下策略,拿下江州后?,大军攻打建康,水路最?佳。
沉思?片刻,拓跋虎文不禁惋惜。北滦境内可惜没有这样一条日夜流淌的大河,江水四?季不枯,江面宽阔可行战船,仿若天赐。不过,他?也?为此早作了准备。为操练水军,登基第二?年,拓跋虎文便在?京郊凿起湖泊,征调巧匠建造大船,时时演练。
属下看?到他?眉眼间得意之色,便问道:“陛下,何时行军?”
拓跋虎文传令:“立刻令军士哨探采石矶,前军和轻骑先动,战舰当先,今晚三更行军,直下建康!”
“是!”
属下说话?之间难掩激动,南行前拓跋虎文已下过旨意,大军一举攻下建康,军令只约束普通将士,百夫长以上,特?准在?城中掳掠两日。属下这辈子从未到过建康,不过他?自小就听人说过,建康城之富,可比二?十?个上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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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滦大军攻下江州的前一夜,江面之上起了浓雾,让两千先锋趁迷雾渡江上岸,悄无声息地摸至江州城墙。
今夜,北滦探军数艘小船沿江而下,却意外是个晴郎的夜晚。没有浓雾,不仅能看?到江面,沿岸山林也?可凭目力?侦察。这真?是老天相助北滦!
天上一轮半月淡淡地照着?江面。探军船只所到之处,江面毫无波澜,两岸山林寂静无声。船过采石矶,探子头领下令停船靠岸。
采石矶是江州自建康间江面最?窄处,两岸山高林深地势复杂,建康城中若有察觉,恐会在?此设伏。
老练的探子在?浅滩处荻花丛中静静潜伏许久,凭借过人的目力?,敏锐地察觉到岸边山林中果有异常。
采石矶果真?有大晛伏兵!
再之后?,探军悄无声息地摸过采石矶,装作商船沿江而下,江面之上及两岸山林,一无所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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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府衙,大堂中血迹未干。
昨日,拓跋虎文下令杀了府衙中的刺史家眷,将此地当作中军帐。他?并不在?意堂中未干的血迹,只叫人将尸体?拖走。血淌在?脚下,闻着?血腥,只会激起他?和大军的嗜杀之欲。
属下匆匆走来,“陛下,采石矶果有伏兵!”
另一属下道:“我王军已逼近,建康城中再晚也?早已收到急报,绝无可能束手?就擒,没有伏兵才是奇怪。”
拓跋虎文早料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