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霜降时?节,江畔的蒹葭和秦淮的枫叶绽放出夺目之色,远眺如画。这如画的秋景如今尽数被淹没?在浓雾中。
许久没?起过这样的大雾了?,浓得几乎看不见路。一人一马疾驰到西明门外的长亭时?,帝都巍峨的山川城阙隐没?不见,他猛地冲进大雾中,差点以为跑错了?方?向。与此同时?,一艘快船在桃叶渡靠岸,递给岸上军士一封带血的急报,船上的人便晕死了?过去。
霜降之日,满城还在挂丧。两封军报一同送进了?太初宫中——江州被袭,江州已失。
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梁州,更不是谢赓驻守的北地七州,是同在大江南岸的江州,沿江而下,一日可达建康城。
刚睡醒的小?皇帝一时?有些懵,来?叫他起床的年轻太后也见了?那战报,母子俩一时?面面相觑,北滦拓跋氏为何能占江州?这,这是何意?
国丧二?十七日未满,太初宫角楼上的大钟又一次被敲响。
“铮——铛——”“铮——铛——”,将浓雾中的帝京彻底惊醒。
不是大丧,是警情!群臣百官有的甚至来?不及换上丧服,便往宫中奔突而去。
北滦二?十万大军突现,江州失守!大晛开国几十年来?,太初宫中从未接过这样的急报。拓跋虎文雄杰悍鸷,尚武嗜杀,如今亲率大军,一日之间便可到达建康城。
重华殿上,有人惊恐地盯着新帝,有人脸色苍白如纸几欲晕厥,有人忍不住流下泪来?。大晛国祚,百年帝都,就在虎口之畔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因惊悸而失眠的皇甫庆翀本来?还在睡意之中挣扎,勉强半睁着眼,他出生以来?未离开过帝京半步,大晛四境舆图也看得不熟,因此并未对此危机有多?少实感,可御座之上看到群臣的样子,瞌睡瞬间便清醒了?,他心里惴惴,学着父皇的样子轻声问道:“诸卿可有对策?”
“陛下!为今之计,惟有先派人议和,陛下立即率百官南迁,容日后徐徐图之,方?可保住我大晛之鼎祚!”
“卿是说,迁都?”
有人顾不得礼仪,怒斥道:“此举荒唐!拓跋虎文既已亲自?领军南来?,怎会接受求和?迁都,迁到哪里去?”
“如何荒唐?如今京城只有禁军、神武卫和巡防营,总数加起来?不过七万,如何抵挡得住北滦二?十五大军,江州距建康,仅一日路程!北滦军既占江州,今日晚间,即可顺江南下取你我项上人头!你又说说该如何保住帝都?”
“今日晚间”四字,让皇甫庆翀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正说话?间,听?到钟声的宗室和后宫各宫妃都进到重华殿,带着惊惶之色,和群臣挤在一起。
祖亮艰难地开口,告诫群臣:“拓跋虎文既率大军南来?,其意图便在我大晛江山,先取江州,次取帝都,此时?议和,绝不可取。”
有在元庆年间出使过上都城的大臣大起胆子补充道:“此时?若是求和投降,不到十日,今日殿上之人,不是被其屠杀殆尽,要么,迁居上都城,终身为北滦皇族奴役。男为奴,女为娼。”
拓跋虎文继位时?日不长,但?此人行事作风,建康城中早已有所耳闻。屠杀殆尽,卑贱仆役……这话?中说的事,极有可能发生。
有人低声啜泣,啜泣之后变成愤愤的嚎哭:“北滦军是怎么来?的?谢赓呢?长熇军呢?大晛北地各州守军都去哪里了??为什么没?人拦住他?他们……都被北滦人杀死了?吗?”
最后赶到殿中的是祯王皇甫兆玉,没?有人向他多?投入一丝目光。如今,没?有人能救得了?建康城。
“丹阳水军,还有丹阳水军……陛下!可立刻调丹阳水军进京,保卫建康。”
“可丹阳水军只有两万……”
“陛下!帝京危急,应立即向传檄四方?,召四方?军队进京勤王!”
“是,是,应立即传檄四方?。”
“长熇军不是驻守北地吗?为什么会放北滦军进入大晛?谢赓……谢将军真的战死了?吗?”
“会不会……会不会……”有年岁不大的后宫嫔妃低声说道,这战报上说的事,会不会是假的,敌军没?来?,一切都好好的。
可她话?音刚落,殿外奔进一位传令的将士。满头急汗,几乎是大喘着说:“陛下,禀陛下,北滦军已占江州,军报丝毫不假。”这是清晨派出宫去核实消息的军士。
殿上众人神情丝毫未变,江州已失,这消息怎么可能有假。很多?人心底都不愿意承认,也许从北滦联军西域诸部?入寇梁州那一刻,就预示着会有今日了?。
“陛下,臣请写?檄文!征召四方?兵勇入京,此时?送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御书房的印玺很快被内侍取来?,盖在十几张檄文之上,由快马飞奔送出京城。大雾弥散,马蹄声消失在城门之外,仿佛也带走了?大晛最后的希望。
“陛下,请立即调最近的丹阳水军入京!北滦人数虽众,但?大江之上不擅水战,合丹阳水军、禁军、神武卫、巡防营与一处,或能与之一战,等到四方?前来?勤王。”
帝京虽然文臣居多?,近年来?鲜有领兵的武将,但?不乏有识之士。祖亮在百官之前镇定沉着,坚决反对此时?求和,加之想到求和之后被拓跋虎文处置的下场,重华殿上慌乱之间,慢慢也凝出了?一股心气,众人不再如惊弓之鸟。
百官喧腾,赵执静静地站在群臣之中。李秾出京了?,他最近整日的时?间都花在政事堂中,忙两件大事。一是和身在北境的谢赓通信部?置西北防务,二?是彻查昌祐帝逝世真相,给薛亢和檀自?明定罪。
今日大雾中的这两封沾着血的战报,彻底中断了?帝京的一切。
一切是不是都来?不及了?,赵执想。
赵执突然意识到,远在许久以前,他费尽心血所做的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改革商税充实府库,将收津税司入户部?,这一切只不过是亡羊补牢
拓跋虎文生来?嗜杀,一心南侵。多?年前他曾乔装为行商在建康城中潜伏多?时?,登基之后时?刻征兵演武。今日帝京之危机由来?已久,并非朝夕所致。
如此则更为致命!既非朝夕所致,便非朝夕能解。赵执闭上双眼,吐出胸中郁积太久的浊气。
群臣乱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重华殿上如同煮水沸腾。
在个人的寂静中,赵执突然开始强烈地想念李秾。李秾现在在做什么?在读书还是赶路?
拓跋虎文是为建康城百年繁盛而来?,而李秾和她的鹤鸣楼首当其冲。
那是被天?下人视作帝京之最的天?下第一楼,一旦建康城破,隳毁只在贼人一念之间。
李秾又要再一次……失去她手?中的所有东西吗?
不,他绝不会让她再一次颠沛流离。
第169章 大江为池
今日之危局从什么时候就注定了??是从大晛放任世家剥割民众以供嗜欲时?是从三代帝王只知权术制衡鼠目寸光之时?帝京百官足不出京纸上?谈政之时?还是……是因为?他在上?都城和京郊的?山口都没能杀死拓跋虎文, 任他回国夺得大位?放眼整个大晛,竟没有一个人能察觉危机统战全局,贻误西北战机导致引狼入室……
拓跋虎文二十万大军长驱直入, 仿佛一夜之间?出现?在长江北岸, 攻占江州, 只须一日便可直下帝都……大晛,什么时候已经烂到这个地?步了?。
赵执在群臣嗡嗡的?议论声中, 想得肝胆俱裂。
为?今之计, 只有调最近的?丹阳水军入京,合禁军、神武卫、巡防营之力, 死命守住大江, 守住都城, 等待援军。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十五岁的?皇帝陛下同意了?这条死守之策, 他缓缓看向殿中, 轻声问道:“诸, 诸卿, 谁可领兵?”
殿中一阵寂静, 现?今的?大晛朝堂, 除开包文澜和谢赓,上?过战场能够领兵的?武将竟几乎没有了?。而这两?个人, 如今都陷在边境生死未卜。
檀霸站在队列之中一直没有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鬓边的?穴位猛烈地?一跳, 几乎就想站出来请命。统领全局, 保下帝京, 那将会是不世之功。可这一站出来……也许他更有可能的?结局是,被拓跋虎文的?大军团团围困, 砍成肉酱抛尸大江。那是二十五万神出鬼没的?北滦兵,而他是檀氏这一辈里唯一习武的?人,他若领兵,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陛下,臣赵执,愿领兵拒敌。”
众人看到赵执的?绯色衣袍跃然而出,一瞬间?目光纷纷集中过去,这才注意到赵执自进入殿中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
站在群臣前面的?祖亮看到赵执请命的?瞬间?神色一变,想起他过去种种作为?,不知是因为?他姓赵,曾发生过赵釴之事,还是因为?性情使然,在朝廷多年,总觉得他与群臣总离着一层隔膜。但?赵执……到了?现?在,祖亮竟惊讶地?发现?,他也认为?赵执此时是最适宜领兵之人。
祖亮躬身禀道:“陛下,今日领兵卫护帝京,赵执确是最佳人选。”
皇甫庆翀眼前一亮,“好,好,那就派赵大人去。”经身边的?内侍提醒,他提高声音道,“去取虎符和黄绸来,朕要?赐虎符和圣旨。”
此时再多耽搁一刻,都是在赌大晛的?存亡。群臣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赵执曾两?次率军远征,前一阵又平了?薛亢掀起的?乱局,确实?可堪领兵,因此并?无异议。
皇甫庆翀将虎符和圣旨交到赵执手里,看清赵执神色的?瞬间?,内心忍不住一凛。他虽然年已十五,却实?在是个从未经受风波的?少年,因此忍不住问道:“赵卿,赵大人,准备如何守京城?”
赵执跪地?接过圣旨和虎符,抬起头看到一张半大少年的?焦灼的?脸。殿中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句问话,寂静中用同样?焦灼的?眼神看向赵执。
手中的?圣旨和虎符系的?是大晛和建康城的?存亡,就这么交到赵执手里。可赵执此刻说?不出任何一句豪言壮语,甚至安慰的?话。
他把?心一横,也就是交出了?这条命。
“没有它法,惟有死守。”
皇甫庆翀被那眼神所摄,身为?新君,仿佛预见到了?大晛未来的?命运,却不敢去想那命运将会如何,褪去血色的?脸颊变得更加苍白,“死守,死守,是,惟有死守。”
时不待人,祖亮插言道:“调丹阳水军入京的?旨意已经出京,赵大人,丹阳水军到达秦淮最快还须半日。赵大人,此刻起,京中所有兵力归你部署调配,包括殿上?百官,以及我这个尚书令。请你……”祖亮语意一凛,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大晛的?存亡,就在一人之力,旦夕之间?了?。这个人,是赵执。
“陛下,”赵执抬头看向丹墀,“虎符和圣旨是否从陛下交予臣之时起便有效用?”
赵执像是问了?句多余的?话。皇甫庆翀有些不解地?转过身来:“赵大人何处此问,这是当然。”
“臣既统领京中兵力,便不想再有掣肘。臣请立罢檀霸巡防营统领之职,任营中参将朱裒为?大统领。檀霸,本?官命令你,自此刻起,不得再插手巡防营事务。”
群臣皆是一愣,檀霸更是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看向丹墀:“陛,陛下……赵执,你!”
祖亮:“既有虎符圣旨在手,赵大人之言,便等同陛下之言。檀霸,不得多言。”
檀霸惶急地?用眼神在殿上?寻找支持,檀氏的?几位都毫无办法地?看着他,平日他惯常求助的?从叔檀自明这个时候正在狱中,檀把?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赵执你!”
“帝京存亡在此一战。陛下,诸位,臣惟有死守,必当死守。”
赵执不再看殿上群臣,绯色衣袍离殿而去。
昌祐十年,深秋霜降。北滦大军突逼而近,大晛帝京,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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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感知到危急逼近,整个建康城像慢慢煮沸的?水,从街巷之中开始躁动起来,有民众得知了?消息,正在惶急地?奔走,却不敢喊出声来。穷凶极恶的北滦人已经打到长江来了?,这消息像是来自天外,就在一天前说?出去,谁都不会信。
赵执在鹤鸣楼前猛地?勒住马,大步走进楼中问道:“你们李掌柜呢?现?在可按计划到蜀中了??她可有传信回京?”
迎头走来的?张主事被突然闯入的?赵执吓了?一跳。
“赵大人,掌柜的?她提前回来了?,半个时辰前才到的?,还未来得及跟伙计们说?是否是计划有变……”
赵执心里重重一沉,神色骤变,“她在哪里?”
张主事有些茫然地?伸手指了?指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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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高台凉亭,李秾站在那里,刚刚换过赶路的?外?袍,手中捏着个信鸽传信的?竹筒。
赵执快步走过去,将她揽入怀中。
“怎么……”李秾一时未及反应,本?能地?伸手保住他,“发生了?什么?”
“这次你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
李秾本?来应该身在从霍州去蜀中的?路上?,可是她在霍州遇到的?一些状况实?在异常,令她心中十分不安,便终止行程赶回来了?。
“我在霍州,原野田畴之间?……”
李秾正想着从何说?起这一路的?异常,赵执突然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看着她,“李秾,若是让你现?在离开京城,你愿意听我的?吗?”
李秾一时愣住:“嗯?”
“李秾,我现?在命人送你和鹤鸣楼伙计离开京城,前往蜀中,或者去交州,可否?将这楼中最贵重的?东西都一起搬走,需要?多少人马?母亲若是愿意离开,你也带她一同离开。可好?”
李秾在赵执的?眼中看到从未有过的?茫然,急忙试探地?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京中,出什么事了??”
“李掌柜——”楼梯处,张主事脸色苍白地?走上?高台,“霍州来信——北滦大军长驱直入大晛,已经快要?抵达大江北岸了?!”
“什么?怎会……信件拿来我看。”
张主事因着急在楼梯处重重绊了?一下,飞快将信纸交到李秾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