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她比顾禹柏更清楚所谓背叛家族的诅咒是什么,但她就是带着不服去想,凭什么呢?
哪怕他们只是把她送到什么小门小派里去学武,从此打发了她,也不会激起她这么多的愤怒和不甘。
他们可以贪婪,她连应得的,都不能要么?
顾怀璧不为自己忏悔,她觉得自己没有错。
她宽慰顾禹柏什么坏事也不会发生,但在底心里,是否也曾有过一瞬间的敬畏心,就不得而知了。
顾禹柏难得在这件事上没有与她达成一致。
他幼时见过,那些不信海神的人,总是更容易被海浪所掀翻。
她看着他烧过很多香,后来修了很多庙,他在讨好虚空之中,那些不知道是否会睁开眼看人间的神明。
而她后来只关心,走在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上,顾禹柏是否快乐。
再后来他们有了孩子。长子幼时傻乎乎的,很像她的弟弟。
她喜欢在顾禹柏旁边看着他去逗“小傻子”。
也是在那时她逐渐察觉,顾禹柏与常人有那么一点不同。
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这种异常就已显露端倪——他不懂得如何与人建立亲密的关系,他有时为自己本能的占有欲恐慌,如果顾怀璧对他有要求、有指示,他就会如蒙大赦,因为他总是显得不知所措。
那个长袖善舞、平步青云的顾大人,只是他的一个壳,去掉所有伪装,他只是个在不正常的环境里长大,从未体验过爱与被爱的弃儿。
她曾有过很好的家,她想带他看看快乐的家是什么样,有家人陪伴是什么样。
她想教会他爱。
爱更多人,也被更多人爱。
她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可以学会,因为他总是很会伪装。
但顾怀璧不是很介意,她想她可以教会他的。
哪怕过程会很久,但他们还要相伴一生呢。
不过随着他的登高,很多事都不再受控。
不止骂名,还有暗杀。
他实实在在地从旁人口中抢出了肉,他站到了也许他的能力配得上,但旁人不允许他站上去的位置。
他自然会保护好家人,顾怀璧和两个孩子也不是只能等待被保护的人。
但环境的凶险多少让人不安,他们很久没有添新的孩子。
顾禹柏终于走到万人之上,皇帝之外,不会有比这更尊荣的位置。
有一天,顾怀璧笑着跟他说:“嗳,我们逃走吧。”
就像当初,他们携手从乐临离开时一样。
然后她发现自己又有了一个孩子,顾衍誉的出现像一个礼物,仿佛上天都赞许他们开始新生活的决定。
但那时她还没意识到,在她刺杀王国舅的那一刻,悲剧的大幕已然拉开——
顾衍誉看着堂下众人,今日回来她本该觉得扬眉吐气,她甚至不用说话,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可以很好地完成对他们的冒犯。
可她心中只有平静的哀切,半点得意不起来。
因为她们需要拼了命,才能保证自己的东西不被抢走,需要用尽手段和运气,才能得到与旁人一样多的。
顾崇山终于疾言厉色起来,直指她不必为顾怀璧的事迟来地指摘长辈。
“族中从没有女人掌权的道理,你这样翻旧账,是在让你的长辈难堪么?”
顾衍誉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到更老的那些人脸上:“这些话,想必当初就跟我娘亲说过一次了吧。”
第172章 你凭什么认为,被你踩在头上的人,会维护你呢
顾衍誉今日不是来与他们商量,自己这家主之位“该与不该”“能与不能”的。
说理,是一件过于礼貌的事。
她已将家主之权握在手中,倒是也不必争取老几位的同意。
她一瞥令狐玉,令狐玉便知此刻该抛出自己查明的真相,以及顾崇山的罪证。
待他语毕,顾衍誉怏怏抬了眼:“顾崇山,你敢为了一己之私与虎谋皮,可曾想过整个顾氏宗族都会被你连累?”
她眼神一寸寸刮过这里所有人:“而你们这些人,是被蒙在鼓里,还是为虎作伥?顶着太尉府的名头好处没少拿,却就这么急着送我们全家去死。你们哪里来的底气,若陵阳顾家出了事,不会连坐到自己?”
她逼视着顾崇山,语气轻蔑起来:“你手里什么能钳制他的筹码都没有,仅凭出卖、构陷你的家主,得了聂泓景吊在你面前的一根狗骨头,就敢干颠倒黑白的事。若他反过来以此要挟你呢?他不兑现自己的诺言,反拿了你诬陷太尉的证据,而要你拱手顾家的家财呢?你能有什么办法?”
顾崇山眼色一变,对顾衍誉的厌恶使他不能承认她所说的,但他底心里却又明白她说的没错。这个联盟存在的根基是他们都想弄死陵阳顾家,但若陵阳顾家一除……他眼里有虚张声势的顽强抵抗,呼吸急促起来,嘴一鼓一鼓的,没有言辞从这张嘴里产生,因此看起来像一只悲伤的蛤蟆。
其他人在他的沉默里也顺着想了下去,其实谁当家主……只对少数人来说有本质区别。
拿不到大头好处的人,不过站队以求平安。
他们中的大多数从未考虑过顾衍誉方才的问题,甚至也没机会看清其中关窍。顾崇山的沉默使他们意识到了顾衍誉所说竟是真的,这种感觉好比深夜行路,黑灯瞎火摸索许久,待火折子一点,竟照出自己前有狼后有虎。真是要吓死人了。
顾衍誉轻轻一哂,看向其他人:“若你们被连坐,顾崇山又凭什么能保住你们呢?富贵险中求,是指他的富贵,从你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中去求么?”
“顾衍誉!你少在这里言辞振振装什么正义之士,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十二岁能杀你自己的兄长,你是个长满毒刺的脏心烂肺的贱人!”
眼看人心动摇,这位喊起来的,是顾崇山的夫人,也是……顾哲源的母亲。
顾衍誉淡淡扭头来:“我只有一位兄长,是大将军顾衍铭。他险些被你们的同党害死,但天佑我兄长,他此刻活得好好的,正在云渡为大庆收复叛军。”
莫管情势如何,在场的人一时也没想真的生出事端,她两边的人拉住了她,那女人无法上前,只能绝望恼怒地大喊:“你这毒物!当年若不是你的父兄保你,我早该在那时就一刀捅死了你!杀了你个一无是处的贱人,就没有你今日来宗祠放肆了!”
顾衍誉冷冷看着她,她想说一句“我再不济,比你儿子命长啊”,但在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面前,她忍住了这句话。
她只是平静地问:“他不该死么?你们纵容他变成了一个烂人,他毁了别人一生。按两位这个教子的方法,顾哲源打老子骂娘是迟早的事,我送你儿子干干净净一把火,你该谢我。”
“你承认了,你承认了!就是你干的,牢狱之中不会无缘无故起火,我儿是被你害死的!”她悲愤地想要甩开拉住她的人,“你们听到了吗!她承认了,是她害死了我的哲源,她是凶手!按照族规她应该被绑起来烧死——”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令狐玉一鞭子抽散了她的头发。
她在恐惧中被迫获得片刻冷静。
“你提醒我了,我确实忘了一件事,顾哲源当时不算小,是能成家的年纪。但说不上心智有多成熟,我怎么忘了,此事中还应追究他父母的罪过。你说他被我害死?他是被你们害死的。顾哲源有几斤几两你们心里当真没数了?在家夸着捧着便罢了,旁人说一句少年英才,是冲他那么个站没站相,小小年纪就会说‘不摸女人写不出诗’的人,还是冲顾家的权势财富,你们拎不清么?”
“贱人,你这个小贱人。你不准说我的儿子!”
“怎么,他是什么说不得的尊贵之人么?年岁渐长,一事无成,只会在家空等自己的长辈给他打点好一切。你说他学识渊博,那怎么不去科举?是怕考不上么?顾哲源命这么好,他但凡能做到一,旁人就能给他捧到十!而他什么都做不出来,只能废在家里,所谓才华,是你们做父母的一厢情愿罢了。”
女人往外啐着唾沫星子,奈何距离有限,没有溅到顾衍誉脸上,旁边的人倒是受难,压住她的动作更用力了些。
“科举,你让他去做那种事?我儿子生来就是人上人,流的血都比别人尊贵!科举是什么路?你要他像那些泥腿子一样,跟平头百姓挤破了脑袋,去抢一口吃食吗!”
不知怎的,这里忽有些安静,对于更多人而言,他们就是顾哲源母亲口中的“泥腿子”,寒窗多年,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说来也奇,人们把一个人出现在世界上的那一刻称之为“出生”,然而这一次被生出来不算万事大吉,于普通人而言,还要不断、不断地、再去给自己找一条“生路”,才能活下去。
那女人对周围短暂的寂静无所察觉,她更愤怒和伤心了:“你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有责任提携后辈!可他什么都没做。他就是故意的!是他毁了哲源在前。”
她抹着泪,又哭又笑:“你,你们,是你们共同害死了他!我儿该被捧着去陵阳当大官,他能光宗耀祖,他又不是什么贱民,科举?哈哈,你真会糟践人。我们家里三代富贵,养出了一个文曲星下凡,他是星宿啊!他是贵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笑容变得嘲讽,语气却轻慢起来:“星宿有星宿的贵人命,猪狗有猪狗的贱命,他从我肚子里出来,不是生在什么一文不名的人家。顾衍誉,你在这里得意什么?知情人还没死绝呢,都姓顾怎么了?姓顾也分贵贱的!你爹也不过是个贱民的儿子,在顾家打理生意的时候,他还在我夫君手下呢,每月为了多一点点钱,累成一条死狗。为了讨好那个都尉啊,险些连命都丢了。贱民。你懂么?这是你们贱民的活法。讨一口吃的,要豁出命去换,因为你们原本就不配。哈哈,哈哈,你这一道圣旨怎么来的?听说你也险些死了呀?这是讨食的活法,猪狗和乞丐才这样活。我儿子不一样,我儿生来就是踩在贱民头上的。他该被万人称颂,所有的高位他都配得上,他该被抬着上去。他本是你们顾家的荣耀!”
她沉醉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梦里,那个梦变成茧,缚住她,她无法醒来。
顾衍誉神情复杂,说不上是厌恶还是同情,她轻声说了一句:“你去文曲星君庙前喊一声儿子,看雷劈不劈你。”
人群中有人无声地笑了。
在自诩贵人的人眼中,天下的“贱民”可太多了,此处的“贱民”也不少。
她没意识到的不妥,顾崇山听了,神情阴晦起来。旁边的二叔公脸色也不大好看,他们或许不觉得她说的有错,但懂得有些话不能在"贱民"面前说出口。没有贱民铺成毯,哪有贵人脚不沾尘呢。
顾衍誉眼波一横:“二叔公,方才你都听到了。对前任家主出言不逊,言辞侮辱,依照族规,该如何处置?”
二叔公深吸一口气,看着状似疯魔的顾哲源母亲,谴责地剜她一眼,示意旁边的人:“按住她,别让她再说疯话。”
他起身来:“三丫头,该处置的,族中自会处置。你父亲在时,也不过多插手族中事务。你可放心,族里会给你一个交代。”
“是么?那顾崇山呢,证据确凿,我想听听,族里该怎么判?”
“这个……”
顾崇山从方才起,已经不再与她做言辞的争锋,他眼神一个示意,先前安排好的人敲起了宗祠内的大鼓。
鼓声震天,随后响起脚步声重重。
听动静,那是很多的人。
他看了一眼这个还不知会发生什么的姑娘,眼中闪过一抹残酷的戾气。
他不会让顾衍誉今日活着走出这里。
人们也被外面的动静吸引,从宗祠的门看出去,层层叠叠,摆好了阵势,拿着锄头,拿着镐的……身强力壮的农户们。粗粗一看,至少在百人之数。
顾衍誉跟令狐玉对视一眼,令狐玉点点头。
她扭头问顾崇山:“这是什么意思?”
虽没有在这个女孩眼里看到应有的恐惧,顾崇山也不由倨傲起来,他连装也不装了:“你知道顾家有多少地,地上又有多少卖身于我的奴隶么?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攀上高枝,用了手段,拿到一旨圣谕。长辈没有否认你,愿意给你一个名头,你还不知足。顾家从没有出过如此狂悖之徒。你无父无母了,就由伯伯来清理门户。”
她看向二叔公:“顾崇山要杀现任家主,该当何罪?”
二叔公已经垂头,一言不发。
那数百人一起发出整齐的呼喝。
顾崇山看一眼顾衍誉。
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令他满意的惊恐。
顾衍誉看着的是其他长辈:“我说我的叔叔伯伯们,自诩是我的长辈,有人都要当众杀我了,真没人出来说一句话么?”
良久,一位老者开言,声音压得很稳:“顾衍誉,君子之道,讲的是中正平和。你手握圣旨,族中也愿为你开不能有的先例。就此收手,对双方都好。你若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老夫在这族中还是能说得上一两句话的。”
那是顾家这一代学识最好的人,顾吟秋,人称闻鹤先生。
顾衍誉一笑:“闻鹤先生的书可真是白读了,什么时候拉偏架的人也说上中正平和四个字了?”
她本没想在这里多花时间,但忍不住促狭的心思发作:“我多问一句,闻鹤先生,以为顾哲源的诗如何啊?听闻您的孙子也在宗学之中受教,听他整日背诵顾哲源的诗作,您老心里不嫌堵得慌么?”
顾吟秋的脸色展现出一种矛盾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