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上前行礼:“将军,春云姐姐托我来请您回府,忠平侯府夫人和小姐来探疾,正在花厅陪着老夫人,老夫人请您去见客人。”
谢赓不耐地摆手:“我不是说了我有急务吗?”
李秾看一眼场中互相打斗讨彩的巡防营军士:“这……”
军士们都回到场中继续训练,谢赓和李秾站在场外,并没有回府的意思。
谢赓问:“李秾,你知道忠平侯府的小姐是谁吗?”
李秾摇头。
“是宫中刘妃娘娘的亲侄女,母亲让我去,是希望能和忠平侯联姻,但……”
“将军,你不想联姻吗?”
谢赓摇头,“现下不想……如今我大晛国力衰微,东海北滦无不窥我国境,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就会派我领军戍边,我也一定会受命前往。我现在成婚,是连累她独守空闺……这不是仁义的做法。”
谢赓看李秾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就笑笑:“你不懂,你现在回府吧,还是按我的话告诉春云,我在处理公务,腾不开身,改日再到母亲房中请罪问安。”
李秾巡防营骑马回府,花厅内,谢夫人和忠平侯夫人正有说有笑。李秾将谢赓的话回禀过,谢夫人不高兴地埋怨了谢赓几句,忠平侯夫人大方地笑笑说不打紧,只要有缘总能见到的。
李秾从花厅退出时偷偷看了忠平侯小姐,只见那女子长得柔婉标致,绝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可比。
这样的如花美眷,谢赓却不为所动。
在走回马厩的路上,李秾好像有些明白了谢赓的想法。谢赓躲避成亲,他想建功立业,为朝廷定国安邦,这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所以其他都可以不要。
李秾读了许久的书,今天仿佛在谢赓身上看到史书中大将的影子,她隐隐受到了某种启发。因此,当几日后听说总管谢富准备送十三岁的幼子谢泰到钟山弗用学馆听学时,李秾鼓足勇气走进谢富的小厅,求谢富允许她做谢泰的伴读。
谢富当即就拒绝了李秾的请求。李秾作为下人,一是瘦弱没有身手,二是她身为女子大大不便。让一个女子跟着谢泰去求学,谢富不会允许。
尽管李秾一再恳求,表示自己以男子身份生活许久,绝不会出任何差错,最终还是被谢富斥责不懂规矩。谢泰虽然是总管之子,但仍是庶族身份,日后或许有望进入仕途,谢富绝不允许他出任何差错。
她出身卑贱,如果也能向世家的男子一样求学入仕,那会怎么样?
以下人的身份,做谢泰的伴读,是她能够外出求学的唯一的路途。李秾回到马厩,在自己的房间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她不能直接去求谢赓,以她的身份那是明显托大了。她可以去求另外的人,李秾想到了赵执,去年冬天,赵执曾在橐驼庙中答应以后帮她一件事的。
李秾骑马来到青溪附近的一处宅子,她知道赵执住在附近,却不是很确定。她上去扣门,扣了好久,开门的是慕容氏。
“夫人万福,我是谢府的下人,我找赵郎君。”
许久不见,慕容氏的病况似乎并没有什么起色,只见她脸色苍白,行动迟缓,微微向李秾欠身:“阿执不在家,我暂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怯怯地喊道:“李秾哥哥,夫人。”
李秾回头一看,小姑娘琉璃正瑟缩着站在院墙旁。
“琉璃?”
琉璃楚楚可怜地走上前来,一下子跪在院门口。哭道:“琉璃求夫人收留。”
慕容氏看到琉璃,苍白的脸色并没有什么神色,只淡淡地说道:“我已说过了,我这里收留不了你,你另寻他处去吧。”
看样子,琉璃已经在院门口求过多次了。
李秾问:“夫人,何不将琉璃留下,当一个使唤丫鬟呢?”
琉璃跪在地上泪水涟涟地磕头,她无处可去,只能回到东市受人欺凌。
“对不起,我的身边不再需要丫鬟了。”慕容氏说罢将头转向了别处。
琉璃又一次失望地跪在那里,只晓得擦眼泪。
李秾将她扶了起来,看她衣衫破旧几乎难以蔽体,于是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给她穿上。
“琉璃,对不起,我也帮不了你,对不起。”
琉璃是去年冬天从南边来的流民,是刚到建康城时的另一个她。
眼泪在李秾眼眶里打转,她转头飞快地离开了院子。
李秾在橐驼庙前下马,走入破旧的后院。赵执果然在那里,身边还坐着两个男子,好像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靳氏兄弟。
赵执看了一眼来人,将一张纸折叠放进怀中,对靳氏兄弟说:“你们去吧。”
河风吹入橐驼庙后院,李秾只穿着一件单衣。
她脸上似有泪痕,急急地走到赵执面前,问:“赵大人,去年冬天你曾在庙中说,我帮了你,你或给我千金,或帮我完成一件极难的事,这个话还作数吗?”
赵执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还是干脆地回答:“当然。”
“赵大人,请您务必帮我。”李秾擦去自己眼角的湿润,“我想做谢泰的伴读,去钟山弗用馆听学。”
“谢泰是?”
“谢泰是谢总管的幼子,现年十三岁,谢总管不久将送他去钟山求学。”
赵执问道:“想必你已经求过谢总管了吧,没有得到允准,所以到我这里来,但是疏不间亲,我如何帮你?”
“这个我可以想办法,您只需要在谢将军身边,对谢总管说一句话就可以了。”
“什么时候?”
“我尚且不知道,等待时机。”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急迫的神色,仿佛这是一件天大的事。他自小在府中自请西席,赵府先后延请的几位西宾均是闻名国中的京外大儒。
但李秾只是谢府中养马的下人,她才会这么迫切想跟谢泰去弗用馆。
赵执心里一动,“你若是有办法,此事并不难,我答应你。”
李秾学着京中士子的样子,冲赵执抱拳:“谢谢赵大人。”
她总叫他赵大人,赵执见她总改不了口,也懒得去纠正她。只是看她抱拳的样子怪怪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赵执又问:“你怎么不去求谢继业呢?谢继业那个人一向大度,最喜成人之美。”
李秾骑马有些累了,兀自在石墩坐下。“因为我走了,就没有人帮谢将军照顾他的龙驹了。”
赵执也在她旁边坐下来,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李秾,你是从梁州流亡至京城的马贩?你为何想去弗用馆?”
李秾站起来:“赵大人为什么这么问?”
在谢府中生活这么久,李秾比刚进谢府时健康了不少,脸颊长出一些圆润鼓鼓的肉来。赵执这么近距离看着她,突然发现这家伙有一双圆眼睛,灵动深邃,像是某种动物。
“因为我也想通经读史,也想像谢将军,赵大人这样,有文武技艺傍身。赵大人,你,会嘲笑我吗?”
李秾低着头,并不敢看赵执。
赵执说:“我不会嘲笑你。”
赵执自小性情孤僻,儿时起便只以沉渊为伴,身边奴仆都极少。少时出门历练,便是前往西北从军,因此心里本就没有多少高低贵贱的观念。
李秾抬起头来,刚才擦去的湿意突然又盈上眼睫。
赵执想起来李秾这家伙的眼睛像什么了,像他外出狩猎时在深山遇到的鹿。
“我答应在谢总管之前帮你说话。”
李秾抬起袖子擦去眼泪,眼睛里冒出掩饰不住的欣喜。
“赵大人一诺千金,谢谢赵大人。”
李秾欢欣地小跑着出庙门,赵执突然想起什么,在后面紧追几步冲她的背影说:“但我的话不一定管用,此事我并不一定能帮你。”
“我知道!赵大人,你且帮我试试看!”李秾在庙外轻快地翻身骑上那匹青骢马,那矫捷的动作透露出她的马贩出身。
这样卑微的出身入不了世家子弟的法眼,但因赵执心中没有多少门第观念,他看她上马的动作只觉得十分流畅,倒是有几分赏心悦目。
第029章 君子弗用
赵执信步走出橐驼庙, 来到?鹤鸣楼畔。正是傍晚,晚霞映照秦淮。鹤鸣楼畔轻歌曼舞依旧,人?群密集。随着河灯在晚霞中次第亮起, 鹤鸣楼迎来了一天?之中最多的客人?。
赵执自小在建康城长大, 因是个孤僻喜静的性?子, 对京郊的山水野林比京中的街巷轩馆熟悉得多,他还从?来进去过?闻名四境的鹤鸣楼。
据靳二查来的消息, 赵釴联络荆州军出城北上的前一夜, 他和荆州刺史包大昭就是在鹤鸣楼的雅间内密谋的。
赵执想及此,随着人?流河灯映照中的人?流走进楼中。
今日的歌舞不在外间的楼台演出, 而在内厅。献舞的还是肤白似雪、腰肢曼妙的高昌舞女, 但跳的是大晛乐师新谱的曲子。
莺歌燕舞中, 赵执在二楼的雅间独坐, 静静地看满楼盈反沸天?。楼中迎来送往的有很多不远万里?而来的外域面孔。每日有如?此多的贵客在楼中一掷千金, 鹤鸣楼产业能称得上富可敌国了。
听说?鹤鸣楼有一支比朝廷还庞大的海外商队, 但不知是谁人?建起了这破天?富贵的销金窟, 庞大商队远航而至的境外海域, 又是什么样子?
赵执没有寻到?鹤鸣楼在声色犬马之外有什么古怪, 让赵釴能选在这里?密会包大昭,或许只是因为这里?人?群密集。
他穿着平民的夏衫坐在楼中, 尽管气?度不凡, 在巨大的楼阙之间却仍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就像他一夕之间由大将军子侄、礼部侍郎被?贬谪为庶民,这滔天?的风波如?今看来已有渐渐平息的迹象。
恩旨之后, 朝廷的监视和拘禁没有加于己身, 他应该去向一个人?致谢了。
六月观莲节前夕是谢赓母亲的五十九大寿。
自谢春被?留在会稽老家修葺祖屋, 而总管谢富又将妻妾携带入京后,李秾被?分派的活计数倍地多了起来, 俨然忙成了府里?的二总管。
谢老夫人?喜热闹,宴会置办歌舞,一应侍从?、食材的采买由谢富问过?谢赓敲定,交由李秾去办。李秾早起晚睡,脚不沾地,累得双眼下浮起淡淡的乌青。
谢富并非铁石心肠的人?,有时看到?李秾在府中忙碌理事的身影。私下不禁也想,李秾要真是男子,以李秾的天?赋,准了他跟随谢泰到?钟山求学也未必不行。可惜李秾是女子,他必然不可能让李秾服侍谢泰。
因宫中陛下在养疾,谢赓并未向多少相熟的朝臣提起母亲的寿宴,因此寿宴请的反而的女眷居多。
宴毕,一群侯伯夫人?陪着谢老夫人?听曲。谢赓领着男宾们到?后院校场射箭骑马相娱。
宾客中有不擅武艺而喜好文学的,只能站在场外看热闹,纷纷玩笑来谢赓府上是“无用文之地”。
谢赓抱拳谢罪:“我乃军旅粗人?,只知舞刀弄枪,不擅舞文弄墨,只好扫了各位贵宾的雅兴了,我当自罚三杯。”
赵执杂在数十位宾客间,本不想说?话惹人?注意。但看到?总管谢富也在,身后正站着一位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猜想这就是谢富的幼子谢泰。
只见赵执走出人?群,说?道:“继业兄,你就不要过?谦了,舞文弄墨,谢府中人?定然不简单。”
谢赓举着把铁弓转身兴致勃勃地问:“我过?谦?我府上全是习武之人?,不简单从?何来?”
“不,就是你府上的杂役仆从?,都有通晓文墨之人?,何况主人?。”
谢赓向宾客们摆手:“谢富总管父子不算,谢总管乃是我府中半个主人?,我平日忙于公务,府中大半家务要仰赖于他。”
赵执环顾:“我说?的却不是谢总管父子,而是别人?。比如?你马厩中那位养马的小厮,好像叫什么李秾,就连他都知道钟山去岁新建弗用学馆,招集四方学士讲学,还知道‘弗用’之名的由来。哦……他此时不在这里?……”
谢赓被?勾起了兴趣:“哦?是吗?李秾竟知道‘弗用’之名的由来。”
赵执躬身行礼:“各位之中定有饱学之士,不知可也知道弗用学馆‘弗用’之名何来?”
和谢赓来往相熟的朋友多是武人?,场中只有大理寺卿和两?位御史是文官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