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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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殓”丧仪过后，绍元帝的梓宫移入西郊的皇家寺庙隆福寺暂安，只等皇陵修建完毕。三天后，皇甫震霆在重华殿即位，举行登基大典。群臣好似还没反应过来，短暂的绍元年号已经用到最后一年，朝廷换了新君。
因得到卢皇后和钱漱徽的支持，又有绍元帝亲笔手诏，竑王登基异常顺利，除了有付鼎带头的几位自动请辞，满朝文武都没有大的异议，很快就接受了新君。
有人私下分析朝臣对两位帝君的态度。两位帝君还是殿下时才?干品质差别不大，只是绍元登基后因沉迷女色，提拔曹德等市井无赖，搅得朝中乌烟瘴气?，引起朝中世家公卿不满。而竑王在重华殿上果断砍了曹德，此举为他赢了不少人心……当然?这?些都是极私密的议论，不会?公开传出来。其实人们心里都懂，朝臣之所以没有异议，怕的还是那天薛亢手中砍人的刀。
天公作美，建康城的雨季推迟了十来天。利用这?不容易多出来的时间，工部主持重修秦淮莲塘的工事全?部完成，不仅修补加固了堤坝，且掏出了其中的千吨淤泥。
随着第一场大雨降下，连续下了五天雨后，长江水倒灌秦淮，修好的莲塘完美地承接住秦淮泛滥而出的洪水，就连靠近岸边的低洼地都没有受到影响。
皇上下诏表彰工部及巡防营，并?和朝臣商议，着钦天监看好日子，决定雨季结束后的第一个晴天到莲塘祭祀。
谢赓和蔡尚书各得赏赐南海珊瑚，就连工部所雇佣的工匠和巡防营负责守卫的将士门?们都各有封赏。
谢赓看到只是下了几个口令的蔡尚书笑得见牙不见眼?，他身后远远站着的王仲甫却提都没人在皇上面前提到，心中不忿，跨出一步朝殿上禀道?：“陛下，臣等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得陛下厚赏乃是天恩。陛下既然?封赏大家，臣斗胆向陛下说?明，还有一个人也是重修莲塘的有功之人。”
皇甫震霆：“谢将军请细说?，哪一位功臣朕没有封赏到。”
“此人乃是工部司主事王仲甫。”谢赓站在殿中，将王仲甫最先和他下塘查看池壁，到档案库中翻找莲塘数据送到现场校对的事一一说?了。
谢赓话音刚落，蔡尚书急忙附和。
“哦？”皇甫震霆向殿中巡视：“哪位是王主事？”此次封赏的名单里面确实没有这?个人。
王仲甫从因为品阶不够，只能远远站在殿外。听到叫自己，连忙走到殿中来叩头。
“很好。皇兄新丧，我初登大宝，朝中正需要王主事这?样?踏实肯办事的臣工，此事怪朕疏忽了，王主事，我也赏你珍珠一斛。”
王仲甫再次叩头：“陛下言重了，臣不过做了分内之事，臣多谢陛下赏赐。”
早朝时间已到，今日要议的事也议得差不多了。殿上的侍卫官见王仲甫谢恩完毕，正要喊退朝，只见王仲甫又重新跪了下去。
“陛下，若臣配得陛下赏赐珍珠，那重修莲塘，还有一个有功之人，也该得到陛下的赏赐。”
正欲参拜退朝的大臣们又纷纷站在了原地。
谢赓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只听王仲甫伏在地下郎声说?道?：“此人虽非朝廷臣工，却在上个月长官们全?部进宫的那天，第一个发现了歹徒混于挖藕民工之中，第一个察觉到莲塘池壁的异常，从而报与巡防营知道?……”
谢赓一听心里骤惊，一时间他想捂住王仲甫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依臣看来，他才?是重修莲塘的第一功臣。”
皇甫震霆来了兴趣：“当真?有这?个人？不食朝廷俸禄却做下有益民生?的好事，你快说?说?他是谁。”
谢赓感觉眼?皮猛地一跳，王仲甫已经说?出来了：“此人姓赵，名赵执。臣识得他时他素衣简饰，确实不是朝廷臣工……”
赵执这?个名字一出，在满殿寂静中引起了些微动荡。这?殿中大多数都是元庆朝过来的老臣，包括座上的那位，都是认识这?个人的。只有王仲甫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只知道?如?实上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赓慌忙之中，双膝跪地：“陛下，王主事所说?的赵执，正是臣从小识得的好友，先大将军赵釴之侄，赵君刃。臣与蔡尚书并?非刻意隐瞒，只是念及他过去的事……不想打扰陛下，还请陛下明查，赵执此次确实有功。”
谢赓叩首在地，一番话说?出来心乱如?麻，他实在怕说?出赵执这?个名字，惹起殿上的不快，赵执就又要面临祸事了。他万万没想到王仲甫会?是一个朴拙到这?个地步的直肠子，一时间非常后悔那天引见他们认识。他没想到的是，其实殿上的皇甫震霆对赵釴这?对叔侄并?不反感。
“谢卿不必多心，事事赏罚分明朝廷才?能长治。过去的事嘛，父皇和皇兄已经处置好了，现在还是论功行赏。赵执若是有功，我也会?赏他的。”
身后传来群臣小声的议论，皇甫震霆却并?未在意。郎声让谢赓、蔡尚书和王仲甫留下来，就示意侍卫官喊了退朝。
谢赓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和王仲甫一起站了起来。
皇甫震霆留下三人，详细问了赵执来巡防营中告知莲塘异常的事。谢赓亲耳听到他称赞了赵执，这?才?放下心来。
哪知道?他下一句话，谢赓又揪起了心。
“谢将军，钦天监今早来禀，后日大晴。朝廷不是要去莲塘祭祀么？你务必把赵执叫到莲塘处，我见一见他，到时候也好赏他嘛。”
谢赓从宫中出来，心情复杂地走在路上，在营地门?口徘徊半天，直接转身去了青溪找赵执。他真?的不知道?这?对赵执来说?是好事还是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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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的屋中，赵执安静听完谢赓的陈述。
“我跟竑王并?无私怨，之前将绘有扶它山银矿的羊皮秘卷送给他也是出于真?心。他要见我，应该不是祸事，若是祸事，我也躲不过的。后日莲塘祭祀，我跟你去。”
他说?得如?此淡定，谢赓却仍然?十分忐忑，他实在是不愿意再看到一次朱雀巷那样?的场景了。
“你带上你的沉渊吧，若是……你就用它防身，先护住自己，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应该不会?的。”
“怎么不会?？朝臣中仍然?有不少人觉得赵釴将军谋反。对了，你的剑呢？怎么回来后没见你拿过？”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怎么了？”
赵执一时语塞。
很奇怪，即使是对谢赓，赵执仍然?说?不出他用沉渊换了李秾自由的事。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因为拒绝了救人的请求而愧疚，还是出于对李秾的怜惜和欣赏。那把沉渊从他年少时就一直带在身上，是他立身的武器。就是到了绝境他也绝不会?丢了立身之本，但是拿去换了李秾的自由，也说?不上是舍得还是舍不得。
“沉渊，在南海风浪中，掉入海里了。”
谢赓像是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哈？”
第052章 大理少卿
夏季雨后的天色净如明镜。
太?初宫中煊赫的卤薄仪仗排了好几?百米远, 车驾逶迤，终于到了秦淮莲塘边。同行的还有先帝卢皇后，先帝两岁的小皇子以及文武百官。此前?宫中传下旨来, 此次莲塘祭祀准许万民同祭, 建康令和礼部提前?许多天就作了安排。
慕氏布庄中, 一大早阿棉就倚在门框上眼巴巴地看着街面上的人?们三三俩俩地往莲塘而去，据说可以瞻仰新皇天颜。李秾看阿棉那望眼欲穿的样子觉得可爱, 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岸边挤人?, 便决定和她一块儿去看热闹。
两人?挤在朝廷圈出来给城中居民们瞻仰的地方，阿棉和李秾都个儿矮, 只感觉四周被围得密不透风, 只有密密麻麻的人?头。十岁的丫头好奇心重, 拉着李秾在人?群中东奔西钻, 好不容易找了个土丘, 勉强站到土丘上, 才看到远处明黄色的皇家仪仗。
祭礼漫长而肃穆, 先祭天地宗庙, 再祭新逝的先皇, 最后祭河神。但因为这是在天子脚下也难得一见的皇家场面，因此远远隔在岸边的城民们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终于祭礼暂告结束, 新皇退入巨大的伞盖下休息。宫娥们拿着宫中的糕点?, 在宫中侍卫的陪同下将?那些糕点?散给路旁观瞻的民众。这是朝廷外出行祭礼的传统，也是普通百姓最期待的一个环节, 谁不想得到一块糕点?, 沾一沾皇家的恩惠。
宫娥们散糕点?的场景最是热闹, 与民同乐的场景是所有臣民都喜闻乐见的。得到糕点?的百姓跪在地上叩首呼喊“陛下万岁”，岸边掀起一阵阵欢呼的浪潮。
阿棉被挤在人?群之后, 因抢不到糕点?而抓耳挠腮。李秾此行倒不是来抢糕点?的，她也不喜欢看热闹，她只是想看看，朝廷都是怎样的一群人?在管。她以为身份卑微，见过的地位最高的人?就是此前?的赵执，现在的谢赓和祖亮了。
如果都是他们这样的人?在朝中，为什?么流民和贩卖人?口的事情会没有人?管呢？李秾读了那么多书，却受限于自己的眼界。
在一片拥挤热闹的狂欢中，李秾却远远看到一个穿青衫的身影，在内侍的引见下，缓缓从人?群中走出，走到明黄色的伞盖之下。
李秾使劲地睁大的眼睛，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那好像竟然是赵执。她看到人?影，当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华盖之下，皇甫震霆端坐着。赵执撩袍下跪：“草民赵执，参见陛下。”
“赵执，你不会想到朕要召见你吧？王仲甫和谢赓说了你的事，此次重修莲塘，你有功，朕准备赏你。”
皇甫震霆声音不大，但站在赵执身后的群臣都听到了，群臣中发出极细微的议论。
赵执身上的事，皇甫震霆都很清楚，然而他有他的立场，当初他还帮过赵执。
建康城中世家子弟众多，皇甫震霆见赵执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他总觉得这人?是一把?藏锋的利刃，就像其叔父赵釴一样，一旦用?好了，会十分得利。满朝文武多是父兄的旧臣，如今他既成?功上位，也该培养一些自己的心腹。
赵执跪着回答：“赵执不敢居功，草民从小在建康城中长大，保护秦淮莲塘完好不单是朝廷之责，也是所有城民之责。草民不过是往巡防营报了个信，并无功劳。”
“谢将?军、王主事和朕都说你有，你就有。”
“是，赵执谢陛下。”
为了让赵执身后的群臣都听清楚，此后不再有质疑。皇甫震霆稍微提高了嗓音。
“过去的事，既然父皇和皇兄已经处置清楚了，那么便是清白无误的了，任何?人?都不得再去置喙。如今你既然有功，论功行赏。朕准备召你重回朝廷，给朕办事，你看怎么样？”
赵执直视地上的青砖，眼皮猛地一跳，一时间脑子里竟找不到话来答。“赵执，惶恐，但恐辜负陛下的希望。”身后不远处的谢赓看赵执肩膀微动，心里也不免替他紧张起来。
“你是什?么人?，朕算是比较清楚，就这么说定了，既是朕的赏赐，你不得推脱。”
赵执叩首在地，“多谢陛下赐臣朝廷俸禄。”
皇甫震霆接过内侍递来的茶，轻呷了一口，也在想把?赵执放在什?么地方合适。“嗯，最近，大理寺和礼部都需要补缺，我?看你去这两个地方都挺好。从前?你是在礼部，现在要不要继续回礼部去呢？”
赵执头触青砖，心念一动。“陛下若是要召臣入朝，臣去大理寺吧。”
“嗯？你为何不选礼部？”
“礼部有祖亮大人?，从前?与大人?一同出使，深知大人?才能?，礼部事务定然井井有条。臣听谢将?军说，大理寺刘寺卿最近年迈致仕，大理寺应该还缺人?手。”
“嗯嗯，是这样没错。就让你去大理寺，但是你资历尚浅，坐不了寺卿的位置。你就任少卿吧，掌折狱、详刑。”皇甫震霆抬首看向群臣，“朕让赵执就任大理寺少?卿，诸卿可有异议？”
他把?事情都定好了，谁还敢有异议，因此群臣中无人?说话。
“好，就这样，赵执，谢恩吧。”
不过一夕之间，赵执的身份又从平民回到了朝廷臣工。赵执心中况味复杂，伏在地上犹豫了不过瞬间，朗声说道：“臣大理寺少?卿赵执，谢陛下隆恩。”
皇甫震霆开?怀：“好。起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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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牵着阿棉，被欢呼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不知道远处的明黄华盖下发生了什?么。宫娥们发完了篮中的糕点?，祭礼便正式结束了。
万民都跪在道路两旁，恭送陛下及宫中的贵人?们回宫。直到煊赫的仪仗和气势汹汹的禁军侍卫消失在视线中，方有小吏过来让众人?平身。宫中换了新皇帝，不过这一切对于城中的普通居民来说没什?么不同，大家津津乐道着刚才的一切，盼望着下一次再围观朝廷的盛典。
李秾站在原地，目睹穿着齐整朝服的数百位朝廷臣工跟在御驾后面。大晛世家子弟，由门第和中正选拔而入仕。李秾自流落京中时，便穿男装到如今，一开?始是无奈，后来是为了便利，再后来就习惯了。可既然命运让她做个“男子”，为什?么不让她生在世家，而是让她零落低下在尘泥呢？她也想站得高一点?，不是为了欺压弱小，而是想要多做一点?事……
阿棉牵着李秾的手，看她看着远去的队伍想得出神，一时好奇，摇摇李秾的手：“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棉，你是不是没有抢到糕点?？我?带你去买吧。”
“好！”阿棉一下子雀跃起来。“谢谢姐姐。”
李秾在心里自嘲地想，她现在听阿棉叫她姐姐，竟然有些不习惯。她是女子的事情在京中没几?个人?知道。阿棉是从认识时就知道的。那时橐驼不方便照顾李秾，雇了阿棉来照顾。阿棉帮李秾擦洗身子，待李秾醒来就自然一片天真叫她姐姐了。至于李秾为什?么作男子装扮，九岁的孩子也想不明白。
李秾牵着阿棉往回走，停下来和她说：“阿棉，我?须与你约定一件事。你以后在外人?面前?，还是叫我?哥哥，可以吗？”
因是孩子，她叫了什?么，别人?也不甚在意，但长此以往确实不行。阿棉似懂非懂，却看到李秾说得很郑重，因此点?了点?头，并在自己口中小声地练习了两句“李秾哥哥”。
颠沛中长大的孩子，很懂得要听话。李秾看她疑惑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不忍，柔和着语气跟她说道：“因为女子的身份在外很不便利，所以姐姐要穿男装，这样才方便读书、外出、打理生意，你明白吗？”
阿棉郑重地点?了点?头。
新皇登基日久，在几?件关键政事的处置上确实比较得人?心。元庆朝原本对世家大户家中的佃户数量都有规定，但新皇不久和朝臣商议放开?了佃户的数量限制。如此一来，在建康城内外聚集流窜的流民们，许多都被京城各大世家吸纳为佃户，迁佃户到山林开?荒，京城的流民数量暂时没有那么吓人?了。此外，新皇让绍元的后妃和那位两岁的皇子都继续住在宫里，内宫也并无多少?变动。
皇甫震霆要当众下旨让赵执回朝廷，许多朝臣心里犯嘀咕，但都能?理解新皇对赵执施恩，是刚刚登基要笼络人?心，因此直到此事已成?定局，并没有朝臣真的出来反对。莲塘下旨的第三天，赵执就去大理寺赴任了。
赵执入大理寺，谢赓是最高兴的人?之一。他总觉得以赵执的才能?禀赋，长久闲居是一种浪费。二是赵执一旦入大理寺，被压下去一年多的贩卖人?口的案子就可以请旨追查了。大理寺本来只管刑狱案审理，但本朝大理寺权重，建康令那里查不了的案子，也会报到大理寺来。
刘寺卿致仕后，大理寺目前?还没有指派主官，因此同僚关系比较简单。赵执不过两日就和几?位同僚熟识了，穿着厚重的公服在案头翻找各地报上来的要案。
翻阅了一晚上，赵执把?建康令报的人?口绑架案从厚厚的案牍材料中间剔了出来。
重新读了一遍，赵执立刻想到了此案最重要的一个人?证，李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