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一个穿褐色衣裳,瞧着有几分文气的人站了起来,主动朝顾衍誉一拱手:“三公子息怒,容小人说几句。天下谁不知道顾将军秉性正直,为平漠北之事又劳苦功高,但眼下那雅克苏长老占了一个使臣身份,为议和先行,还不能大张旗鼓去查,况且素来有不成文的规矩,哪怕两国交战都不能伤及使臣,更不要说是雅克苏派来议和的代表。这是形势所迫,动不得啊。”
顾衍誉把手里这姓林的往旁边一搡,大喇喇占了个凳子坐下:“我听不懂。他是使臣了不起,我哥哥就要受这样的委屈,任人乱泼脏水么?”
那人道:“这些,小人可就不敢妄言了。或许等议和有了定论,自会给将军一个公允的处理。公道自在人心,三公子又何必气成这样呢?”
他旁边那个黑衣的人似乎早就忍不了,以拳击自己的掌心:“别说是三公子了,就我们这些稍微有点血性的人,谁听了能不恨?明知是他做的恶,眼下还动不得。那平民百姓又是各个都知道真相的么?我看再没有个定论,这么传下去,只怕三人成虎,将军的通敌之名先坐实了!”
他们觑着顾衍誉的神色,顾衍誉差点没绷住。心说你们演戏演得也实在心虚,该说的话说到了就行,何必还小心观察我反应,等我评点一番你们的演技么?
她将在座的扫视一圈:“这位兄弟说得没错。在我顾衍誉这里,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事情来龙去脉都这样清楚,我还要忍着那缺德的长老不成?”
顾衍誉转身这就要冲出去,掌柜赶紧拦了上来:“我的顾小祖宗,您这又是要去哪儿?”
顾衍誉挣开他的手:“闪开,小爷要去拿人。耽误了那狗东西投胎,我找你算账!”
掌柜的到底没留住她,但这生意人也聪明,没让顾衍誉这么冲出去闯祸,给小二使了个眼色让去顾家报信。
顾衍誉在去往驿馆的路上还没走多远,就被怒气冲天的顾衍铭拎回马上,带回了顾家。虽然府门关上,但好一顿鸡飞狗跳隔着院墙都听得见。
顾三儿就这么不明原因又被禁足了。
听了下属的汇报,严槿不满:“那掌柜真是多事。”
下属道:“也实属正常,顾三儿这么多年闹出多少麻烦,掌柜对付他的心血来潮也有一套办法,想来不敢让人从他的酒楼里出去惹祸,见苗头不对当然要给顾家报信。主子不必忧心,此番本身就为给那顾三儿心里埋下一个念头。他如此行事,比想象中更冲动鲁莽。眼下他父兄从中拦一把,保不准那头犟牛心里更觉得自己是对的,还会找其他机会去向雅克苏的长老寻仇。到时候……咱们再这么,顺水一推舟,只要顾三儿错手杀了长老,顾家可就真麻烦了。”
严槿被顺了毛,哼笑一声:“但愿你说得对。要说顾三儿这个人,有时候看着也是个不吃亏的,但这么多年,顾禹柏那老东西倒没办法把这个幺儿教出个人样来。”
下属附和道:“不是说顾太尉厌他,才被扔在乡下待了十年么?有爹娘生没爹娘教养,十几岁头上接回来,性子都定了型了,还怎么教呢。顾家祖坟也不能一直冒青烟,说不准到他这里,就是气数用尽。”
严槿大喜:“好,好啊!你这句气数用尽,我听着欢喜。这把火点起来可别让它灭下去了,要再煽得旺一点。最好是让那顾三儿自己出手,若我们下手再栽给他,那是下策了。”
作为严家煽风点火的重点对象,顾衍誉心情分外好,事情发展何止符合严家想象,也很符合她的想象。
顾衍誉在顾府禁足期间,想方设法把这话递到她耳朵里的也不少。她甚至从外面送菜进来的小贩那里听过一回,也是同样的意思。严家似乎十分自信煽风点火到了份儿上,顾衍誉就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去对长老下手。
而就在这越演越烈的舆论风潮中,陵阳的灯会,来了 。
顾衍誉正对着一面巨大的铜镜由嘉艾给自己穿衣。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快入夜时分也穿不上过于厚重的衣裳了。嘉艾给她把里面的穿完,问:“这样可好?”
顾衍誉感受了一下:“要再束得紧一点,这么瞧着跟男子身形还是很有不同。”
嘉艾忧心地细声开言:“再紧就该难受了,还有外衫呢,又入了夜,不好看得出来。”
顾衍誉心思放在其他事上,听她捧出一把道理就“嗯”了一声。
顾衍誉这个人,说是难伺候,但只要摸准她脾性,就会发现其实很好相与。她心里想着事,任由嘉艾打理,显得乖巧好摆弄,嘉艾看得好笑,越发仔细地给她装扮,最后给她穿上一件青灰色外衫。
今日顾衍誉另有安排,须穿得不那么显眼,嘉艾选的这件乍看也确实低调朴素,走近了,却能看到那暗纹的绣线上反射的光彩,绣的花样是竹,穿好后她站在顾衍誉身侧一点,满意欣赏自己的杰作:“真俊,是陵阳城里第一俊俏的男人。”
顾衍誉乐了:“可惜我这声名在外,向来无人赠我彤管,连累这身衣裳明珠暗投了。”
陵阳是天子脚下,富庶之地,民风也较为开放,年轻男女遇到这种节日都会着盛装,手持彤管去游园看灯,若是遇到有好感的,则赠之以彤管,毫不扭捏。
祭典当日整条街上都是集市,彻夜灯火通明。按照以往惯例,可以从主街的一头拿着彤管进去,若有属意之人,则可将彤管赠出,及至整条主街走完,有些人已跟心仪之人互表情愫,胆大一点的甚至会拉着手出来。受人欢迎的公子或者姑娘,一人还能得到多几根彤管。
今年林建茗包了一艘巨大的画舫要一起看灯游湖,原先还担忧顾衍誉能不能在灯会时解了禁足。顾衍誉私下派人给他传信儿,要林建茗帮忙在她老爹跟前说和几句,林建茗也没推辞,提前两天上门对顾太尉好言相劝,这才顺利把这不争气的朋友从顾府薅了出来。
不过顾衍誉没有赏灯的闲情,她自有任务在身,一来想知道那位长老有没有听明白自己当日的暗示,再悄无声息从驿馆中脱身出来;二来么,严家一定还安排了新的戏码,她若是不肉身出席,这出戏就不知道要唱给谁听了。所以她这甫一换好装,就早早出了门。
与此同时,戴珺也在往主街的方向走。
第46章 公子,你醒醒啊!
阳朔今日不是跟在戴珺身后出的门,他从别处风尘仆仆赶来跟自己主人汇合,气还没喘匀就把近期查探到的与他逐条分说。
戴珺边走边听,眉眼间敛着一丝厌倦。这厌倦不是对阳朔,而是对陵阳城里近来发生的事。
从前每当父亲表现出对朝中那些野心勃勃之人的不忿时,戴珺难免觉得他刻板,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在大庆朝堂的权力中心来来回回那样久,早该对这些相互算计和倾轧见怪不怪。但他发现自己似乎也跟父亲共享了这种志趣,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但见了依然难免觉得烦。
他身在大鸿胪寺,对外使赴庆国后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对这局势也洞若观火。瑞王用一把刀鞘点燃了皇帝的怀疑和民间的流言,最重要的,还引燃了顾家的委屈和怒火。而近日这愈演愈烈的谣言,虽尚不知来处,但目的明确,是将火星引到雅克苏的长老身上。
或许旁人读不出这一波又一波的流言到底是何用意,为何瑞王先直指顾家有问题,后又变成顾家是无辜的,但戴珺看得明白,这背后用心更加险恶。
他不免忧心……这其中关窍顾衍誉到底明白了么?
那点物证只能说明顾衍铭和赫连城有私交,没有更多证据,皇帝再怎么猜测,外面流言再怎么传,都不会伤筋动骨,而若顾衍誉听信流言,一怒之下真把雅克苏的长老给怎么样了,那可就真的摘不出去了。
会反过来坐实顾家跟外族的勾结,两国之间好不容易平息的战火会再次被点燃也未可知。
或许近日关注顾衍誉太多,他总觉得心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原先对顾衍誉的兴趣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担忧。如今雅克苏使臣一来,局势陡然复杂,戴珺发现,自己真有点不希望这位朋友卷进去了。
但他又很清楚,顾衍誉绝非是个息事宁人的人,他不会老老实实远离斗争的漩涡。
戴珺这番焦灼还在于,顾衍誉身上有一些事他也一时没能明白。
比如居斯彦去找过顾衍誉。戴珺那日出现在聚贤阁并非偶然,他是看到居斯彦这样一个外族人,高调又目的明确地出行,戴珺想知道他去干什么,便跟在了他身后,接着他发现居斯彦想找的人是顾衍誉,而顾衍誉的反应明显是避开了那位长老,这令戴珺有些诡异的欣慰。顾家确实不合适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外族使臣有什么沾染。
但后来他们却私下又见过一面,就在顾衍誉常去的倚翠楼里,至于这一面说了什么,戴珺不得而知。
他想到那天夜里,顾衍誉问他“我该怎么证明我的哥哥没有通敌卖国”的样子,觉得他的无辜和烦恼是真。而近来观察到的,又觉这份无辜并不纯粹。
最接近真相的那个猜测是,顾衍誉看穿了这流言背后的目的,并打算将计就计,他跟这位长老之间又达成了什么一致。
戴珺蹙起眉头,这两拨人相争到如此程度,情势越发凶险,也许这桩事再发展下去,无论哪一方落败,结局都会很惨烈。
那是滑不溜手、有千般面孔的顾衍誉,实际没什么需要他担心的,可他莫名其妙地,想到的是那天被江毅咬住胳膊却没有迫使他松口的顾衍誉。说是陵阳第一霸道又娇气,半点吃不得亏的人,而那天胳膊被咬得深可见骨,额上都是冷汗,但也只会口中骂几句大夫,伸出去的那条胳膊半点没动。
戴珺深吸一口气,很遗憾,没有人能与他共享这份复杂心情。
他想到顾衍誉,明明自己的右边胳膊没有受伤,他却觉得那里也像有一个牙印,在隐隐作痛。
看来不该对一个人过度关注,想了太多就容易生出心魔。
就好比他为了了解雅克苏的时候,看了太多不该看的书,以至于在迎接使臣的当天,见到那位英俊而神秘的长老居斯彦,他满脑子却都是他和一只白狼在神殿中颠鸾倒凤的情景。
阳朔七七八八汇报完,只得了戴珺一个意味不明的“嗯”。他疑心公子到底听进去没有,但公子很快一一给了答复,叫阳朔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
其他事都落定,最重磅的这个消息,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就放在了最后。但今日公子罕见地不在状态,他觑着公子的反应,说“还有一事。”
话音没落,戴珺一抬手示意他先住口,因为……远远看到顾衍誉已经来了。
那衣裳的颜色很容易被隐没在人群中,但顾衍誉一张脸生得白净,眉目如画,反倒在衣裳映衬下变得显眼起来。
阳朔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然后见鬼一般目睹顾衍誉大步朝自家公子走过来。
她似乎心情不错,喊了一声“玉珩”,热络又亲切。
戴珺对她笑了:“燕安,你来得也早。”
言毕,戴珺禁不住将他细细打量,难怪都说要灯下看美人,满街都是花灯,灯火映得人脸自带柔和光晕。顾衍誉这一身近了看没起到低调的效果,这衣裳与顾衍誉一贯气质不符,反交错成一种谜一般的吸引力,将她变成了一个翩翩若竹的少年人,斯文隽秀,又显得格外生机蓬勃,让人看了就无法挪开眼。
阳朔心说玩球,他觉得有那么一刻公子发愣得明显。公子你醒醒啊!
但很可惜,他还没有机会跟他开口。阳朔默默看着,心中叹气,很闹心,还想挠头。
顾衍誉余光瞟到了他的反应,她往侧边挪了一步,跟戴珺走得更近,胳膊肘碰了碰戴珺的胳膊:“咱们先一起逛逛,捎带等等没来的人。”
戴珺莞尔:“好啊。”
然后顾衍誉成功地在阳朔眼里看到了一种自家白菜被拱的痛心。
她其实不大理解阳朔为何每每都有这么大反应,她一个“男人”,没有戴珺高,没有戴珺壮,再怎么有些不靠谱的名声,到底能把他们家公子怎么样?便是家里嬷嬷奉命看顾未出阁的小姐,也没有这么紧张的。
这位反应实在过于夸张,所以顾衍誉很乐于给他找点糟心事,她凑过去给戴珺指着看有趣的花灯,每一次伸手都能成功捕获阳朔一个痛心疾首的眼神。好似他目睹的不是两个好友把臂同游,而是一幕礼崩乐坏。
顾衍誉跟戴珺说着话,不远有拿着花灯的小孩被人一撞,花灯瞬间在那孩子手里烧起来,小孩儿第一反应是把燃烧的花灯向外一甩。顾衍誉眼明手快赶紧拉了戴珺一把。这边刚避过火,不料后面的马也被火光惊到——按照惯例有这种游园活动时不准牵马上街,一看那马鞍马辔,便知价格不菲,恐怕又是哪家少爷无视规定带出来的,虽然牵马的小厮动作也快,但没阻止这马儿往外暴冲两步。
前有火光,后有惊马,不巧就成了前后夹击,好在戴珺反应更快,一把圈住顾衍誉,一个旋身,带着她向侧边躲避——
当时顾衍誉走在他左侧,是戴珺伸手拉她右边胳膊一把就能解决的问题,但他果然是避开了她的右侧小臂,或许怕乱中出错,甚至没有抓她的上臂,而是手伸长了将她整个人圈住在怀中。
倒是避开了马,也避开了燃烧的花灯。
但最终——没保持住平衡,两人就着抱在一起的姿势齐齐倒下去,好在戴珺最后一刻还有点急智,扣住她的腰往身前一带,自己倒下去当了肉垫子,顾衍誉结结实实摔在了他身上——
第47章 什么节骨眼上了,还有心数人家的睫毛?
怪,太怪了!
顾衍誉没这么实在地跟人胸贴胸,心连心过,一时慌得手足无措。她只看得见戴珺被放大的这张脸,还有分外清晰的,他根根分明的浓密睫毛。嗯?什么节骨眼上了,还有心数人家的睫毛?顾衍誉赶紧收回神思,是一点也没敢再多想。
戴珺显然也没料到事情是这个发展,那张从来沉着冷静的脸上忽有一刻空白。
两人的呼吸都诡异地变近,突然有了一点说不清的交缠的意味。
看上去这二位谁的脑子都没转过来,更别提旁边本该拉主人一把的阳朔,作为一个身手不错的侍卫,他此刻表演了一个原地愣住,并局促地涨红了脸。
二人竟就这么保持了一会儿。
“我……”直到顾衍誉下意识用右手撑了一把地面,试图先起身。手用力时带动了没恢复好的伤口,她的胳膊一软,整个人一沉,这次更结实地趴上了。顾衍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魂儿,自戴珺身上传来,混合了体温的冷香充盈在她鼻息之间。
顾衍誉飞快收敛神思,这次换了左手撑着起来,她动作迅捷,戴珺似乎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已爬起身,捎带朝他伸出手。
戴珺面上倒没有什么异样,对她的关心也再正常不过:“还好吗?”
顾衍誉微微笑:“多谢玉珩救我。”
实则她心虚到了一个临界值,就快要脚底抹油了!刚刚生怕戴珺感觉出来一点什么不同,但看他这个反应,好像没有感觉出任何异样,于是顾衍誉心中疑惑更多了,还有几分怀疑人生。她自觉差别还是挺大的,到底是戴珺迟钝,还是他很擅长掩饰?
顾衍誉因为心虚很想跑,却又很想探个究竟。如此激烈复杂的内心活动,最终挤出来的却是一副无事人表情,好像刚刚根本什么也没发生,不过一点有惊无险的小插曲。
戴珺努力忽略心头的一丝异样,不敢往自己猜测的方向去想。
心魔,这一定是心魔罢。
他对顾衍誉有这种诡异的思想展开不是头一回了,可顾衍誉明明是个男人,他到底在想什么?
公子玉珩甚至有几分为自己羞愧,顾衍誉再怎么生得好看,再怎么有意思,再怎么惹人探究,那到底还是个跟他一样的男人,他以为顾衍誉该有什么?
两个人都受了不小的惊吓,无人在意跟在后头已经整个人脸红到快熟透的阳朔。
阳朔后悔了,他真实地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回来第一句话就该告诉公子这件事!今晚这一出出的,他仿佛看见公子的清白岌岌可危。
至于紧接着牵马的小厮上前道歉赔礼,那幼童的家长过来牵孩子,还有巡防火速赶来,又是给他们见礼又是维护秩序……这些都无人在意,三位各有各的诡异心情需要调整。
有了方才的小事故,戴珺有意让顾衍誉走在自己身侧更好照应到的位置,有人拿着花灯经过,他会伸手虚虚一挡;小贩扛着糖葫芦过来,他微微抬手,护在顾衍誉的头顶。
顾衍誉察觉这个小小的变化,内心的不自在几乎要溢出。她已经从刚刚的意外里缓过来,然后她确认了之前的猜测,戴珺知道她手臂有伤,所以才没能及时拉她一把,反而舍近求远圈住了她。
她小心收敛起自己的诸多情绪,带一点调笑意味:“玉珩做什么这么小心,我一个男人,跟嫩豆腐似的撞了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