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时已?初冬,北滦后方粮路被?断,粮草多日不继,如今也已?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这一次,拓跋虎文不再需要指定任何战策,一声令下,大江之上,血肉铺路,直破建康!
赵执占据幕府山,手中如今只剩下三?万残兵。尽管有占有山川之利,兵力如此悬殊,如何对敌?
赵氏从来悍不畏死,赵执朗声向?众将说道:“我军背水一战,诸位此时若有良策,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江上,守卫军建起的水栅和?御敌的铁头楼船被?北滦军冲毁!水军抵挡不住猛烈攻势,渐渐向?南岸收缩。
寒风中,突然有宫中内侍车驾来到。那内侍被?江上猛烈的攻势所惊,只觉得地动?山摇,今生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捧着圣旨的手竟微微颤抖。
“圣旨到——赵执接旨。”
赵执并未下跪,等着他的下文,内侍无心质问他为何见圣旨不跪,匆匆将圣旨念了,交到赵执手上,爬上车驾飞也似地离去,生怕晚一步就会丧命于此。
赵执重新抖开圣旨,上面只有几句话。命赵执率三?万守卫军江上死战,拦阻敌寇,不得后退,有后退者,以?谋反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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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檀霸正站在建康城西北角城楼上,这处城楼修得极高,天气好时可?以?看到北面的大江。冬日水汽弥漫,遮住了视线,可?能隐隐听?到北滦大军渡江的动?静。城中早已?大乱,叫喊哭声震天。惊恐过度的百姓拿着工具冲破了南面的津阳门和?清明门,不顾一切挤了出去。人太多,巡防营已?管不过来。
檀霸让新皇下令在城中募兵,征调全城马匹、粮米和?刀兵器具。北滦二十万大军虽众,然粮草已?断,拖得越久,建康城便可?保。圣旨出城,赵执的守卫军死战不退,杀光了赵执的三?万军,此后义兴军再在城门处阻敌,等北滦人破开城门时,早已?是强弩之末。
对檀氏来说,还?有一个好消息是。义兴军进京勤王的消息传来,各地守军不再观望,檀自明拟旨,新皇用印,令最近的守军日夜赶往京城。那时,檀霸率城中兵马对上力竭的北滦人,两面夹击,檀霸有把握取胜,保下帝京。那以?后……檀霸无暇再想,他已?征调数万弓箭手,严守所有城门,城中弓箭当前已?有十几万之数,兵器监还?在日夜赶工。乱箭如雨,北滦人如何进得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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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退者,以?谋反论处。
水栅和?楼船被?破,抵挡敌寇的便是将士的血肉之躯。可?有人挟新皇在手,借这道圣旨,要让三?万守卫军不计代价挫伤敌寇,再坐收渔翁之利。
赵执看到江上惨重的伤亡,突然将手中那明黄的圣旨往上一抛,挥剑将之削成了散乱的布片。就这一剑,他想过的,撕碎圣旨,他便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赵执下令:“全军后撤,撤往芦荻洲!”
众将士早已?做好了死战的准备,听?到撤军的信号一时愣了片刻。然而片刻之后,确认那是中军发出的号令,便率麾下将士向?西南撤退。北滦大军突然失去了拦阻,很快渡江上岸,突破了沿江山川的几处关隘。站在大船上观战的拓跋虎文大喜,下令,别管大晛人退到哪里,冲过山口,踏平建康。
赵执回头看了一眼,在亲卫的催促下,终于还?是狠下心来猛地策马向?芦荻洲而去。
芦荻洲是京城之西的一片平川,赵执在出城那日早已?想好,此处可?作为日后周旋之地,没想到今日他下令大军主动?退到此处。
赵执看着跟随他的几位副将,“诸位既知?我之志,可?知?我此时退兵之意么?”
他们跟随他多时,如何不懂?此时城中已?被?檀霸所据,夹在北滦和?檀霸中间无疑于夹与虎狼之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这是三?万将士的性命,虽占有地势之利,然敌我人数悬殊太大,将三?万将士白白葬送,在谁看来都不是明智之举。
话虽如此,然军中多有出生建康的将士,此时家小就在城中。此刻不能起身?挡在敌寇之前,反而撤退,任北滦大军窜过山口关隘……退到芦荻洲,军中弥漫着低迷的情绪。
慕容氏的棺椁被?将士们抬到此处,停在一片茂盛的芦花之中。赵执每想一次母亲之死,便触动?一次心中悲恸,此时,他几乎刻意不转过头去看母亲的棺椁。
赵执想到李秾。“众将士有家小在城中,跟我一样,我的妻子,也还?在城中。既然如此,稍待修整,我军从阊阖门入城中去!”
“大人,万万不可?!”
“不可?如此!”
赵执话音刚落,两位神武卫副统领、朱裒和?岑敞纷纷反对。从阊阖门入城,此时阊阖门被?义兴军牢牢把守,城上不知?有多少弓箭手。此时如何进城,难道要跟他们杀个你死我活吗?那退兵芦荻洲的意义又在哪里?
赵执:“李秾在城中,檀氏定会对她下手,我不可?不去救李秾!”
靳三?跟随赵执多年,此时看出他因母亲被?害逝去,又过分担心李秾,外表虽极力克制,但内心已?在煎熬中方寸大乱。便和?几位副将交换了眼神,此时一定要合力谏住赵执,不可?进城。
“大人,我等和?三?万将士既真心追随大人,便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然而此时强行进城,无异于羊入虎口。大人所谋者远,所谋者大,此时之上册乃是找一易守难攻之所,就地屯兵,以?待日后!”
赵执何尝不知?道这才是上策。众人正在说话间,忽然看到东面黑烟冲天,那是北滦大军在城门处燃起的大火!浓烟遮天蔽日,让赵执心乱如麻,李秾此时陷在城中,他如何能就此离去?
正在此时,不远处有一匹快马来到军中,来人穿藕色外袍,是鹤鸣楼中侍者常穿的服色。那人飞快打马来到众人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赵执跟前。
赵执惊讶看着他:张武!你不在李秾身?边,来此处做什?么?”
“赵大人,我们掌柜娘子让我想办法出城给?你送信。我找了许久,才在芦荻洲找到守卫军,这是娘子的手书!”
赵执问:“她怎么样了?”
“鹤鸣楼被?巡防营带人围住了,娘子与伙计们都逃出楼中,现下隐在京城里街巷一处僻静院落,歹人轻易找不到那里。娘子说她城中虽危险,但她有重要的事做。交代我将这封手书送到大人手里!让大人不必担心她。”
朱裒和?靳三?都熟识李秾,此时看着赵执手里接过信,不约而同地猜想,赵执是去是留的关键,或许就取决于这封来自李秾的信。
第177章 建康之殇
赵执展开手里的信, 纸上是熟悉的李秾的字迹。话很简短,却不潦草,看得出是李秾斟酌过后认真写?下的。
将信揣入怀中, 赵执猛地登上旁边的高岗。越过蓬勃的冬日荻花, 能?看到建康的方向?, 大火冲天,浓烟蔽日。北滦攻城这一战, 必定山河震动生灵涂炭, 李秾要留在城中做什么?赵执不得而知,他知道她必然有她留下的理由, 可?李秾真的保全自己不受伤害吗?
赵执捏紧了手中的沉渊剑, 手背爆出青筋。
片刻之后, 赵执决然下令, 三万守卫军放弃京城, 退军壁县。
靳三听到他下令, 心下了然, 他没猜错, 不知那信中说了什么, 但是李秾的信让赵执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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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率三万大军于当日退守璧县,一路上他一言未发, 众将也都沉默相随。在北滦破城之时弃城退军, 是一个?万分?艰难的决定。可?自反意从军中漫延到赵执心里那一刻,所有的一切便不可?再与从前同日而语。
三万大军的粮草供给从哪里来?就在启程进璧县之时, 赵执下令派人南行, 截留滨海监运往京城的交广赋税。众将均心中大喜, 滨海监本就是当初赵执一手建立起来的。如今赋税截入璧县,利用地势和粮草, 他们便可?在璧县作长久之计。
璧县在京城之南百里,有水泽名为清嘉泊,境内有良田千里,自前朝起就是建康之南的一处粮仓。璧县自古未有人屯兵在此,大军进入之后才发现清嘉泊之北,山口险隘,易守难攻,竟是个?屯兵的好去处。
越过山口,众将驻马回望时,都欣喜不已。“大人,此处乃天然的屯兵之地!”
赵执一路挂念李秾,浓烟蔽日的景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李秾那封手书揣在怀中,好像在发热,将他的肺腑灼烫。璧县是李秾选的,李秾从未从军打?仗,可?她竟有如此眼界奇才。
赵执也驻马回头,他静静地想了片刻。他是一军统帅,可?李秾一人便可?当千军万马。有妻如此,他若不能?建起大业,令天下兵马俯首,还?四境河山安宁,如何配得上李秾?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大晛境内因兵燹而起的混乱接踵而来。大江之南的州县,米粮短缺,货价高涨,歹徒横行乡野抢掠,长官弃衙署而逃者众多,杀人越货者无人再管。
璧县官衙也早已空无一人,长官及从属不知去处。赵执接手官衙,令大军驻扎清嘉泊畔,将中军设在了县衙内。
战乱之时,物资匮乏,州县之间富商巨贾有狡诈者却常在此时囤积居奇,抬高货价,引起慌乱哄抢。进入璧县第二日,赵执在境内设市令,以掌物价,安民心。但众人渐渐发现,这小小的璧县,竟在大江南北的乱局中难得地维持了一隅安稳。
午后,有鹤鸣楼伙计来到县衙求见赵执,奉李秾之命将册籍和账簿献给赵执。那伙计其貌不扬,站在县衙大堂中却不卑不亢,待其余将士退出后,才禀告赵执。鹤鸣楼已在璧县建起货仓,命名为“常宁”。掌柜娘子有令,待赵将军率军入璧县后,常宁二仓并?县内所有伙计均归赵将军支配调用。伙计又从怀中掏出铜匙,托到掌心。“在下这就带大帅前去常宁二仓查点。”
福禄常宁!直到此时,赵执才恍然明白过来,大军压境之际,李秾到底在璧县筹谋了些什么。璧县被长官所弃却能?维持一隅安稳,全赖于李秾在背后以一己之力掌控市价,因鹤鸣楼进驻,其余囤积居奇的商贾便不能?久待,粮米价格只比战乱前稍长。境内百姓舍不得田产,因此举家搬迁者不多,直到如今,境内依然人烟稠密。
常宁二仓中所储的米粮、盐、布匹和建砦用的大木,是李秾数月以来奔波操持的成?果,除了可?以投向?市镇之外,还?足以供给军中半年之用。
他想起她在信中简短说的话,“鹤鸣楼举四境之力,站在守卫军之后。即便丢了京城,仍可?和拓跋一战。我已记住与君的诺言,在城中一定尽力保全,就是遇险也必有妙计脱身,请勿挂念……”
李秾在璧县的储备之厚,无人可?比。四境之内除了鹤鸣楼,没有人能?做到这些事?。
此时,赵执终于理解了李秾的那句生死同在。李秾说,我会?站在你身后,那她知不知道他已不再是从前的赵执了,知不知道他此时的野心?
数日之内,赵执在璧县募兵,相邻州县投军者众多。帝京城破,城中逃出的义兴军和巡防营军士也纷纷来投,璧县驻军迅速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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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杀声中,檀霸自近旁亲兵的手中接过绿蚁酒,仰脖子灌下一大口。酒水流过喉管,灼烧起来,给他带来一阵战栗。他借着酒意壮起胆,朝四周大吼一声:“给我死死守住宫门!”
就在前日,自派内侍持了那封圣旨出城开始,一切便向?着他意料之外发生了。檀霸没想到赵执竟敢抗旨不遵。赵执的三万军只拦阻了北滦人片刻,便放弃了最关键的山川隘口,向?南撤去。此后,拓跋氏率大军直驱而下,与义兴军在城外短兵相接……此后的一切便让檀霸陷入慌乱。
檀霸想起还关在狱中的薛亢,命人将他释出,重新任命为禁军统领,令薛亢守住宫城后门。
北滦军中不知如何制得一种易燃且持久的火弹,两?军厮杀多时,北滦人靠近城门时,不过片刻之间,城门处燃起大火,浓烟冲天。那浓烟遮天蔽日,每处城门上檀霸部置好的数千弓箭手失去了用武之地,烟熏火燎之中,乱箭射出,目标十不能中一二。
那时檀霸还?在重华殿上,他命人严守宫城各处,不准群臣逃出。他用武的,檀自明作为百官之长,继而用文的,一面?守住小皇帝,一面?安抚宗室、后宫妃嫔和殿上群臣。檀氏到如今也没得选了,一旦赶走强敌保住皇都,那时檀氏在整个?大晛就再无敌手。因此,贵妃檀姒、皇甫庆麟和百官必须在。
檀霸自幼长在军营,也曾随军出征。在大敌攻城之时,他才猛然发现,统领全城兵马要守住脚下的煌煌帝都,对任何人来说都绝非易事?,他最大的考验在此时方才到来。檀霸站在城头,乱箭从身边飞过,他挥刀挡下,大声指挥着弓箭手的轮换补给。一旦看到有军士因胆怯而退,便上前一刀砍下人头,当众处置。在他的威慑之下,没有人敢违令从城上退下来。
守住城门的圣旨接连下了三道,内侍颤抖着声音,站在守军之间念,守城不退者,敌寇败后必有重赏。激战两?日夜,就在第三日午后,四门彻底被北滦大军攻破。檀霸率亲卫边战边退,退至太初宫门口。尽管有人拿刀守着,但宗室群臣惊恐之中还?是用各种办法逃去了大半,剩下的守着小皇帝,紧闭殿门,听天由命。
檀霸将酒壶狠狠地甩出去,心中还?留着最后的希望。
虽然城破了,但如今还?远远称不上一败涂地,城中兵马精锐者尽数被他调来了太初宫,以精锐守住太初宫,等待援军到来,便有希望柳暗花明。
就在这时,有将士从南边拿着旗帜穿过浓烟四散的御街疾奔而来。
“禀大将军,来援京城的长熇军已在百里之外!”
太好了!此时拓跋还?未带人打?到太初宫。谢赓一旦到来,局势便有可?能?翻转。
檀霸又一次向?四周下令:“皇帝陛下就在身后,给我死守住宫城,绝不能?退后半步!谢赓率长熇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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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虎文幼时,便听族中长辈说过一句话。论天下繁华之地,大晛帝京建康城当居第一。成?人之后,他曾数次乔装为商贩,南行来过建康。那时他便立下宏愿,如此江山城楼,才该是天命王者称雄之地。
数丈高的巍峨城门轰然倒塌那一刻,多年的夙愿变成?了眼前的现实。拓跋虎文大吼一声,踏着无数尸体,穿过浓烟,率先驶入了建康城!
粮道被断,粮堡被烧毁,军中粮草难以为继,拓跋虎文绝不可?能?在胜利在望之时就此退却,他不得不秘密下令,军中病弱战马食尽后,抓住道旁大晛百姓,杀人而食。
如今攻下建康,城中堆积如山的财富可?为大军补给。
赵执已率残兵南逃,城中守军不足为惧。踏进建康那一刻,拓跋虎文放开了军令,任北滦大军在城中大肆抢掠两?个?时辰。他将中军精锐一分?为二,一边前往太初宫,一边在城中搜索赵执家属。要彻底拿下大晛,赵执如今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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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上马蹄声响起,有军队冲过大司马门。檀霸猛地闭上眼睛,此时他在心里祈祷来的是谢赓而非别人。然而片刻之后,他猛然看到,冲进门中是那面?令人惊惧的拓跋大旗。
此时已没有任何后退的可?能?,檀霸抡起长刀,大叫着迎了上去。“守住宫城,给我上!”
厮杀之中,檀霸右臂被砍中,血水喷射而出,痛楚让他越发激愤,片刻之间杀退了拓跋虎文马前的十几?名将士。
“难道此处竟有个?谢赓?”
拓跋虎文在马上引弓,瞄准檀霸。箭镞被混乱所影响,偏了些许,从檀霸颈侧擦空而过。那声音却让正在挥刀的檀霸一滞。片刻之后,檀霸猛地回头冲入宫中,令人将大门死死抵住。
拓跋虎文下令:“给我破门!捉拿大晛皇帝小儿!”
重华殿上,群臣早已散乱不见,连檀自明都不见了身影。只有几?个?瑟瑟发抖的内侍宫女,将檀姒和皇甫庆麟围在中间。檀霸一把抓起皇甫庆麟,放到马上,檀姒惊恐地扑上来抓住檀霸:“兄长,求你带我跟皇儿同行!”檀霸来不及带她,令亲兵断后,自己带着小皇帝向?侧门疾驰。
侧门处的军士听到马蹄声,惊恐地跪了一地。檀霸怒问:“薛亢呢?”
无人回答,守在此处的薛亢此时早已带着人逃出京城去了。
二人一马顺着太初宫高大的城墙往建春门而去。不远处的渡口,檀霸提前安排好了人等在那里,以作最后的打?算。从此处坐快船前往蜀中,也许一切尚能?东山再起。
那马本是御马厩养的神骏,疾驰中被破空而来的一只箭射中马蹄,将马上的二人猛然甩了出去。拓跋虎文哈哈大笑。“我就说,大晛孱弱如此,哪来那么多谢赓!”
马上二人自疾驰的马背摔在地上,足足摔了一丈多远。
手下将士察看后来禀,“小皇帝被摔断脖子,已经断气?了。”
拓跋虎文眉头一皱,彻底失去耐心。策马上前,大刀一挥,刚从地上爬起的檀霸,一颗头圆滚滚落到了地上。
“传我命令,全城搜捕皇甫宗族及赵执家属!”
有将士从远处奔来,满脸惊慌地禀道。
“长熇军!长熇军从城门外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