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我将人?抱去室内,你去应付钱大?人?和陛下,还是……”
“你去回禀吧,我抱她?。”赵执说。他不知道谢赓看到了什么,但他此时不能?让李秾离开?自己的视线。
“好。记住你不能?离开?此地,半刻之内必须回来?。”宴射礼还没有结束,赵执不能?离场。
谢赓回头,招呼亭外的侍卫。“没事了,你们不用跟着赵寺卿,跟我一起?去回禀陛下,就说人?已经苏醒过?来?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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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赓跪在殿中,面色平淡,尽量将方才发生的事说得轻巧。尽管他怀疑那小船上有什么不对劲,但目前必须只能?这么说。
他呈上湖面捞起?来?的两截水苏。“陛下,落水的赵寺卿家?随侍上岸时已然?苏醒了。她?说自己没想到赵大?人?能?射中水苏,又是第一次在湖中得窥皇家?天?威,一时心绪激动便?滑了脚。小小侍从不值一提,赵寺卿已将她?送出园中去了,依臣看,这人?不够稳重,回去之后必然?也会被?赵君刃赶出家?门。”
宴射还未结束,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水苏当中而断,赵执就算是不辱使命,还有百官和使臣在此,皇甫震霆便?也不多追究了。
“这侍从确实?不够稳重,就交给赵执自己处理去。罢了,谢将军请起?,传教坊司舞乐。”
既是双方都射中了水苏,停在这里最好。钱漱徽当然?也懂得,站起?来?及时圆了场。那吐谷浑正使和慕容珠也不再说什么,只道客随主?便?。
大?乐重新奏起?,舞姬上场。舞乐声中,只见夕阳照在湖面,飞珠流霞。皇甫震霆传令让大?家?尽情饮酒进膳。赵执回到殿中请罪时,他已有些疲倦,只挥了挥手让他落座。
舞乐声中,赵执不动声色地落座,没有人?能?看到他心里的万丈波澜。他沉默地饮下一杯不知滋味的酒,只觉得心思已完全不在这园中。
今日?他做了重阳那晚想做的事,亲手揭开?李秾的衣衫,找到了那个在他脑中萦绕许久的答案。那道在脑中闪过?的白光,直到现在还未消散,还在时刻灼烧着他的神经。
原来?他的某些强烈的冲动并非毫无由来?的病态,原来?李秾,竟真的是女?人?。
第076章 大晛刑统
李秾躺在被褥间, 恍惚间如同?睡在柔软的?云朵里。
昏迷之前,她最后?的?意识是大?水封住五感,有人抱住了她。她的?感官有些来不及想自?己这是第几次落水了。她生有喘疾, 可老天却像是特意玩弄她一样, 让她屡屡遭遇险情。不知道这件事让李太医知道了, 又会怎么说她。
迷糊中,有人轻轻启开李秾的?嘴巴, 给她喂下一口温热的?汤药。李秾终于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看到竟是陈婶坐在床榻旁。
陈婶看她醒了,便用枕头将?她的?头垫高一些以便喂药。陈婶靠近, 她身上温热的?母亲一般的?气息让李秾突然间特别想哭。
她突然想起什么来, 试着动了动。伸手摸向自?己胸口的?瞬间, 便知道一切都瞒不住了。
她束胸的?那块裹布已经不在了, 身上只松松地穿着一件柔软的?中衣。而她清楚地记得, 最后?救她上岸的?那个?人是赵执, 所以她现在躺在青溪宅。
她感到四肢沉重, 可比起心里的?难受已经不算什么了。她这么多?年的?隐瞒, 终于要自?食恶果了。
看李秾挣扎着要起, 陈婶急忙止住她:“小郎君……”说着意识到不妥,“现在叫你小郎君, 也不适合了, 李姑娘,你将?将?才醒, 身体恐怕还不便走动。”
陈婶叫她李姑娘, 那便意味着, 青溪赵宅已经全?部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李秾躺回去,木了半晌, 还是问:“陈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大?人送我来的?么?”
“郎主不是今日?去什么园中办公务了?想必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是靳三送你回来的?,还交代老婆子?好好照顾你,刚才郎中来过了,给你开了方?子?,姑娘,你先安心养病,其他的?莫要担心。”
应该是赵执把?她交给了在园外的?靳三,原来靳三一直在暗处跟着赵执的?。华林园宴射这么重大?的?场合,靳三不可能?不在。
“我的?……”
陈婶看李秾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有些难以启齿的?神色,便明白了她要说什么。靳三将?昏迷的?李秾放在床榻上,她揭开她衣衫之时,也着实吓了一跳。
“姑娘,你的?衣衫,我将?它们拿到老婆子?房中熏笼上去了,你放心,都在的?。”
陈婶在赵府服侍多?年,言行妥帖得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专心服侍李秾吃药,关于她的?秘密一句都没有多?问。
可李秾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明明去了裹胸,可胸口感到万分沉重,像是被某件东西挤着,越来越呼吸不上来。她明明还很虚弱,也有些困,可再也睡不着了。
夕阳金黄的?余晖从半开的?纱窗照进来,华林园中的?宴会该是散了吧。
李秾再也躺不住了,不顾陈婶的?坚持,请陈婶将?她的?束胸和衣衫拿来,飞快地穿上,离开了青溪。
阿棉和伙计们正准备关闭店面,看到李秾从街面上走回来,脚步虚浮,脸色苍白,急忙围上去问她去哪里了。
李秾虚弱地看了看众人,见大?家都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她,于是良久开口说了一句:“我可能?很快就不能?做你们掌柜了。”
几位伙计急忙问发生什么。但她现在说不出口,真要告诉他们,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淡淡地摇摇头,让大?家不要问了,日?后?自?有答案的?。
云影坊的?后?院栽着一株山茶,秋日?的?山茶已经凋谢,只剩下青绿茂密的?枝叶。伙计们走后?,李秾一个?人坐在廊下,看着那株山茶长?久地发呆。直到夜色开始笼上来,阿棉端着食盘坐到她身边。
食盘里放着清粥和两样小菜,阿棉把?食盘放下,叫了李秾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半碗甜粥下肚,李秾才感到肚腹里开始回暖,转头紧紧抱住了阿棉。她不知道怎样去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赵执知道了她是女儿身会作何反应,现在很想大?哭一场。
“姐姐,你的?脸色很差,你去房中躺着吧。”
“阿棉,你叫我姐姐了。”
阿棉拍拍李秾的?背,“现在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啊。”
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李秾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抱着阿棉哭了小半个?时辰,阿棉不知道李秾为什么伤心,她只说以后?可能?不能?做云影坊的?掌柜了。她没有开口问李秾原因,她虽然小小年纪,但能?感知到李秾心事重,心里的?事不会轻易跟人说,宁愿自?己扛。
夜幕降临,李秾才哭够了。阿棉去拧了一块热面帕来,李秾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
擦干眼泪,李秾振作起精神,跟阿棉说:“今晚晚上我再教你认些字,好吗?”
阿棉不知道为什么李秾突然决定晚上教她识字。她是个孤女,被橐驼和李秾收留,不像李秾那样对读书识字有浓厚的?兴趣。阿棉自?己的?兴趣在厨艺,去年以来云影坊的?伙食都是她在负责。但她知道识字有好处,因此也乐意跟着李秾多?认些字。
李秾拉着阿棉进屋,取了油灯来点亮,一边取书一边说:“最近晚上我都教?你吧,把?剩下的?半本认完。”
阿棉顺从地点点头,但是心里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李秾的?话说得像是要离开云影坊这个?小院子?一样。
陪阿棉练字练到很晚,直到阿棉开始打呵欠,李秾才让她回房间。之后?的?几天,伙计们看看李秾面色不佳,做事都小心翼翼。李秾淡淡地和他们解释,自?己的?事跟他们没有关系。不过,这云影坊很快就会迎来变动,因为李秾真实的?身份,还因为接下来要对付万耘和青禾,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赵执一直没有派人来叫她,李秾于是强打起精神。每日?亲自?到桃叶渡码头去接货,亲自?雇车辆人马,然后?拉回来跟伙计们一起在库房堆放。五六天过去,李秾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判了死?刑的?刑犯,现在只不过是关在牢中苟延残喘,等待马上就秋后?处决。
到了第八天,李秾觉得自?己熬不住了。是死?是活,赵君刃这个?已经知晓了真相的?东家总得表个?态吧。放眼建康城,甚至大?晛四境,让女子?抛头露面谈生意,做经营的?没有几人。即使?有,也会在背后?遭人无数闲话……赵君刃会允许云影坊有个?女掌柜吗?
她去裁衣铺里将?自?己订做的?一套衣裙取了来,这是十五岁以来李秾第一次给自?己裁制女子?的?衣裙。等她抱着衣裙回到铺中时,却发现靳三正在那里等她。靳三只扮作普通客人,将?一封薄信递到她手里,“郎主约你去见他。”
“好。”李秾也正想去找他。
她拆开信,上面只写着时间和地点。时间是明日?午时,地点是在钟山北峰汤池处。
靳三送完信便走了。李秾回到房中,将?订做的?衣裙挂在椸架上细细地熨烫。她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但是她决定用自?己本来的?样子?去见赵君刃。若是不好的?话,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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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地阔林密,京中权贵纷纷在此圈地建宅,但别墅多?集中在地势平缓的?东南面。钟山北峰地势险峻,虽然山涧中有季节性汤泉,但也只在佳节登高时才会有游人来此。
李秾出了建春门,正准备去城门口雇一辆马车。却见一位脸上长?着黄麻子?的?车夫向她走过来,说这是一位姓靳的?客人给她雇的?马车,请她上车。李秾爬上马车时狐疑地想,会是赵君刃授意的?吗?
车夫扶着李秾上了马场,一路出城,李秾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以及她对身份的?隐瞒,小半日?的?路程仿佛走了十几年一般。直到车夫提醒她:“客官,到钟山脚下了。”
许久不来,秋日?的?钟山景致大?有不同?。
重阳已过,漫山的?林木渐渐染上秋意,在日?光下显出层层枯绿苍黄。
马车在山脚下停住,车夫尽心地陪着李秾走了一段山路,才让李秾独自?一个?人往里走去。
北峰的?山涧中,山风阵阵,飞鸟时鸣。
辰时初就出门的?赵执,正独自?站在山崖处,身后?是咕咕从山涧中淌出的?泉水。
山崖前临峭壁,站立此处可俯瞰万山。赵执也不知道在这里站立了多?久,听到背后?有窸窣的?脚步声,接着是李秾的?声音叫他:“大?人。”
赵执回头的?瞬间,李秾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随即决定鼓起全?部勇气,直视赵执,不怯不退。下了决心之后?,她抬起头来,迎着赵执的?目光走了过去。赵执的?惊讶的?目光她料到了,她今天穿着云霞色长?襦裙,还梳了繁复的?发髻。
赵执的?目光先是看向李秾的?一身衣裙。他不能?认出那长?裙的?名字,只看到裙摆如流水摆动,被穿着它的?人在山风吹拂下走出款款的?姿态。他随即转过身去不再看。
李秾走到他身后?,“大?人叫我来?”
“李秾,你可知罪?”
李秾看着他挺括的?后?背,山风将?一双大?袖吹得猎猎作响。她心里一惊,随即冷下脸来:“大?人,不知我何罪之有?”
“大?晛律法,府中下人隐瞒欺主,判流刑。以不明身份冒入军中,判死?刑,诛三族。”
“大?晛律法中竟有这两样条款?”
没想到赵执反问:“大?理寺专管复核刑案,我入大?理寺这么久,你认为我会记错法条?”
“大?人自?然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只是我怀疑这两条是否是你信口胡诌。”
想不到李秾就连颁行全?国的?《大?晛刑统》都敢开口质疑,她若不是无知,那就是胆大?包天了,一股无名的?怒火隐隐从赵执胸内升起,显现出来却只是看着李秾皱起浓眉。
“《大?晛刑统》第十三卷,第二十八条。第二卷,第十四条,就是这两个?刑罪。”
李秾拧起脸和他对视,这才相信有些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大?晛律法中真的?有这两个?罪。
“我从来没有亲自?读过《大?晛刑统》,以后?也应该没什么机会读,可惜不能?亲自?验证是否有这两条罪。若是真有,赵寺卿,你现在要将?我抓去审理判罚吗?”
“你!”
第077章 踽踽经年
赵执在?山风中拧起脸:“李秾, 你就这么大胆,不怕失掉性命吗?”
李秾生气便直接喊他的?字:“赵君刃,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若是还知道?珍惜性命, 你就不该男装进入谢府, 还在?府中以?男装生活多年。更?是伪装身份和谢泰前往钟山, 做他的?伴读和他朝夕相处长?达三载!若是有人发现你的?身份,必然会惹来无穷麻烦, 不仅是给你, 还有给谢继业……”
李秾粗着声音打断他:“赵大人,那你告诉我。若是你家破人亡, 身患重疾, 流落街头全无倚杖, 你还能有什么去处?”
“我?我宁死, 也不愿改换身份隐瞒苟活。”
李秾盯着看着他线条分明却显得过分执拗的?下颌, 不知道?此人是大言不惭还是真的?能做到这样, 只?觉得他十?分不可理喻。
“赵君刃, 你以?为谁都像你出生高门锦衣玉食?大晛天?下四境, 无家可归的?人是何止千万?你凭什么这样说。”
赵执只?要一想到李秾先后在?谢府和护义伯府隐瞒身份, 只?要其?中有人识破她的?身份,以?欺主之罪将她捆绑到官府, 李秾便会被刑杖至双腿溃烂, 然后流徙,他便无法?平静。这些天?冥思苦想, 只?觉得李秾实在?是……一个女子, 她的?胆子未免太大。
“你知不知道?, 若是有人以?欺主之最扭送官府,你会遭遇什么?”
李秾的?倔劲上来:“如你所说, 不过流刑。将我徙到烟瘴之地又如何?总比死在?建康街头好。”
赵执想到了更?严重的?,“你以?女子之身跟随兵部差夫北上,女子能不能执行那些任务倒是其?次。李秾,你长?日跟差夫们同吃同住,要是有人识破你的?身份,可以?不经请示就将你就地刺死。若你不是被同伴发现而是被兵部查出来,那二百差夫都会随你赔命!”
“大人不是通过自己在?朝中的?人脉给了我和元主簿四人军中的?身份?军中任务紧急,谁会专门来查我?大人,你多虑了。”
“我是给你们准备了军中的?身份,可李秾,你不能是女子!北地一行,还是太冒险了。我现在?想起来,十?分后怕。”赵执转身看她,盯着她愤怒的?眼?睛。“我只?是想问你,北上之时,为什么不将你的?身份告知于我?”
山风凛凛,李秾看着赵执,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这个人在?想什么,却始终看不出来。
“大人,自元庆三十?一年,我被路边的?乞丐欺凌,时时面临身死受辱,不得不穿上男装躲避麻烦那时起,我便决定不会向任何人主动透露我的?身份。”
秋风凛冽,李秾这些话有三分委屈七分倔强,脸上的?神色却带着一股只?身一人无可奈何的?孤勇。赵执听到这些话,仿佛被击穿了一个窟窿,心顿时就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