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这个人……大概就是对人太好太有礼,以至于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在他那里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他外出至今音讯全无,哼,好赖也当了这么些年好友,竟是不值得递个只言片语的回来么?
好像只有自己觉得对方重要,兴许戴大公子根本不那么想呢。
不想起还好,一想到便觉得,如今连个能一起喝茶说话的人都没有,人生颇有些寂寞。似玉珩公子那般知情识趣,能有来有回同她说上许多话的,还真是……不常见。
再一想,他要去查的事牵涉利益众多,相当凶险,他……还安全么?
一阵打斗声扰乱她的思绪。
顾衍誉耳朵微动,听得不远处有动静,但细听发现没有人声,只有拳脚破空,衣物摩擦的声响。
她奇怪极了,无论起了矛盾还是夜班抓贼,哪有不伴随呼喝的?大半夜的纯比武喂招呢?
再循声而去,一看,人都傻了!
正缠斗的二人竟是她哥,和秦绝!
啊?
看二人神情姿态竟是用了全力。
原先使她愁苦的事如今一桩都挤不进她脑子,顾衍誉一双狐狸眼睁得溜圆,眼前这一幕过于震撼。任她再怎么机灵,都想不通何至于如此。
“停下!都住手先!”
她也不想引起更大动静,一声短喝压得很低。
两人一见她来,提防地互看一眼,各自收手。
顾衍誉怕跟秦绝对不上“口供”,直接先愤怒地开口问他:“怎么回事?为何与我哥动手?”
秦绝这回没掉链子,赶快回话,还有几分委屈:“将军是在屋顶上发现我的。我说了是来找你,为访友,将军不信,要擒我去审问,是将军先动手的。”
顾衍誉:“……”
她想起来了,她让秦绝盯她老爹来着……
但是……为什么他被发现了,第一反应不是逃走,而是自作聪明地回话啊!啊?
令狐玉把她脾气养坏了,她还从未见过有人能边做事边捅娄子。只能先暗示秦绝闭嘴,然后拉着他哥说是误会,绝对是误会。
“这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小兄弟,约好了今日来访。是我忘了,他没找到人才会在屋顶上寻摸是哪一间。哥哥先回去,我送他一程。”
顾衍铭眼神落在秦绝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顾衍誉也顾不得许多,赶紧拉着秦绝到一边:“……怎么回事?你不是功夫很好么,还能被发现?”
秦绝认真:“不那么绝对,也得看对方功夫如何。将军半夜坐在屋顶上,也在我意料之外。”
顾衍誉微微蹙眉,内心有了些计较。
“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她问。
秦绝摇头:“他只与我喂招,看起来是想生擒,没打算下狠手。”
顾衍誉摆摆手:“那没事了,你先走吧。”
秦绝做事严谨:“‘先走’,是说,假装离开,然后再回来接着盯梢的意思,对不对?”
顾衍誉也差点忘了这茬,她感觉每次遇到秦绝,她的脑子都会短暂地浆糊一下:“对,你说得没错。”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真有点不确定,吴三思把这么个人送来帮她的忙,究竟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孽。
顾衍誉面色突变了一下,如果这已经是少帮主水平,那青帮其他人做事……令狐玉的暴露,不会跟他们打探他的消息有关吧?
顾衍誉的心情从没这么复杂过。
第82章 无论你想不想走上那个位置,也已受了那个位置上的“供奉”
把秦绝弄走,顾衍誉立刻回头去找顾衍铭。她简单解释几句,顾衍铭照单全收:“既是你的朋友就好,是我多心了。”
顾衍誉却不得不多心,她反应过来,秦绝没有逃也没有下死手,因为他知道顾衍铭是将军,对他自有一份崇敬在。
但顾衍铭不认识秦绝,若将其当做歹人,怎么会不叫家丁,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只自己试图擒拿他?
顾衍誉脸上带了几分笑:“哥哥深夜在屋顶上,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顾衍铭闻言,脚步一顿。
未等他开言,顾衍誉搭上他的肩膀:“走,我们去屋顶坐坐,哥哥有什么话可以同我说。”
顾衍铭先提到了顾怀璧,说他小的时候,一家人总是这样一起看星星。顾禹柏必然是不乐意带上孩子的,总是顾怀璧想起他,然后顾禹柏才会把他提溜上来。
“是因我问了些旧事,勾起哥哥的念想么?”
顾衍铭沉默片刻,仰头望向浩淼星空,最终浅浅一笑,没有回答。
他问:“阿誉,若我不姓顾,你说,我还会成为将军么?”
“为何有此一问?”
顾衍铭:“你是否记得蔡莘?”
她道:“你如今的副将,当初与你同年拜在海将军麾下。”
顾衍铭很轻地笑了一声,笑声止息后显得周遭夜色越发地静:“他样样都比我好。身手是,脑子也是。”
最初进到军中,顾衍铭与那些伙伴同吃同睡,海将军没有特意关照过他,顾衍铭还觉得他是难得的能一视同仁的好长辈。
好友蔡莘与他先后当上什长,各自还能指挥几个小兵,年轻的顾衍铭觉得那段日子快乐极了。
后来大军被带去筑堤,他们被编在一队。出现危情时,是蔡莘临危不惧指挥得力,顾衍铭把自己管着的人也给了他一起用,要大家都听从他的指挥。
小编队立了功,在人前都被赏了好吃好喝和一通表扬。不久后海将军让人私下告诉顾衍铭,他因此被升为百夫长。
他说:“明明功劳不是我的,我为蔡莘鸣不平,他却早料到我会去说理,在帐外拦住了我。”
顾衍誉不说话。
顾衍铭扭头来:“当时我不懂他为何这么做。阿誉,你也觉得我不该去么?”
顾衍誉目视前方,轻声:“是的,你去了蔡莘会很难做。”
他问:“那换了你怎么做?”
顾衍誉认真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哥哥,你已经想明白了对么?”
她说:“海将军这样做,是想卖给爹一个人情;而他能这样做,是因为那时的制度不够好,在他麾下所有人员擢升只由一人说了算,所谓的标准模糊,自然升谁都可以。你若去找他说理,使他难堪,海将军不会跟你计较,但会觉得是蔡莘在背后对他有不满。他的麾下是他的一言堂,他不必亲自找蔡莘麻烦,只要有一个小小的暗示,蔡莘的处境就会很艰难了。”
顾衍铭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
顾衍誉:“哥哥,你后来在自己的军中改制,以资历、军功和多位同僚的看法来确定提拔谁,就是在解决这样的问题。”
顾衍铭:“你看出来了。”
顾衍誉扭头瞅他:“管用了吗?”
顾衍铭笑了一下,却依旧能听出几分沮丧:“算是吧。但与我想象中不同。依然是提拔同乡的多,提拔同姓的多,我还记得,有一个左撇子提拔了一个左撇子。”
“那,提上来的人可好用?有滥竽充数吗?”
顾衍铭想了想:“也好用,没有什么大错。”
她往顾衍铭跟前凑一点,两只手各伸出食指来,放在一起,如同两腿并排走:“喏,这是人的本性,这是规章。若同一个位置上,选甲乙丙丁都能说得过去,上峰在其中选一个自己最看得上的,实为常事。人的想法有时自己都未必能说得清楚,你说他偏爱同乡,也或许是因同乡之故,对那人观察更多,发现他的长处也更多。只要人性没有越过规章去,甲乙的区别没有大到离谱,就不算有问题。”
“那……怎么才能让人性不越过规章呢?”他问。
顾衍誉:“总不会是无缘无故越过。他们会看越过规章的风险和收益相比,是否值得。海将军那时提拔你,没有任何风险,却能给自己换来太尉的一个人情,将来哥哥出息了,还会感念他的提拔,这样的事,他当然要做。但若军中擢升考校制度严苛,概以军功论,该提拔谁清清楚楚,违者再有重罚,他就未必会因为一点人情而冒险了。”
顾衍铭:“你想得清楚,蔡莘也想得清楚。可惜我能决定的只有在我帐下的事。”
顾衍誉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看他。
他说:“当时我不懂,硬要去说理。蔡莘拼死拦我,于是我们打了一架。他功夫在我之上,那却是唯一一次他赢过我。后来他总是输我半招。每有往上的机会,他也总是拱着我上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样对我们都好。他跟我说这是他最好的路。再往上就没有一个位置是留给他的。把我放在前头,他才能顶着我往上走。”
顾衍誉沉默。
他追问:“阿誉,你聪明,你说,那些位置,是被留好的么?”
顾衍誉无奈地对哥哥笑了一下:“哥,我也不会明白所有事。”
可是过一会儿,她又收敛了神情,道:“我只知那些犯不了大错还能发点小财的职位,总不从平头百姓手里过。若差事有肥差和苦差之分,肥差大多被安排好,苦差则要普通人挤破头去争取。也许最开始的时候它们并非被留好,再后来……要看更上面的人允不允许被留好了。”
顾衍铭喉咙里发出了奇异的笑声,说不出是悲怆还是嘲讽,然后他就这么笑着在屋顶站了起来,向着虚空张开双臂。
顾衍誉悚然一惊。
他却就着这个姿势向前倾身往下看,口中问道:“顾家,那么需要一个有功劳的将军么?”
而这发问不知是向谁。
顾衍誉心想,完蛋,他一定知道了漠北的真相。
她瞳孔骤缩,一把攥住他手腕:“哥!”
她声音放缓了,抓住他的那只手握得死紧:“哥,坐下来,这样我害怕。”
顾衍铭凝滞了好一会儿,慢慢站稳,然后被妹妹拉着,恢复了在屋顶坐好的姿势。
顾衍誉的心险些跳出来,她把声音压得很平,听来甚至有冷冽的意味:“你可知你归来那日,百姓为何为你欢呼?”
顾衍铭神色暗淡:“因为……他们以为我是一个英雄,我打赢了。”
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在那个瞬间的慌乱,言语步步紧逼:“你打赢了了不起在哪里,赏赐给他们分吗?还是英雄之名,能使他们沾个光?”
顾衍铭一愣,没懂顾衍誉为何这样说。
顾衍誉:“因为你和你的军队立起了庆国将士的威名。外族不敢轻易来犯,百姓生活于此,自觉有了保障,不必受战乱之苦。哪怕真有一日战火烧到大庆境内,他们相信还有这些将士在前,你们不倒下,庆国的百姓就是安全的。这才是他们欢呼的缘由。”
她握住顾衍铭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你明白了吗哥哥?大庆需要战无不胜的将军,百姓需要知道有这样的将军会保护他们。”
顾衍铭的脸上充满睁着和痛苦:“可是我……”
顾衍誉的语速快了起来:“有些事哥哥比我更清楚,父亲主理军政期间,顺遂帝心,将军中原有派系瓦解,致使如今几乎无老将可用。那几位说是功成身退,不如说是被今上褫夺了权力。新提拔上来的这些是否能当大用还未可知。你不只是你自己,更是大庆花进去那么多的军费,牺牲了那么多的将士,最后才成就的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皇帝从前纵有疑心,想明白了也知道,有些事不能放在明面儿,他需要你是无可指摘的将军,不然百姓就会恐慌,在外族眼里大庆的国防会如同玩笑。”
顾衍誉一点不放松地盯着他,强迫他直视自己,再追问一句:“这个道理,我说得清楚吗?”
顾衍铭面露愧色,艰难咽下一口气:“是……你说得对。”
“哥哥,将军之名不全是你自己,还是信仰和象征的一部分。你既已在这个位置上,最对得起所有人的方式,是真的把自己打磨成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大庆的守护神。还没有下一个‘顾将军’出现,你不能倒下。”
她心知这番话的残酷,可是……难道此刻两人抱头痛哭会显得比较仁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