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天刚蒙蒙亮,谢赓和朱裒就在营中点人。很快,宫中来人让城中各处挂上国丧期间的素布白?缦。等谢赓忙完带着人出营正准备去工部催请,没想到已经有人等在门?口了。
谢赓一看有些失望,从服色看,来的只是个六品主事。秦淮涛变乃是影响举城安危的大事,怎么工部会?这?么不重视,看了他的呈请只派一个主事来。想来是国丧期间,不想多生?事端。
“在下工部司主事王仲甫,见过谢大人。在下受部里的命令,来与大人共同?去秦淮察看莲塘损毁情况。”王仲甫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和谢赓见礼,身后跟着四五个打杂的小吏。
如?今特殊时期,没人愿意出来做事,工部能有人来就不错了。谢赓掩住内心的失望,朝王仲甫揖手:“劳烦王主事,王主事请。”他本想把这件事情交给工部去查验,巡防营在旁边辅助就罢了。可现在只来了一个主事,他还是一块儿去。两岸莲塘的损毁,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仲甫虽然?职位低,但身上带着工部的手谕,因此做事还算方便?。
整整一天,巡防营加上雇来的几百号民工,挖完了十几个莲塘里面剩下的莲藕。莲藕挖出之后开始排水,夕阳西下时,王仲甫和谢赓带着工部的匠人,下到莲塘之中开始检查池壁的损毁。
放干池水后莲塘淤泥几乎能淹没人的下半身,谢赓和王仲甫带头在淤泥中行走查验,因此跟从的匠人和将士都不敢叫苦。
秦淮两岸十二个池塘,已被歹人蛮力损毁的有三段。可是幸好十二个池塘全?部放干了水,匠人们才?看到,由于池塘修筑的时间太长,小半池壁已经自然?损毁,几乎快要被水泡烂了。水冲人挖五十年,再坚固的工事也受不住。
“将军请看,这?两段池壁居高临低,年年受力,如?今已然?快要垮塌。若是不久后雨季来临,长江水倒灌秦淮,形成大涛变,只消几个时辰,两段堤坝必将尽数崩溃,那时,城南低洼处近千户民居必定全?都淹没在洪水之中。”
谢赓随着匠人的视线看过去,他这?个外行人都看出来那堤坝损毁得十分严重了。
“此事必须立刻上报,奏清朝廷派人重新筑塘,修缮池壁堤坝。”
王仲甫是个瘦弱文人,在淤泥里踩得东倒西歪。谢赓拉着王仲甫往岸上走去,一边问道?:“王主事,尚书大人可是在忙什么重要的事?怎么莲塘这?么大的事,只派了你一个人来?”
王仲甫一脸老实巴交:“下官不知,只是部里有任务,就让我来了。”
谢赓轻叹一口气?。王仲甫并?未察觉,上岸来,一边脱下沾满满淤泥的水靠一边说?:“谢将军,秦淮是我建康城民生?之命脉,而两岸十二个莲塘如?同?其护卫堡垒,吸洪水,防涛变,堪称大晛京城最重要的工事,千百城民的安危财产皆系于此。多亏了你们巡防营及时察觉到池壁损毁,多亏了你们……”
王仲甫说?罢郑重向谢赓行了个全?礼。
谢赓将王仲甫拉到岸上一旁,低声对他说?:“王主事,首先发现歹人混入民工之中损毁池壁的不是巡防营,是我的一位好友。此事事关重大,真?是万幸他能及时发现。你方才?谢我……其实该领你谢意的人其实不是我,而是他。”
王仲甫惊讶:“谢将军竟有这?样?一位友人?昨日京中所有衙署五品以上长官都进宫去了,城中乱象四起。能察觉到莲塘之中的异常,看来将军这?位好友不仅熟记我建康城掌故,并?且洞若观火。这?莲塘是景安年间修筑,至今已有五十年之久。别说?城中居民,就是满朝臣工,都没几个人知道?其来由了,哪会?知道?还要修缮维护。”
一席话说?得谢赓也动容,“我那位友人,确实有许多才?能禀赋是常人所不及的,年少时他还在疆场上救过我的命,从此我们挚友相称。如?今莲塘这?件事又多亏了他。”
“但不知将军的这?位挚友,是朝中哪位同?僚?”
“这?……”
谢赓想跟他说?赵执的名字,但转念想到几年前大将军赵釴的事人尽皆知,朝廷给赵釴定的罪就是谋反,赵执跟朝廷还有些不甚清楚的过节,便?把话咽了下去。
“王主事见谅,非是我刻意隐瞒,只是我这?位友人的名姓,不便?告知。”
王仲甫绍元二年才?入工部,和谢赓素无来往,他并?不知道?能被谢赓称作好友的人其实屈指可数,见谢赓不便?说?起,便?也不再追问。
————
太初宫中覆盖漫天缟素,一片哀声远远地传出宫门?好远。
谢赓和工部蔡尚书换上素服,在重华殿行过臣子大礼后,到偏殿之中请见竑王殿下。
皇甫震霆穿着生?麻丧服,神?色疲惫,双眼?下两片淡淡的黑青,却仍然?坐在案旁看折子。
谢赓听蔡尚书简略地将奏请修缮秦淮莲塘的事说?过,心里正忐忑,眼?看建康梅雨季将至,莲塘是非修不可,但如?今既逢国丧,新君又还未登基……
“此事事关城中千百居民财产安危,须立刻着工匠前往,务必在雨季前修缮完成。”
这?么快答应倒是谢赓没想到的,他和跪在前面的蔡尚书同?时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蔡尚书还有顾虑:“可是殿下,如?今正是国丧,恐不宜动土……”
“此事另当别论,莲塘事关建康基业,皇兄若是还在,定也会?立刻允准你俩的奏请。”
“是,多谢殿下。”
“若没有其他事,你们就出宫去忙吧。此是由工部全?权负责,谢将军领巡防营协助,立刻去办。孤要去祭奠皇兄了。”
“殿下保重身体,臣告退。”
蔡尚书和谢赓出宫一个时辰后,工部已准备就绪领着匠人前往莲塘。谢赓拨了五百巡防营军士,帮助工部运输看管材料和维持两岸治安。
谢赓持剑站在岸边,看着莲塘中忙碌的场景想,这?位遗诏定下的储君总算在这?件事情上没有糊涂。
前前后后脚不沾地忙了两天,谢赓差点忘了跟赵执说?这?个事。
谢赓吩咐身后的一位亲兵:“你去青溪赵宅把赵郎君请来,就说?我请他。”
————
莲塘处如?今有一群群朝廷的人来往,工部的户部的。赵执本不想在朝廷的人面前露面,把这?件事交给谢赓他就放心了。架不住谢赓遣来请他的小将士有些轴,扒住门?框一直不走,只说?自己必须完成将军吩咐的任务。
赵执拗不过小将士,只得跟他来到莲塘边。
他没想到朝廷的动作这?么快,莲塘的水已经放干,晒了两天已经露出塘底。工部正在雇人将损毁段的淤泥挖开,民工干得热火朝天。筑塘所需的石块和泥土已经运到岸边,谢赓的人正在那里看管着。
赵执远远看到谢赓站在那里巡视,正准备过去,看到谢赓身边走过来一个人,矮了谢赓半个身子,走过来跟谢赓说?话,手里还比划着什么,竟是李秾。
扶南一别,已经是由春到夏,赵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她。
谢赓正跟李秾说?着话,远远看到赵执,便?招手叫他也过去。
李秾刚刚从雍州的棉田里回来,最近几天得了一些城中人口贩子的线索,听说?谢赓在莲塘,便?来找谢赓,把线索告诉他。
正跟谢赓说?着话,转头却看到赵执走过来。李秾愣了一下,她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赵执。她几乎有些刻意地转开了头不去看赵执,她对他此刻的想法是复杂的。
但随着他走近,李秾还是朝赵执行了一个礼。“赵大人。”
“君刃,你快来,我有话跟你说?。不过你先稍等片刻,我正跟李秾说?一件重要的事。”
赵执站到他们身边,听到李秾说?:“谢将军,是住在庙里的那位橐驼所见,那些暴徒又在街巷中绑走了一位落单的少女。橐驼上前去拼斗,险些被打断一只手。小巷中光线昏暗,对方又蒙着面,橐驼没能仔细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不过大略说?来,应该跟绑架我的那两位又不像。”
谢赓旁边的小将士从怀中掏出纸笔,一边听一边记,是在记着李秾话里的线索。李秾看到他记,一下子受到启发,说?道?:“将军,我可以将橐驼说?得那人的相貌体征粗略画下来。
为供工匠和来视察的长官们休息,工部在莲塘岸边开阔的地方支起了两个茶棚。谢赓招呼赵执和李秾,“到茶棚里就着桌椅画,坐。”
李秾正画着,听到赵执淡淡地说?:“前两天京师各衙门?长官不在,京中乱象迭起,匪徒这?个时候肯定会?趁这?个时候出来作案的。要是谁想抓住他们,在这?个时候布防,肯定线索不少。”
他的几句话,令李秾想到被绑架到扶南国的那一船大晛同?胞。那天她因为柳兰卿的死而伤心过度,哭着跪在赵执面前,求他用慕氏的势力救他们,但是赵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拒绝了。
李秾画完了,抬起头,却发现赵执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两人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都有些复杂的内容。
李秾会?很长一段时间都为柳兰卿和那一船大晛同?胞而伤心,她没有能力救他们,也没有立场来恨赵执拒绝救他们。她只是在那天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赵执在南海那个复杂的世界,也了解不了赵执。
谢赓觉察到两人之间那状似无意的对视有些奇怪,便?问:“怎么了?”
李秾摇摇头,转过视线,把简略的画像递给小将士。
赵执问:“人口绑架案,追查匪徒,这?不是应该是建康令或者?大理寺的事吗?怎么是你们巡防营在管?”
他一句问话正戳到了谢赓心里的痛处。谢赓的脸色沉下来:“要是建康令和大理寺愿意管,巡防营就不用插手了……可笑的是,这?件事朱裒去年就报到建康令和大理寺了,两家先是互相推,后来就搁置了,一年多没有任何进展。”
站在谢赓身后的一位下属忍不住愤愤不平:“每次将军让我去递送线索,大理寺都是嘴上应承,实际并?不追查。最近他们刘寺卿致仕,更是借口忙碌没人愿意管了,真?是气?死人……”
周围人多耳杂,谢赓向身后致意他不必再说?下去。属下闭了嘴,谢赓自己想想,却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李秾感到不可思议,看着谢赓的下属问:“竟是这?样?么?这?样?大的事,那么多条无辜的人命,朝廷不管,为什么?”
茶棚下气?氛一下子沉重下来。
—————
谢赓看到李秾神?色由惊讶而凄然?。想起来这?里所有人中,只有李秾是唯一的受害人。她被歹徒强绑,历经百般折磨逃难归来,听到这?样?的消息,内心该有多绝望。
谢赓实在不忍心让她听到朝廷的不作为。“李秾,对不起。”
谢继业凭武艺立身,从元庆帝直到现在都受朝廷器重,可谓志得意满,何人听过他过说?一句对不起。赵执和李秾俱是心里一凛。李秾随即忍住心里的难过,朝谢赓说?:“将军,你没有任何过失。”说?完这?句话,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是一百多条人命。柳兰卿一家人,也全?都悄无声息地死去,无人察觉,无人关心,他们不是大晛的臣民么……”
从赵执的角度,将将能看到李秾慢慢红了的眼?眶。
他突然?想起李秾从世子府中独自逃出的那个夜晚的模样?,惊惶狼狈如?一只林中被追杀的兽类……谁能想到她能从绝路中逃回来?
他看到过李秾狼狈中的顽强,此刻又看到她流露出的被外事所伤的柔弱。
赵执心有所动,从怀中掏出绢帕,递到李秾身前。“给。”
李秾浓密的睫毛兜住将掉未掉的眼?泪,她没有接那绢帕,低头慢慢将那眼?泪忍了回去。从赵执的角度看,他又看到了她的“女相”了,想起了他初见李秾在谢府马厩刷马时那一把细瘦的腰身……
赵执不知不觉地盯着她,怎么瘦弱的男子,竟有这?样?一双湿润得让人心生?怜意的眼?睛?
过了许久,赵执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盯着李秾的眼?睫看的时间太长了,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
“这?些年,朝廷向来都是如?此,你……”
赵执想跟她说?,世事只能靠自己,但是他又想起,这?些年孤身一人的李秾何尝靠过别人。
谢赓想安慰李秾,事情该教给他们这?些食朝廷俸禄的人去做,迟早总会?揪出城中那些歹徒。
转头看到赵执还拿在手中的物事,一时有些好奇:“你这?绢帕,莫不是加冠时伯母给绣的那一块?也就是你,一块绢帕能用这?么多年,都旧了还给人。”
赵执看李秾忍住了眼?泪,便?收回手将绢帕揣回怀里,懒得理谢赓。
茶棚内正沉默间,莲塘淤泥中走出来一个人,正是主事王仲甫。
“王兄,你怎么来了?可是尚书大人命你来此监管?”
进一趟泥塘,王仲甫身上的袍衫沾上了不少淤泥,他也不甚在意,走到茶棚下,捧起茶杯咕咚咚喝下满满一杯茶,这?才?抹嘴回答谢赓:“谢兄,莲塘的事得储君命令,尚书大人另有指派,如?今不归我管。只是我今早在部里档案库中翻到景安年间莲塘的数据,怕匠人们弄错,特意过来告知他们重新核对一番。”
王仲甫官阶不高,但难得是个干实事的人。几日相处,谢赓对他很有好感。
谢赓心里感动,决定给他引见赵执。王仲甫人品朴拙,应该不会?介意赵执过去和朝廷的过节。
“王兄,你那日问我,是谁人先发现莲塘的异常。我今日给你引见,首先发现莲塘异常的是这?位,赵执,赵君刃。”
王仲甫此前并?不认识赵执,也没有关注过赵釴的事。随着谢赓的指引看到简易茶棚中坐着一位穿青衫的青年。服饰并?不华丽,却似乎从周身透出独特的气?质。好似锋利的剑刃藏在简朴的衣冠中,因此又显得平和。跟王仲甫的想象中大不一样?。
王仲甫向赵执行礼:“赵郎君慧眼?博识,令人敬佩。修护莲塘,护的是南岸千百居民的财产性命,若没有郎君,后果不堪设想。多谢。”说?罢又行了一礼。
赵执连忙站起来让座还礼。他不太想被朝中的人看到,不过王仲甫既然?是谢赓介绍相识,那应该没有问题。
王仲甫坐下,一时又兴冲冲地问:“在下有一事好奇,不知道?赵郎君何以知道?这?莲塘修筑的历史及功用?我观郎君年齿应该不及而立,这?莲塘却已有五十多年了。”
赵执回答:“在下少时,家中有一册记述建康城百年掌故的书简。书中记有景安年间涛变毁城,匠户出身的周尚书奏明朝廷,在两岸筑塘的往事。我年少时曾在书房读过,因此记得。”
“哦?不知这?书简是何人所著?”
“是在下年少时家中的西宾先生?,先生?已弃世多年了。”
家中能够延请如?此大才?教授子弟,一定是不同?寻常的高门?大户。既是高门?子弟,赵执却如?何没有在朝廷任有一官半职,穿着又如?此简朴如?寻常人……王仲甫忍不住又打量了赵执一眼?。
虽然?心中暗自惊奇,但王仲甫修养使然?,没有再多问。
李秾本来是来找谢赓说?人贩子的事,却无意间听了王仲甫三人的对话,知道?赵执主动管了莲塘损毁的“闲事”。她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南海时,他能决绝地不去救那一船人,好似冷漠绝情,现在却又关心城中的工事……她果然?是不了解赵执的。
想起柳兰卿,李秾心中又是一阵悲痛。这?个世道?,不管是在繁花似锦的建康城中,还是在万里之遥的南海,弱小就是原罪,遭受无端欺凌时不要指望任何一个人。她既不是赵执的亲属,也从来都不是他的朋友,又凭什么去求他救他们。
贩卖人口这?件事,连朝廷都是不想管的。不知道?城中还有多少弱小落单的人正在落入虎口。李秾感觉到一阵发冷,勉强欠了欠身,几乎是跑着从河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