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赵执留下这几句话,令众将严阵以待,带着?精锐往钟山疾驰而去。他在马上越发心?神不宁,只盼隐溪寺到此时还保佑有往日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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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钟山,林木肃杀。隐溪寺前?的山路寂静无声,似是无人来?过。
赵执带人闯入寺中,却发现?寺内已?空无一人。禅院及慕容氏的居室内打斗的痕迹让他心?中一紧,靳三带着?跟随的将士在禅寺内外翻找,并未发现?人和血迹。
赵执下令抓紧在附近山林寻找,突然,一个?女子从附近的竹林中跑出?,“是赵大人么?大人?”
那女子正是赵执安排在寺中的四名女护卫之一,她?受了极重?的伤,右手脱臼,看到赵执后?立刻向他禀道:“大人,有人来?寺中要抓走夫人,我等拼命护卫,我带着?夫人侥幸躲在此处,夫人受了伤。”
赶到两人躲藏的密林时,慕容氏躺在一领草席之上,只有一息尚存了。
赵执慌乱地扑过去叫她?:“母亲!母亲!”
受重?伤的女护卫跟上前?来?,着?急道:“大人,歹人来?时,夫人被我们四个?护住,打斗中其余三位姐妹拦住追兵,我带着?夫人逃出?躲到了此处,夫人并未受伤。可不知为何,夫人却像是有极重?的内伤。”
慕容氏听到赵执的声音,忍着?极大的疼痛睁开沉重?的眼皮,“阿执?阿执,你来?了,我是,我是中了毒。”她?勉力开口说话,嘴角竟流出?一缕血沫来?。
赵执心?神大乱,此时已?没有心?思?追究凶手是谁。
“母亲,母亲!请你千万挺住,我这就带你回军中找医士,此地离幕府山,疾驰而行很快就到了。你……”
赵执紧紧握住慕容氏的手,看到血沫不断从她口中溢出。
靳三看赵执心?神已?乱,急忙提醒他:“郎主,快将夫人抱到山下马车内,此时救助夫人性命要紧,应尽快赶回军中!”
经他这一提醒,赵执才恢复过来?,抱起慕容氏走出竹林。
他一边忍住慌乱,一边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母亲,你是何时中了毒?又是何人会将用这毒药加害于你?”
靳三又一次忍不住提醒赵执:“夫人此时毒性发作,说不了话。”
慕容氏躺在儿子怀中,脏腑之间感到撕裂般疼痛,浑身的力气在剧痛之中渐渐散失,她?突然有了大限将至的预感。可听着?赵执问起,她?想撑起所有的力气回答赵执。如?若不然,她?就此不能开口说话,此后?赵执为了复仇,必将不计代价,那是她?不愿见的。
“歹人来?前?,寺中姑子,给了我一碗茶,那茶中,茶中有……”
赵执将母亲放进马车内平躺,命人立刻驾车疾行。他和那名护卫的女子陪着?坐在马车之内,听到慕容氏口中说是寺中姑子,怒气猛地冲上心?头,怒火之中又有万分自责。那些姑子已?在寺中多年?,他为何,为何竟没能早些甄别出?其中有人怀有如?此歹心??
“大人,夫人此时不宜动气。”
“再快一点!”
驾车的人由将士换成了靳三,马车以从未有过的车速向幕府山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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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山军帐之内,随军的医士早已?等在榻前?。赵执将慕容氏放下,他立刻切脉,翻看眼白舌苔,用银针取了嘴角血沫放在银碗中查看。不过片刻,医士抬头悲悯地向赵执禀道:“大人,老夫人毒已?入肺腑,此毒乃是剧毒,此时已?无药可解……”
赵执从案旁“唰”地抽出?沉渊剑,“你,你说什么?”
他并未将剑身对准医士,医士却着?实被吓了一跳,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回禀:“大人,夫人所中之毒乃是剧毒,入口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中毒之时立刻施救,尚可说有一线生机。此时毒性已?入肺腑,夫人……已?无生还的余地。”
医士生怕赵执突然狂怒,一剑将他刺死,说完话便双膝跪下不敢动弹。
靳三从少时就跟从赵执,伴他多年?,尽管他深知赵执的脾性断不会迁怒无辜之人,但看赵执眼睛在瞬间变得血红,神色如?同雷暴将至,随即想到,慕容氏已?是赵执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了,想不到竟这样……
靳三挡在医士之前?,转身将医士扶起,还是忍不住问道:“夫人所中的,当真无力回天了么?”
医士无奈地摇头,“此时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以水化开药丸,给中毒之人服下,以减轻,减轻临走之时心?腹间的疼痛……”
“这……”
“阿执,阿执……”
赵执将剑甩回剑鞘,猛地转身握住慕容氏的手。“母亲,这医士只是随军,并非解毒行家,你万要挺住,我这就派人到城中将李正请来?。来?人!持我令牌,立即快马到城中将李正请来?。”
靳三说道:“郎主,此时城中生变,城门紧闭……”再看赵执神色,他立即改了口,“属下这就去请,想尽办法也要将李神医带来?。”靳三转身出?了帐。
“阿执,”躺在榻上的慕容氏缓缓抬起颤抖的手,要抚摸儿子的脸颊。
“母亲,我在此。”赵执急忙蹲下,将脸移至她?指尖。门前?守着?的众将士见此情景,不忍再看,默默地走远了。
“大夫说,说药丸化水服下可止疼痛,我想服,服这药丸,要不然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说话了。”
赵执绝不相信:“母亲!不是的,你可听说过李正?李秾从前?体?弱,常常生病,都是他在照顾,他的医术是京城一流,我已?着?靳三去请他了,母亲,请你务必挺住……”他说着?话,却再也说不下去,越来?越多的血沫从慕容氏口中淌出?,他伸出?袖子抹去,却怎能抹得完,“母亲!”
已?是濒死之人,却要遭受心?腹之痛,血沫直流,如?此惨状……走回门外的巡防营副统领不忍再看里间,他朝账内医士使了个?眼色。医士会意,走出?账外,默默用温水化了药丸,再硬着?头皮端到榻前?。
“不!母亲!不饮这药丸,我陪你等李正。”大滴的泪从赵执眼中流到慕容氏指尖,烫得已?快要失去知觉的她?微微一缩。
“可是,可是母亲此时很是……很是疼,疼得无法,跟你,说话……”
慕容氏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缓缓地撑起身子,伸出?手去想要端医士手中的药碗。医士一时僵在原地,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不!母亲!”
赵执伏在榻前?大哭,慕容氏的手伸出?了半寸,再无力气,僵了片刻,在榻边绵软地垂了下来?。赵执哭了一阵,抬起头,医士收到他眼中给的将令。医士托起慕容氏,将碗底的一点温水给她?喂了下去,此后?他行了个?礼,走到了账外候命。
“阿执……”
赵执重?新?将她?的手握住,急切地看向她?:“母亲,告诉我,那寺中的姑子为何要害你?”他一时心?头大恸,恨不得时光回转,“都怪我,这都怪我,竟不能甄别寺中有歹人,让她?们常年?与?母亲同住……”
“傻孩子,怎会怪你,你已?尽了为子之孝……”
医士化在水中的药丸果真像是起了效,慕容氏感觉身体?的疼痛减轻了好?些,重?新?攒回了些力气。
她?费力地抬起头,想要把赵执看得更清楚一些,赵执急忙伸手托住她?的头。
“阿执,那寺中姑子,皆,皆不是歹人,此次,只不过受制于人……阿执,你勿要自责,母亲也想劝你,日后?勿要追责那姑子了……”
赵执血红着?眼,“不!怎能放过凶手!”
“是,是檀氏……”
“什么?”赵执一惊。
慕容氏艰难地动了动,想撑起来?。她?虽久未入城,却侥幸认出?了来?闯寺中的其中一人,正是为檀氏效力的好?手。隐溪寺虽然偏僻,但也有百姓常来?参拜,她?住在寺中,并非不知世事。今晨钟山曾有一阵纷乱,来?此避乱的人群已?足够让慕容氏猜到大致真相。新?皇被刺,城中先皇血脉只有贵妃檀姒所出?的二皇子,檀氏一旦掌权,第一件事便是要防止在城外带兵的赵执生变。
“新?皇被杀,城中掌权的,必定是檀氏,阿执,你想想是谁?派人来?寺中抓我,是为了,为了让你听令……因?为,你如?今掌兵在外,可不受君命……那寺中的姑子受人所胁,混乱中给我下了毒,不过想求一条生路,真正的罪魁,是,是……”
种种乱象,前?因?后?果,赵执在此时也突然明白了发生什么。
“阿执,阿执……不必恸哭,母亲一生,活到此处,又能在临走时看看你,已?是心?满意足了……我此时毒发,或许乃是天意,若是,被檀氏抓去,母亲更不愿,谁人以我为质,威胁于你……”
更多的血沫从慕容氏嘴角流出?,那血沫已?然转成了粘稠的黑色,触目惊心?,赵执双手不停地给她?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完。
慕容氏竟像毫无知觉,看着?赵执的眼神如?看他初生时般慈爱,神色间浮起一丝奇异的光彩。“阿执,母亲想告诉你……仇,寻仇不是最重?要的事。天下纷乱,大军压境,你该做好?你该做的事。造命者天,立命者人……”
她?的声音小下去,赵执猛地大喊:“母亲!你再看看我!”
慕容氏无声地张着?口,脸上褪去了最后?一丝光亮,赵执竟听到了她?最后?的话,“勿要将己?命……掌握于他人……”
山下,一匹快马从远处狂奔而至,停在辕门前?。靳三飞快将一位郎中从马上扶下来?,几乎是托着?他快步往大帐方向赶去。
那郎中是靳三赶了十几里路,从城外西郊半胁迫半请求来?的村医。如?今城门被前?来?勤王的三万义兴军牢牢守住,任何人不得靠近,单凭一块令牌定然无法将李正请来?,何况……
靳三托着?郎中大步走近大帐。尽管早已?料到结果,但他心?中还是忍不住一沉。帐中寂静无声。赵执静跪在榻前?,身后?众将静默地跟着?跪了一地,榻上之人,赵府从前?的女主人,已?去世多时了。
第176章 芦荻满洲
靳三?心中一滞, 复杂的悲戚涌上心头,让将士带走了郎中,自己也走到大帐前默默跪下, 送行新逝之人。在这个时刻, 赵执无疑正站在风口浪尖。血亲被?人所害而亡, 这件事将会带来什?么,没有人知?道。
“左丞大人!朱裒求见——”
靳三?猛地站起, 朱裒怎会去而复返?
将士走到帐前, 将朱裒求见的消息禀告到帐中。跪在榻前的赵执无知?无觉,大哭过后他眼睛高高地肿起, 眼中血红久久不散。过了许久不见答复, 岑敞忍不住提醒他, 赵执才如梦方醒, 艰难开口道:“让他进来。”
朱裒带着十几个亲卫匆匆来到帐前, 看样子个个形容狼狈, 其中不少人都受了伤。
赵执问:“怎么回事?”
“大人, 建康城中已?变了天。朱裒如今无路可?去, 只好领着属下这些?人来投大人。”
“到底如何?你细细说来。”
朱裒:“今日黎明, 我领着亲兵冒黑出城来到幕府山与大人商议京城防务,却没想到回去时四门紧闭, 城上守军不问青红皂白, 乱箭射下,射死了我部下不少兄弟。我看情况不妙, 慌忙带着其他人后撤逃跑。我与十几位属下换下装扮, 易容为附近百姓, 靠近城门四处打听?。听?到了惊天消息!”
众人都紧紧地盯着朱裒,心中却已?经?有了猜测。朱裒所说的, 也正是今日军中所听?到的种?种?消息。
果然,朱裒满脸仓皇地说:“就在今日清晨巳时许,皇帝陛下穿着银铠出城意欲到幕府山犒军,可?就在陛下和?祖相行到广莫门外不远处,变故陡生!有歹人在此处埋伏,将陛下和?祖亮都刺于马下!我和?这些?下属费了不少力才打听?到,太初宫中,以?檀氏为首的群臣已?立了二殿下为新帝。将檀自明无罪释出,任为百官之首,免了在下的职位,复檀霸大统领之职,并统领京城军马。随后,义兴军来京勤王,如今已?受了新皇旨意,将城门团团围住。
朱裒想到今晨的遭遇,复又激愤不已?:“赵大人!大人手中虽有圣旨和?虎符,然檀霸已?借新皇掌权,恐对幕府山守卫军不利!朱裒无路可?去,赶来投奔大人,也提醒大人,京城内外形势万变,宜早作决断!”
如今城门封锁,朱裒虽被?驱赶,但仍有人脉留在城中,他率领属下便装,所探听?到的消息已?是八九不离十。
有人接了一句:“既如此,檀氏便可?将京城视为笼中之物,凭借五岁的新皇号令天下了。”
众将想到这一切,内心沉重,只觉得眼前如迷雾障眼,不知?如何看清前路。不知?不觉,大家一起看向?赵执。
只听?赵执说:“日后我必杀尽檀家人,为母亲报仇。让檀氏为往昔和?今日之所为还?债!”
众将与赵执熟识已?久,极少见他说出这样的狠绝之语,可?见今日种?种?,尤其是生母被?害,激起了其不平之气。再看他血红着眼,神情狠戾,当真杀神一般。
朱裒一惊,凝目环视,才看到将士在帐前挂起白幔,一幅棺椁在不远处已?备好,那是……
赵执举起沉渊,割破手指,向?江空处抬起,任血滴涌出低落。他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割血为誓。
岑敞看到这一幕,突然觉得,这些?天思虑已?久的一番话,必须要在此时对赵执说出。局势瞬息万变,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他上前一步:“大人,恕我直言,此时您要想的事,不能只是报仇。”
赵执怒视他,“你是何意?”
“对,大人,岑将军说得对。”
不待岑敞再说话,另一位神武卫副统领上前道,“你我拼死守城,如今却让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三?万将士为此死去葬身?江中,大人难道甘心?”
“甘心”二字仿若巨石,猛地在众人心中激起波澜。
神武卫这支两万人的队伍,自建制之初就跟真正的禁军有极大不同,他们先跟随赵执远征天竺,后一直受他所辖。朝廷既不给?人希望,前路迷茫,神武卫唯一可?以?期许的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赵执。
赵执手中握有大军,文能治,武能战,放眼京中无人可?比,为何不能希图大业?江上御敌多日,这把暗火在神武卫军中渐渐燃烧起来,没想到的是,这想法竟跟丹阳水军的岑敞不谋而合。
赵执接收到周身有如实质的目光。突然心一横,满朝文武,无人堪用,他要把神武卫和?丹阳水军死死攥在手里!
突然,视线远处,靠近北岸的江面上战船云集。江风之中隐隐传来北岸擂鼓进军的声音,有如闷雷。北滦大军开始渡江攻城了!
赵执仰天长啸一声,望向?浩渺无边的大江和山川。如此江山!谁人为主?也许赵执的血脉中就流淌着不安分的血液么?他与叔父赵釴,都生有赵氏的反骨。
江川静峙,云层之中仿若传来隐隐的回声。
就在那瞬间,众将分明在赵执眼中看到了令人战栗的反意。山川从来无主,天地沉浮尽在人为。
赵执挥剑指向?前方:“传我将令!江上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