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顾衍誉造成了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污点。可恶,可恶至极!
戴珺只是笑:“早些回去吧,你的伤要好好养。”
他起身,顾衍誉没动,仰头瞧他,下巴抬起一点:“嗳,送你一个人情吧,算我还你的搭救之恩。”
“不算欠,何来还?”
这种刻意被拖长的语调,由他说出口,是很,特别的。不过戴大公子才不是没事会逗着别人玩的人,顾衍誉也不多想。
她道:“唔,那就算给好朋友的一份心意吧。”
“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回到别苑。
她召了沈迁来,让她吩咐下去追查一行人。
那是方才从戴珺那里打探来的,王家所派出的杀手特征,包括刀柄上的徽记、衣袖上的文饰,还有武功的路数。
沈迁:“公子,您的伤难道就是这些人造成的吗?”
顾衍誉默认了:“先不要声张,查了再说。”
睡前嘉艾给她涂药,涂的是戴珺又给送来的白玉生肌膏。
倒是大方,如此珍奇的药不要钱一样地送。
可顾衍誉思及今日她回避问题时对方的反应,还有他对谢礼的婉拒,整个人都有点猫不是狗不是,让嘉艾再把杜大夫叫过来。
大夫问她怎么了,她如实表述今日稀奇的内心体验,说是多思多疑,心浮气躁。
杜衡搭了一下脉,稍感困惑:“饮食可有异常?”
顾衍誉:“多吃了一块雪梨马蹄糕。”
“那,还有别的什么症状么?”
“还有点没由来的生气,心里没着没落的。细想也没什么事需要如此,这情绪来得没有什么道理。”
杜衡又把脉确认了一次,很显然,神医妙手也没懂这是个什么毛病。
他谨慎地找了个可能性最大的原因——月事不调,心绪不宁,需要来点中药调理一下。
顾衍誉神情端肃点点头:“调吧,需要。”
隔日她回顾府,顾禹柏问起她的伤和她让人去调查的事。
顾衍誉提起便似有压不住的火:“实在是好没道理,我不记得近日得罪了什么人,却被下了这样的狠手。”
顾禹柏目光中带着审视:“不是查得已有眉目,怎么还不知道是谁?”
顾衍誉的反应非常符合她一贯作风。
她右手使不上力气,换了勺子来吃饭,勺子此刻被她一搁,跟碗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可这些特征太明显,随便一查就让人知道是王家,只怕有栽赃的嫌疑。再说了,王家冲我来干什么?”
顾禹柏面色微沉:“未必,他们不藏着也许就是要人知道,他们会有动作。”
他却没给顾衍誉解释。
草草用完饭先一步离开。
顾衍誉轻轻哼起歌,漫不经心拨弄眼前的勺子。
宣王得了王家示好就抖起来,想反压顾家一头,跟顾禹柏之间大概不会太愉快,这里面更具体的她不清楚。但给一些似是而非的挑拨,让顾禹柏自己琢磨去,保不准就能琢磨出个大事。
嘉艾进来,见到她面前没动多少的汤碗,确认了一下顾衍誉的意思,这才端起碗,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
顾衍誉心情很好冲她一笑:“对嘛,就是在等你喂我。”
折子递进宫里,舒台的事前因后果终于清晰。
从来关系到一国命脉,能躺着赚钱的生意,落不到平头百姓手里。
好比说这河道经营权,自聂氏先祖立国时,就一直是朝廷特许授予王家的。
王家有能人懂治理河道,又懂得如何经营,朝廷便大方放权,每年只要他们把其中一半营收交予国库,其余的一概不管。
王家从中收益,也兼负责疏浚、筑堤之事。以至于朝廷自己设立管理河道的衙门几乎悬空。
你说万全么?未必,但胜在省力。
不用皇帝心烦,朝廷能躺着收钱。王家在此事中得利最多,也不敢叫它出事,真要有什么,他们会在朝廷费神之前想办法摆平。
时间久了,跟河道相关的一切几乎都在王家手中,莫说水道上的往来运输,就是湖里游的,水里长的,你从中收益,都得抽一成给王家,俨然成了地上管水的龙王。
戏文里都会唱“龙王几时落雨,需得王公允。”
但这事一路发展下来,王家管不了那么细,便将特许经营权转售出去,一次给足银两,便有资格从当地河道收益,自然,王家也会从中抽成。
买到这样的经营权所费不是小数目,能拿到手的,都会想尽办法赚更多。
舒台就是出了这样的事,有人买下河道经营权,为了能攫取更多钱财,甚至想出改田为湖的法子,因为“有水的地方就有营收”。
硬把当地百姓逼到没有活路。
韩博的叔父要告发的也根本不是贵族的生活奢靡,而是这般拿了特许经营权之后的胡作非为。
至于严家为何被攀扯上,说来那个姓邢的官员也不冤枉。
他亦从这得利中分账,在舒台那么个偏僻地方,戴珺亲眼所见他的府邸竟不比陵阳的一品大员府邸差到哪里去。
出了事他向家人哭诉,只说给王家行了点方便遇上麻烦,话传到严槿那里,严槿也不多想,轻飘飘又密不透风地把事情按下,保住了他。
因为保住一个这样的人,对严槿来说,就是这么简单。
皇帝看了这份陈情,转向戴珺:“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第97章 戴大公子才不置身事外
“陛下自有圣裁,大庆亦有律例,不需臣置喙。”
皇帝一笑:“大庆律例……玉珩,你啊。”
他打量着看似恭敬的少年人,却听得出话里引而未发的讽刺,好似预见他不会对王家下手的结局。
上位者的笑容逐渐收敛,目光变沉。
“你是不是在想,朕老了,没有了激浊扬清的心气,不再用雷霆手段了?哼,别说你不敢。”
戴珺并不开言,聂弘盛从御座上缓缓走了下来。
“多少年来,事情都是这么办的。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办,你想过没有?”
“你以为朝廷只是不想受累么?朕告诉你,是办不到,也没有人去办。在陵阳,你能看到大官小官遍地走,再往下呢?读书识字的人都少,更不要说有治理之能的,千顷之地,有时甚至找不出一个能做父母官的。能当官的,都挤破头想来天子脚下。读了十几年圣贤书,自负高才,他们图什么?图旁人见了都要拱手喊一声‘大人’,官服的料子在太阳底下一照,走起路来生光。”
青年低着的头未曾抬起,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映出他的影子,他与自己的眼睛对看。
聂弘盛:“你父亲也曾为朕主持过科举,你不妨问问他,一年能找出能臣几个。高中之后若被调派到舒台那种地方,朕问你,换了你你愿意去赴任么?”
然而他并不需要戴珺的回答:“陵阳之外还有天下,有的是犄角旮旯的地方,有的是鸡零狗碎的事情,谁去管?谁能管?”
“地方治理,朕不知道首选的是有大善的能臣么?可这样的人,普天之下,能搜罗出来几个,够不够分呐?退而求其次,只是能臣,事情办好,中间若为自己谋利,睁一只眼闭一只,也就罢了。这样的人,却也不够分。再退一步,让地方的狠人来。谁能管,谁就去管!”
聂弘盛与这座辉煌的殿宇相处多年,如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此间回环,一浪高过一浪,竟如同吐出压在肺腑中已久的浊气。
他的声音又缓和下来:“这些事在王家手里,疏漏时有,但朝廷收回来,就能做得更好么?陵阳的官难做,小地方的官更不好当。你去了舒台,看到问题,看到了顺民可怜。你没看到的地方,亦有朝廷派去的官吏被刁民摆布。河道上的利益牵涉甚广,不是一个小地方没办好,就要把王家全摘掉的。”
“起来吧,”他对戴珺说,“王孚这些年是有些惫懒了,但不是你简简单单一句大庆律例能解决的。”
以难处回应问题。
人情代替理法。
戴珺听着,他的心如明镜。
聂弘盛觉得难,是因为自立国起朝廷就没有想要办好这件事,一直甩给了王家。阵痛一定会有。可惜的是每一个皇帝,都没有给过一个改良的开始。
戴珺起身,不卑不亢肯定了皇帝的有理,而后说他只担忧一件事。
“若上下通达,百姓能知为君者不易。只是……臣所见之地,百姓苦于当地吏治,却皆以为是天子之意。官员如流水,但普天之下,只有一位天子,百姓所见都是君心。”
皇帝神情一凛。
戴珺这话冒犯极了,近乎威胁,而有韩博的事在前,竟不能说他是错的。
百姓就生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父母官与天子,在他们看来是一体,最后只会说是朝廷无能,昏君无道。
韩博已死,舒台也再翻不出花,可是或许还有很多个受害的“韩博”。
庶民的愤怒在大多时候连一朵浪花都激不起。
但庶民的愤怒也可以是一支射向他的箭。
“你先下去吧,朕要再想想。”
说起来,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王家,这个“王家”却又复杂极了。
其家族存在多久已不可考,外人可知的王家源头最早能追溯到陵阳郡的王姓国主。
如今的王家真正做到开枝散叶,在庆国无孔不入。
顾衍誉曾嗤之以鼻的大思想家王文扬,乐圣王徵,富甲一方的王朴,更有通晓治理河道的,精通占星相术的……细究起来,都是王家一脉。
跟这样的家族比起来,顾家确实算得上乡下人的小打小闹。
王家家主治家也有一套,一代代不仅没有断了传承,还能稳定地长出更有出息的人。比如据说有位天才少年,十三岁就曾撰出解时疫的方子,在医道上颇有天赋。
这是真正把世族优越体现到极致的家族,每一代人都能在前人铺好的路上走更远。
到了入仕的年纪,寻常官员一把年纪来陵阳还要花银子打听上峰脾性,以求仕途顺遂,而王家的孩子,在襁褓中就被一品大员抱过,未及弱冠便跟着叔叔伯伯熟稔出入各种场合,与这些要员对谈国策;
再有诗书琴艺之类自不必说——
倘若一个人在七岁能够一曲惊天下,至少他得生在一个买得起瑶琴,请得起教习师傅的家里,更为重要的是,来听他一曲的人有能够把这声名传出去的能力。
这就是王家了。
如今已不像其他宗族那样只在一地聚居,但那个更大的王家从来没有消失过,他们依然紧密联系在一起。只是更隐蔽,不作为一个惹眼的庞然大物,反而如春雨无声,无处不在。
王国舅和王皇后相继离世后,如今王家最显赫的一支当家人是王孚,在朝廷位居三品,河道经营的事也是他在管。
查到是他们,聂弘盛轻易不肯动也在意料之中。